當夜幕尚未完全降臨,白日也沒有全部消散,在這晨昏交疊的時刻,鎮民們都聚集在了小鎮中央的廣場上,在那等候著神父的布道。
伯洛戈很輕易地找到了廣場的位置,而他的出現,直接引起了周圍鎮民們的注意,倒也是,這座小鎮本就默默無聞,自從墜入裂谷之后,與外界的聯系更是一進步地削弱了。
在這封閉的小鎮里,任何異鄉人的出現都極為顯眼,伯洛戈就算想隱藏行蹤,也變得困難起來了,好在他也沒有刻意強求。
這一次伯洛戈有著明確的身份證明,他不必偷偷摸摸,武器也被藏進了提箱里,從外表看去,這只是普通的、勘測用的工具箱而已。
經過打聽,伯洛戈大致明白了自衰敗之疫后,發生在灰石鎮內的事。
先是如伯洛戈知曉的那樣,大地震改變了地形,奪去了許多鎮民們的性命,有些人想離開,又有些人想留在這,直到事件后,大約一個月左右時,灰石鎮內發生了數起犯罪事件。
“發生了什么?”伯洛戈好奇地問道。
“有人掘開了廢墟,找到了那些死者的尸體,然后扒光了它們的財物,又將尸體掩埋在醒目的廢墟上。”
提及這些事時,鎮民們的臉上滿是厭惡,這等褻瀆之事,很容易便引起人們的共怒。
“警長調查了好幾天,也沒有任何成果,直到…直到神父參與其中。”
提及神父時,鎮民們的眼中閃閃發光,興奮地講述著他的傳奇。
“又一日早上,神父找到了警長,他說他有罪犯的線索了,然后他便帶著警長找到了那個罪犯…是加米,是該死的加米犯下了這等罪行。”鎮民咬牙切齒道。
伯洛戈問,“加米受到了審判嗎?”
“當然,”鎮民說,“他受到了神的審判。”
伯洛戈留意起了這個詞,很顯然,劇情的經過與伯洛戈猜想的有些不同。
“神父說,當加米犯罪時,正好被他發現了,于是他勸說了加米,感化了他,而加米也在神父的感化下,選擇向他懺悔,他自知自己罪孽深重,便在當日的清晨,在警長與其他人的見證下,自焚了。”
“自焚?”艾繆驚聲道。
她有些難以理解加米前后的變化,能做出褻瀆尸體這種行為的人,肯定不是什么善類,可他居然就被一番話說服了?甚至說,深刻懺悔自己的罪行,選擇自焚?
哪怕通過法律的審判,最多也是關押許多年,根本不會危及他的生命,而他自己卻選擇了死亡,還是如此殘酷的方式。
難道加米本就是一個虔誠的人,做這種事只是一時的鬼迷心竅嗎?
“只是破了一個桉子,他還不足以受到這樣的尊敬吧?”
伯洛戈看向四周,聚集在這里的鎮民們越來越多了,可以說幾乎全鎮的人都來了,只是為了聆聽神父的布道,更令伯洛戈感到不安的是,幾乎每個人的身上都或多或少佩戴了一些有關信仰的圣物。
似乎在神父的運作下,整座小鎮都投入了神的懷抱。
“這只是一連串奇跡的開始。”
鎮民的眼中流露著狂熱,極具耐心地對伯洛戈講述著神父的偉力,這樣的眼神伯洛戈見過太多了,像極了那些給新人傳教的狂信徒。
鎮民說,“災難引發騷亂,騷亂帶來悲痛與犯罪,那一陣除了加米褻瀆尸體外,還有許多人趁亂做惡,令警長疲憊不堪,就在這個時刻,神父站了出來,在他的勸導下,所有的罪人都懺悔了自身的罪孽,并接受了懲罰。”
伯洛戈隱隱感到不安,“什么懲罰?”
“自焚、吊死、斬首…隨便什么。”
說到這里時,鎮民的身子不由地顫抖了起來,并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興奮,“沒有人逼迫他們,他們是自愿對神父懺悔,并自愿選擇了這樣的懲罰。”
鎮民臉上露出自豪的笑意,“在之后的幾個月里,在神父的恩澤下,灰石鎮的秩序達到了完美,這里成為了一個不存在任何犯罪行為的地上天國。”
“因為所有罪犯在神父的面前,都會主動去懺悔,并接受懲罰。”這時另一個鎮民插入了話題,緊接著話尾說道。
“不止是犯罪的消失,”又有一個人開口道,“神父努力經營著這座城鎮,他開通貿易,建設福利項目,他讓每個人都過上了好日子。”
此起彼伏的聲音響起,紛紛應和著,伯洛戈看向四周,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每個人都在對他傾述神父的偉大,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發自內心的笑意。
可伯洛戈根本無法共情他們分毫,他只覺得不安與可怕。
伯洛戈拉住了艾繆的手,在鎮民看不到的角落里,兩人的掌心微微重疊,心疊影的力量下,兩顆心靈短暫地共鳴。
“他們將那個神父神化了…或者說,那個神父在用某種我們不清楚的力量,控制了這座城鎮,并令自己在鎮民的心中升格為神。”伯洛戈的聲音直接在艾繆的腦海里響起。
艾繆問道,“要匯報決策室嗎?”
“不急,我想看看那個神父究竟是什么樣。”
伯洛戈拉緊艾繆的手,擠開人群,朝著前方走去,當天空最后一縷陽光消失之時,數不清的炬火環繞著廣場升起之際,一個黑漆漆的身影步伐沉穩地走上了高臺,胸口的金色十字架閃閃發光。
“各位,晚上好。”
神父的聲音十分平緩、深沉,帶著一種令人安心的感覺,仿佛面對他,你可以放下所有的戒備。
伯洛戈打量著神父的面容,遺憾的是搖曳的火光未能照亮神父臉龐的全部,伯洛戈只能看到他戴著一副茶色的眼鏡,除了胸口的金色十字架外,這是他僅有的外表特征。
神父一如既往,先是翻開典籍,循著記憶,看自己該從何說起,接著他掃視了一圈前來的鎮民,或者說信眾們,在他們之中,神父一眼發現了伯洛戈與艾繆。
在神父的運作下,灰石鎮分成了一大一小兩個區域,大區域便是舊鎮民們生活的地方,也是灰石鎮本身,小區域則是在灰石鎮更外圍新開辟出的一個區域,那里建立起一座貿易站,并圍繞著貿易站,誕生了一圈圈的生活區。
灰石鎮再怎么封閉,終究是需要與外界進行物資交流的,而從外界來的異鄉人們,都受不了灰石鎮鎮民們那對于神父有些癲狂的崇拜,為此他們只在貿易站附近活動,很少深入鎮子中,更不要說參與廣場的布道了。
久而久之,這一大一小的兩個區域,被鎮民們劃分為了新鎮和舊鎮,舊鎮在神父的帶領下,變成了一個杜絕犯罪的完美社會,而新鎮的異鄉人們只想賺錢,對于舊鎮的一切毫不在意。
于是神父看到伯洛戈的第一眼,便將這個陌生人視作了從新鎮來的異鄉人,他感到些許的慰藉,自己所做的一切,還是有所成果的。
先是舊鎮,然后是新鎮,接著是周邊的地區,神父相信在自己的帶領下,所有的邪惡都將被湮滅。
“哦?我們今天有兩位新客人,”神父問道,“你們也對信仰感興趣嗎?”
伯洛戈直接搖搖頭,毫不避讓道,“只是好奇而已。”
神父臉上掛著微笑,他沒有多說什么,只是沖伯洛戈致意,緊接著開始了他的布道。
布道沒有持續太久就結束了,中間也沒有發生任何插曲,至于異常,更沒有了。
伯洛戈殺過許多邪教頭子,這些胎教肄業的家伙們,總會寫出一些胡言亂語的教典,來蒙騙他人,伯洛戈本以為神父也是這種類型的,他甚至做好了之后的打算。
比如暗中襲殺神父,敲斷他的嵴梁,然后對他進行審訊。
可當伯洛戈仔細聽聞布道的內容后,他發現這只是很普通的布道,甚至說和市面上流傳的教典一字不差。
伯洛戈不信神,但阿黛爾信神,無論是在戰爭年代,還是自己出獄的日子里,伯洛戈沒少聽她叨叨這些東西,就算是不信,伯洛戈多少也耳濡目染了起來。
這么看來,這位神父居然意外地正常,乃至說正直。
整治小鎮的治安,令犯罪率無限趨近于零,帶動經濟,讓鎮民們人人都能吃飽飯…
伯洛戈好像沒什么可質疑他的,但伯洛戈還是發現了問題所在。
舊鎮實在是太完美了,完美到猶如地上的天國一樣,仿佛所有人的欲望都得到了遏制,所有邪惡的念頭都被感化。
伯洛戈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他從不覺得人的欲望能得到遏制,也不覺得邪惡的念頭會被打消,除非有另一種力量正威脅著他們,迫使他們不得不變得高尚。
想到這,伯洛戈的臉上不禁露出微笑,關于這部分,他實在是太懂了,正如自己所做的那樣。
打造一個地上天國很簡單。
只要一個絕對的、不可阻擋的暴力就好。
圍繞貿易站所建的新鎮范圍很小,但基本生活設施一應俱全,察覺到這里的不對勁后,伯洛戈沒有離開,而是在當地住下,尋找著行動的機會。
在旅店訂下兩間客房,伯洛戈簡單收拾了一下自己,準備著之后的行動。
“你要和我一起嗎?”伯洛戈對艾繆問道。
“當然,”艾繆說,“只是我們兩個一起行動,目標可能有些大。”
艾繆說著脫下了衣服…并沒有什么奇怪的展開,褪去的衣襟下,是緊貼體表、猶如黑色皮衣的第二肌膚。
昏暗的光線下,艾繆的身體猶如一道優雅的黑色剪影,充滿藝術感的弧線分割了光暗的邊界。
簡單活動了一下身子,艾繆接著束起了長發,她留意伯洛戈的反應,卻發現這家伙無動于衷。
艾繆有些失落,無奈地嘆氣道,“你準備怎么做?”
“去見見那位神父,和他聊一聊。”伯洛戈說。
“你不像是一個喜歡聊天的人。”在艾繆的眼里,伯洛戈總是沉默的。
“確實如此,但生活是生活,工作是工作,”伯洛戈一本正經,“一個人的言談中,難免會露出破綻的。”
“嗯。”
艾繆同意伯洛戈的話,伯洛戈看似遲鈍,但在涉及工作的事時,你可以完全信任他。
伸出手,艾繆按住了伯洛戈的后背,短暫的停頓后,她的整只手掌都陷進了伯洛戈的身體里,血肉重疊的區域泛起陣陣微光。
艾繆繼續向前,完全鉆進了伯洛戈的身體里,秘能·心疊影的加持下,二者合二為一。
伯洛戈能明確地感到身體里多了點東西,想是有條冰冷的游蛇在他的大腦上爬行,幽藍的光環在他的眼底映亮,令伯洛戈那本就肅殺的氣質又增添了幾分鬼魅。
“說來,也不知道,如今我們聯手,會有多強呢?”艾繆充滿好奇心地說道。
伯洛戈放緩自己的呼吸,乃至自己的氣息近乎消失,伯洛戈展開以太遮蔽的同時,艾繆也發動了以太遮蔽,雙重遮蔽下,伯洛戈的以太反應完全消失了,就連本身的存在感也變得稀薄起來。
“我們走吧。”
伯洛戈喃喃自語,一把抓起提箱,他如同無聲的幽魂,直接離開了旅店。
為了與外界進行聯系,灰石鎮在新鎮的附近,架設了一道沿著峭壁而建的升降梯,以及攀附在一側的折返走廊,這一幕并不陌生,大裂隙內的秋傷鎮也是這般設計的。
在伯洛戈離開后不久,黑暗里升降機緩緩降落,將又一批異鄉人帶到了新鎮之中,只是這些異鄉人們并沒有帶任何貨物,看起來并不是像做貿易的。
冰冷的目光打量著這座小鎮,隱約間,他的呼吸里夾雜著令人作嘔的血腥氣息。
“他們就是在這座小鎮里失聯了嗎?”
低沉的聲音在異鄉人之中響起,異鄉人們紛紛讓開,一個高大的身影從其中走出,他的面容被紅色的兜帽遮掩,露出的皮膚帶著一種莫名的血色。
“到底發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