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繆從不質疑伯洛戈那鐵人般的姿態,對于這位不死者而言,他像是沒有疲倦、沒有傷痛、沒有休息一樣,可現在這位鐵人居然主動否決了自己的堅韌,表露了自己的脆弱。
“艾繆…這些事情我想了很久,我一直以為我找到答桉了,但實際上沒有,當丘奇以那副樣子躺在我面前時,我才隱隱意識到了真正的解答。”
伯洛戈雙手不安地在身前握緊又松開,在艾繆看來,伯洛戈緊張的就像一位準備面試的畢業生。
艾繆還是頭一次見到這樣的伯洛戈。
“嗯,我有在聽。”
艾繆傾聽著伯洛戈的想法,能讓這樣的一位鐵人對自己闡述內心的想法,可以見得,伯洛戈此刻的壓力該凝聚成何等的模樣了。
自己需要幫幫伯洛戈,就像他幫助自己的那樣。
對,就是這樣,艾繆一直有種做了錯事的感覺,她想彌補伯洛戈,卻又不知道該怎么做,只能努力地替伯洛戈維護裝備,不辭辛勞。
“我曾以為我是一位極具責任感的人。”
伯洛戈說著又停頓了下來,他在思考該如何與艾繆講述這些,講述自己這不為人知的一面。
“我很少會承諾什么事,但只要我承諾了,我就一定會做到,這是我覺得,我負責的一點,可現在回想起來,我發現我很抗拒對他人的承諾,就像這次臨時行動組的組建一樣。”
伯洛戈不知道該如何具體描述自己的情緒,“我很注重責任,我會強迫自己,無論如何也要做到,可我又抗拒這些…”
“之前作為組員行動時,我能很輕松地勝任這一切,我要負責的只有工作,以及我自己…我自己是最不需要擔憂的,可當臨時行動組成立后,其他人將他們的命交由到我手中時,我感到了難以想象的壓力。”
伯洛戈回憶著,“我不是第一次這樣握住別人的命了,戰爭時期,我看過太多的人在我身邊死去,我對此毫無情緒,可現在不一樣了…”
“現在他們成為了你生活的一部分,任何一人的倒下,都會令你補全的生活再次破碎。”
艾繆說著靠近了伯洛戈,兩人的手臂緊緊地靠在一起,艾繆挨的很近,近到伯洛戈能感到她的呼吸。
“是這樣嗎?”
“或…或許吧。”
伯洛戈抬頭望天,有些話他沒有說,不止是組員們的性命,在魔鬼的支配與眾者的委任下,在未來,說不定世界的走向,都將落在他的肩膀上。
決定世界的命運,這聽起來太宏大了,和伯洛戈這樣的小人物格格不入。
“所以我想,我可能并非我想象的那樣,是一個責任感極強的人,相反,我是個膽小鬼,我懼怕責任、逃避責任。
每當責任降臨時,我都會不擇手段地完成它,然后擺脫它。”
伯洛戈捂住臉,聲音低沉,“當我看到丘奇那副樣子時,我忽然看到了許多人,這次是丘奇躺在我面前,下次可能就是哈特、帕爾默…你。”
陣陣冷風掠過,發出了宛如笑聲的音調,仿佛有人在嘲笑伯洛戈。
“聽起來很意外嗎?”伯洛戈放下手,疲憊地看著艾繆,“實際上我居然是這樣的人。”
“不…我并不意外。”
艾繆突然抓住了伯洛戈的手,恩賜·時朔之軸的存在,伯洛戈總會回歸到最完美的姿態,為此他的手上沒有疤痕,也沒有粗糙的繭子,可艾繆還是能摸出一道道仿佛刻進靈魂內的裂隙。
“你并不是害怕責任,伯洛戈。”
艾繆強調道,她必須讓伯洛戈認清這一點,“你真正害怕的是,是這來之不易的美好生活再次破滅。”
伯洛戈童孔微微緊縮,像是被人觸及了心弦。
“就像你曾遭遇過的那樣…”
艾繆的聲音輕了起來,一個人如果對另一個人產生了好感,那么她一定會試著去了解另一個人的所有,艾繆是也是如此。
從收集而來的信息里,艾繆能模湖地拼湊出伯洛戈曾經的生活,他歷經苦難、漫長的牢獄,在他最心靈最黑暗的時刻,他受到了舊友的拯救,可不等他報答這一切,舊友便就此離去。
伯洛戈的心再次冷了下來,如鐵石一樣,直到那個瘋狂的雨夜里,直到他親手處死了嗜人、砸碎了桑代克的頭顱時,這份痛苦才得到了些許的緩解。
之后的生活里,越來越多的朋友軟化了伯洛戈的內心,令他重拾了那份美好,也令他對再次失去這份美好感到無窮的恐懼。
這樣的恐懼伯洛戈已經遭受過一次,他實在是太恐懼這樣的可能了,乃至他甚至誤以為自己問題的根源是逃避責任。
“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伯洛戈,你并不是一個害怕責任、逃避責任的人。”
艾繆努力想出一個合適的語句表達,緊接著她意識到,對于伯洛戈這種寧頑不靈的家伙,他需要更勐烈的治療,更強烈的詞匯。
“你只是…只是太愛其他人了。”
“愛?”
伯洛戈聽到這個詞匯,反問著,“你是認真的嗎?”
他覺得自己快被艾繆逗笑了,“你知道我的,無論是家里的聚會,還是不死者俱樂部,我總是坐在一旁的,從不試著融入其中的…”
艾繆打斷道,“你是在極力證明,你并不愛其他人嗎?”
伯洛戈一時啞然。
艾繆再次靠近了伯洛戈,那雙精致瑰麗的眼睛是如此之近,浮動的泛光圓環在童孔的邊緣徘回,在微光的映襯下,伯洛戈看到了艾繆眼中倒映的自己,自己的表情是如此惶恐。
“說啊,伯洛戈,”艾繆步步緊逼,“你是想說,你是個冷漠的、不愛任何人的人嗎?”
伯洛戈一言不發。
艾繆知道自己贏了,她故作傷感道,“其他人,尤其是帕爾默聽到,可會難過壞了,他可還是你的室友唉。”
伯洛戈依舊沉默,艾繆的話對于伯洛戈而言有些太可怕了。
愛,這怎么可能?
可是否決艾繆的話,伯洛戈又做不到,那太殘忍了,無論對其他人,還是自己而言,都是如此。
“就是這樣,伯洛戈,因過往的經歷,因你這該死的性格,因這世界糟糕的一切…你把愛意變得扭曲了,將它視作了某種畸形的責任感,而你居然還樂此不疲。”
艾繆的話語把伯洛戈的腦海弄的一片空白,在艾繆提出這種可能前,伯洛戈從未想過這些事,他就像個俯身匍匐于地面的麻木之人,從未昂起頭,看看天空。
“你還沒意識到嗎?伯洛戈,想想那支撐你戰斗的復仇怒火。”艾繆反問著,“你為什么會渴望復仇?”
伯洛戈夢囈般地回答,“那些混蛋殺了阿黛爾。”
“為什么阿黛爾的死,令你如此痛苦,令你暴怒復仇?”
伯洛戈想說些什么,可任何聲音都未能發出,嘴唇微微顫抖,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涌上心頭。
“因為…因為我愛她。”
伯洛戈怎么能不愛戴那給予了他溫暖的人呢?
“那丘奇呢?”艾繆繼續追問著,“為何他也令你感到這樣的情緒呢?”
扭曲的心智見證了光芒的誕生,明明它離自己如此之近,自己卻一直忽視著它的存在。
伯洛戈驚恐地看著艾繆,驚恐之余,他的眼神里又浮現了許多從未有過的神色,那是艾繆從未看過的,也是伯洛戈一直壓抑在心底,未曾浮現過的。
“因為你也愛他們,愛所有人,你會因他們的苦痛而感到苦痛,你會因握住他們的生命而倍感壓力。”
艾繆不解地看著伯洛戈,像是搞不懂伯洛戈為什么會因為這種問題煩惱不已一樣。
“這就是問題的答桉,很簡單的。”
艾繆又補充道,“可對你而言,這又很難。”
這一次伯洛戈沉默了很久,他時而喜悅,為自己真切的熱愛感到欣喜,時刻痛苦憤怒,因丘奇的負傷與未來將至的戰事。
“這與責任心無關,而你是從未正視過你的情感,你是人,不是機械,扭曲的心智只會在這壓抑的螺旋里窒息而死。”
艾繆些許欣慰地看著伯洛戈,自言自語著,“很久之前我就覺得不對勁了。”
她伸出手,撫摸伯洛戈的后背。
“明明你才是血肉之軀,為什么你的內心會像鐵石一樣呢?”
久久的沉默,伯洛戈的眼神清澈了起來,聲音里帶著幾分解脫與醒悟。
“謝謝你,艾繆。”
“不客氣。”
艾繆為伯洛戈重振精神感到高興,隨即她想到了一件事,一些小小的私心,一早埋下的陷阱。
她靠在伯洛戈身旁,以極低的聲音與溫柔的語氣道。
“也就是說,你也愛我,對嗎?”
伯洛戈自然地回答道,“自然如此。”
話剛說出來,伯洛戈像是察覺到氣氛的不對勁一樣,略顯迷茫與驚訝地看著艾繆,艾繆則發出了一陣狡黠的笑聲,弄的人摸不清頭腦。
長久的相處里,艾繆都表現的太過乖巧了,以至于伯洛戈忘記了,她其實也是個如狐貍般狡猾的家伙。
伯洛戈愣在了原地,腦海里卷起思緒的風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