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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情感教父

  “執旗…執掌大旗。”

  伯洛戈的目光低垂,喃喃自語,隔了一段時間后,他才緩緩地抬起頭,瑪利亞依舊如那般模樣,端坐在黑暗里,面帶著和藹的微笑。

  “這聽起來可有些不容易。”

  伯洛戈長呼了一口氣,臉上露出無奈的笑意,“需要承擔的東西太多了。”

  “這是你的必經之路,”瑪利亞循循勸導著,“成長的一部分。”

  “成長嗎?”

  伯洛戈向后坐去,他沒有坐空,有東西接住了他,正如之前那樣。

  “我已經快一百歲了,我還以為我有了足夠的成長,”伯洛戈說著笑了起來,“很少有人能活到我這個歲數。”

  成長是一個充滿年輕氣息的詞匯,伯洛戈本以為自己與這樣的詞匯絕緣了才對,可當瑪利亞說出這個詞匯,并將它再次賦予給伯洛戈時,伯洛戈忽然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人的成長是復雜的,有肉體年齡的增長,也有心理年齡的增長,很顯然,伯洛戈,你是一個發育有缺陷的人。”

  瑪利亞知曉伯洛戈的過往,“你只過了二十余年普通人的生活,然后就被卷入了無止境的戰火里,哪怕自黑牢里歸來,你也是從一個戰場來到了另一個戰場。”

  伯洛戈低語道,“就像一場無法醒來的噩夢。”

  “作為士兵的你,無疑是最優秀的,少有人可以與你比擬,但除了士兵這部分之外,我想你自己也清楚吧,你一事無成,甚至無法自理。”

  一事無成。

  無法自理。

  伯洛戈本想反駁瑪利亞,可話到嘴邊,他卻什么也說不出了。

  瑪利亞說的對,眾者說的對,憑借著龐大的數據量,眾者精準地分析出了伯洛戈的種種問題。

  沒錯,伯洛戈是個長不大的孩子,但他沒有被困在童年的往事里,而是被牢牢地鎖在了瘋囂的焦土之上。

  “阿黛爾幫助了你。”

  瑪利亞的聲音令伯洛戈警醒了過來,他的神情變得緊張。

  “她令你從噩夢里走了出來,擁抱起了新生活。”

  伯洛戈沉默不語。

  “你留戀這樣的新生活,生怕有人打碎這一切。”

  瑪利亞沉默幾秒,眾者的龐大算力下,伯洛戈的生活對瑪利亞而言完全透明,她能輕易地推算出伯洛戈的日常活動,總結之下,瑪利亞笑了起來。

  “伯洛戈,你的愿望真的很…”

  “廉價?”

  瑪利亞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提到了別的。

  “你經受了苦難,所以一點點的溫暖,就會令你欣喜若狂,在這一點上,你真的很好滿足。”

  “我是不死者。”

  伯洛戈猶猶豫豫道,“眼下的溫暖,只是短暫的光陰,我如果過于貪心,反而難以割舍,變得痛苦至極。”

  他覺得自己在和心理醫生聊天,一個足以令伯洛戈放下戒備的心理醫生,“我有想過的,熱烈地擁抱這一切,哪怕所有的事物都會消亡,可他們仍會活在我的回憶里。”

  伯洛戈頓了頓,“我太理想化了,接納這樣的現實,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是的,就是這樣。”

  瑪利亞知道伯洛戈在想些什么,步步緊逼。

  “你愛這一切,可越是熱愛,離別越是令你痛苦,你越是貪心,越是無法抽離,你想要控制自己,令自己保持冷靜,可當美好真的降臨時,你意志構筑的防線,又會在頃刻間土崩瓦解。”

  忽然間,猶如空間挪移般,瑪利亞靠近了伯洛戈。

  “你一生都在追求一些美好的東西,伯洛戈,所以美好降臨時,你根本沒有能力去拒絕它,你是如此地渴望著它,任何心理建設只會潰不成軍。”

  瑪利亞說,“你讓我想起了一個人。”

  “誰?”

  “瑟雷·維勒利斯。”

  伯洛戈不明白,“提起他做什么?”

  “因為瑟雷的經歷與你很像,”瑪利亞微笑,“你們同為不死者,也一同追逐著美好的東西,更有趣的是,你們同樣不知道該如何面對美好的事物。”

  瑪利亞繼續說道,“瑟雷不懂,所以他肆意妄為,可以輕易地愛上每個他見到的女人,像個饑餓的流浪漢,來者不拒,企圖在她們的身上找到自己渴望的美好。

  而你,伯洛戈,你也不懂美好的事物究竟是什么,可和他不同的是,你拒絕所有人,以免她們走入你的內心。

  當然,也可能是你見過了真正的美好,她的離去令你痛苦萬分。”

  伯洛戈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此刻他已經隱隱猜到瑪利亞要說什么了。

  “他不懂愛,為此抱著那虛假的愛意,投身于任何一人的懷抱里,試著搞清楚它到底是什么,你也不懂愛,因而你拒絕任何人的靠近。”

  瑪利亞說,“你是個發育不良的人,只有搞懂什么是愛,我覺得你才會下定決心,為了什么而戰。”

  伯洛戈強硬地回答,“我就是在為了滅絕魔鬼而戰。”

  “仇恨是個不錯的動力,但它會逐漸扭曲我們,你需要些更高尚的理由。”

  瑪利亞的眼前閃過了耐薩尼爾的身影,眾者早已推算出了耐薩尼爾的種種轉變,這也包括了他知曉秘密戰爭真相時的反應。

  “更高尚的理由,比如?”

  “比如為了這個世界。”

  “這個詞匯太宏大了,”伯洛戈搖搖頭,“我不在意這個世界,我甚至不在意我鄰居的死活。”

  瑪利亞清了清嗓子,她語氣莊重道,“那么換個說法。”

  “為了這有你所愛之人的世界。”

  伯洛戈閉上了眼,腰板也彎了下去,手肘拄在膝蓋上,頭顱低垂著,像是位受審的犯人。

  “是眾者的推算嗎?”

  “是的,”瑪利亞直接肯定道,“經過推算,你負擔了太多的壓力,心智處于負荷狀態,而你又是一個不愿多言的人,尤其是關于內心的這部分…你需要一些激勵與鼓舞,重振士氣。”

  “你讓我想起來了我從軍時的上級,”聽到這,伯洛戈笑了起來,“每當我們沒有勇氣沖鋒時,他就會說些激勵的話,接著我們就腦子一熱,沖向了死亡,現在回顧起來,還蠻蠢的。”

  不等瑪利亞說些什么,伯洛戈繼續說道,“我是魔鬼、嫉妒的利維坦的選中者,我身上具備著他的加護·吮魂篡魄。”

  伯洛戈問,“你應該知道加護所帶來的詛咒吧。”

  “與原罪截然相反的詛咒。”

  “對,就是這樣,”伯洛戈點點頭,復述起了他所面對過的原罪們,“暴食者永不飽食,貪婪者絕不滿足,怠惰者不可停歇,歡欲者永恒麻木。”

  伯洛戈低聲道,“那么嫉妒呢?”

  瑪利亞給予回應,“嫉妒者渴求卻不可得。”

  “意識到這一點后,我開始害怕了,”伯洛戈說,“我或許永遠無法得到我想要的,那么如你所說,我就算得到了所謂的愛意,恐怕它也會很快離我遠去。”

  伯洛戈想到了阿黛爾的仁愛與關照,這種恐懼感迅速蔓延,仿佛有蟲群爬過伯洛戈后脊,尖銳細小的肢體帶來令人尖叫的酥麻感。

  “說不定她已經離去了。”

  伯洛戈覺得自己的呼吸都弱了下來,一想到這樣的可能,他變得惶恐不安,內心充滿愧疚。

  不知不覺中,伯洛戈已踏入了魔鬼設下的困境內。

  “我嘗試控制我自己,不去渴望任何事,但我又意識到,‘停止渴望’本身也是一種渴望,我再怎么令內心安寧,終究會有人來擾動這一切,令我重蹈覆轍。”

  伯洛戈聲音里帶起了怒意,“那么你覺得我該怎么做呢?眾者,用你那龐大的算力幫幫我吧!”

  四周的溫度瞬間提高了些許,伯洛戈看不見,但他知道,是眾者那臃腫不堪的軀體,正因過度的計算而過熱。

  幾秒后,瑪利亞開口道。

  “答案你不是一早就知道了嗎?伯洛戈。”

  伯洛戈愣了一下,他自己給出了答案。

  “趕盡殺絕。”

  “時間不會等待你,敵人也不會等待你,更不要說那束縛住我們所有人的命運了,就算你再怎么留戀新生活,它也終將遠去…你知道該怎么做的,你也明白我、我們為什么要這樣做。”

  瑪利亞的身前浮現起一張棋盤,黑白的棋子相互對峙,其中白方的騎士上布滿裂痕,它蛻變成了主教,向前再進一步。

  “所以你不能再當一名士兵、一枚棋子了,你要執掌旗幟,掙脫棋盤的束縛。

  你要變成棋手,你要打破這注定的命運。”

  瑪利亞站了起來,這是伯洛戈頭一次見她站了起來,他知道這只是眾者所構建的虛假姿態,可一瞬間,瑪利亞的身姿無比高大,但她的聲音卻不再嚴厲,反而變得柔和。

  “我從不懷疑你的勇氣,伯洛戈,我知道,你只是太累了。

  你需要點時間緩和,也需要經歷更多的事,來讓你認清楚你自己是什么樣的人,甚至說,以此成長。”

  聽著瑪利亞的安慰,伯洛戈一方面感嘆于眾者的偉大,另一方面贊嘆瑪利亞。

  伯洛戈知道真正的瑪利亞已經死,如今出現在他眼前的,只是一個跨越了時間與空間的幽魂,可就是這頭幽魂…不,披著這層幽魂偽裝的眾者,看清了自己的復雜糾葛的內心。

  這太諷刺了,理智的血肉機械看清了復雜的人性。

  “我…我有時候在想一些事。”

  伯洛戈試著放下了戒備,提出了另一個長久困擾他的疑問,“我明明已經見過那頭魔鬼了,可這個問題我始終不敢問出來。”

  “你在想,你為什么會獲得不死之身。”

  眾者一如伯洛戈所想的那樣聰明,它分析出了伯洛戈所有的心理活動,就連這個伯洛戈從未表露出來的秘密也是如此。

  “是啊,我為什么會許下這樣的愿望呢?因為我…畏懼死亡嗎?”

  伯洛戈搞不懂,也不敢去細想,他反問著。

  “如果有一天,你發覺真正的自己,與你本以為的自己,是截然相反的模樣,你會怎么辦?”

  “就像一位不畏死亡的戰士,發覺自己其實是個膽小鬼嗎?”

  陣陣笑聲從瑪利亞的口中響起,她沒有給出答案。

  伯洛戈沉默。

  瑪利亞繼續說道,“我從不會懷疑你什么,伯洛戈,我很清楚你是個什么樣的人,至于我們先前聊的這些…我想你也明白自己該怎么做。

  你只是需要和一個人聊聊,一個足以令你傾聽,并給予你一定建議的人。”

  伯洛戈站了起來,柔軟的眼神再度堅毅起來,他點頭應和道,“一臺無血無淚的機器,確實是一個值得傾訴的對象。”

  “再見,伯洛戈·拉撒路。”

  瑪利亞的身影消失了,扭曲怪異的龐大身影,也躲藏進了黑暗里,伯洛戈能聽到無數機械的低鳴,與自己對話的同時,眾者也在計算著自己從以太界內帶回的情報。

  伯洛戈周遭的空間開始扭曲,眾者正令他離開顛倒廳堂。

  和眾者聊聊的感覺很不錯,它像一面鏡子,倒映出了伯洛戈的模樣,令他釋放壓力的同時,也知曉了自己的問題所在。

  伯洛戈會執掌旗幟的,就像棋盤上的每個士兵終將殺入底線,完成那榮光的升變。

  伯洛戈只是需要點時間,需要點時間令自己那發育不良、甚至有些畸形的心智成長起來。

  想到這,伯洛戈忽然拋出了一個問題。

  “瑟雷最終找到他想要的了嗎?”

  在墾室將伯洛戈徹底包裹前,黑暗里傳來深沉的回音。

  “他找到了,可惜是在她死后。”

  “你看起來有些糟,是有什么煩心事嗎?”

  “你可以和我聊聊的,我多少也算是見多識廣。”

  “來嘛!來嘛!說說話啊!死氣沉沉的,讓人很不安啊!”

  在瑟雷的一陣怪叫聲中,艾繆坐在吧臺前,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看著瑟雷的那副樣子,她知道,瑟雷根本不是在關心自己的煩惱,而是在找樂子。

  這些不死者都一個樣子,艾繆很清楚這一點。

  瑟雷眉飛色舞地看著艾繆,接著又看向不死者俱樂部內的其他人。

  “今天還真夠熱鬧啊。”

  瑟雷自言自語著,更加用力地搖起了酒杯。

  調酒之余,瑟雷還不忘嘴碎道,“你們今天集體來我們這團建嗎?”

  “只是…只是找個地方呆一呆,”艾繆想了想,接著說道,“然后慶祝一下。”

  “慶祝什么?”

  “一些秘密的事。”

  艾繆越說情緒越低落,整個人直接趴在了吧臺上,像是睡著了般,此時另一只手搭在艾繆的身上,整個身子靠了過來。

  “再來一杯。”

  拜莉伸出手,瑟雷又為拜莉滿上了一杯。

  瑟雷多打量了幾眼拜莉,他記得這個女人,如今升華爐芯的部長,很久之前瑟雷就見過拜莉了,和其他人不同,拜莉很少會出現在這,瑟雷都快忘記他了。

  “我頭一次覺得這里這么擁擠。”

  薇兒在酒瓶之間穿行,以往空蕩蕩的吧臺,如今坐滿了客人,在拜莉之后就是帕爾默,還有諸多熟悉的家伙。

  艾繆將腦袋完全搭在了吧臺上,臉頰和冰冷的臺面緊密接觸。

  幾個小時前,伯洛戈的晉升儀式與第一次以太界探索行動圓滿成功了,但幾人剛把昏迷的伯洛戈從儀器上卸下來,耐薩尼爾便突然出現,帶走了伯洛戈。

  他這舉動就跟搶奪勝利果實一樣,瑪莫試著留下伯洛戈,卻被耐薩尼爾以決策室的命令堵了回去。

  “耐薩尼爾有些不對勁。”

  這句話是瑪莫說的,接著他就離開了,不知道去做什么了,只留下歡呼到了一半,面面相覷的幾人。

  這種感覺很是令人不爽。

  短暫的茫然后,艾繆處理好了現場,便來到了不死者俱樂部,她猜伯洛戈之后一定會來到這,拜莉也像是意識到了這一點,也跟著過來了,然后就是其他人。

  帕爾默等人都知曉伯洛戈晉升儀式的時,卻不知道以太界探索行動,艾繆與拜莉頗有默契地隱瞞起了這部分。

  各種巧合之下,這么一群人就團聚于不死者俱樂部內,等待著那個不知何時會抵達的客人。

  “有時候你沒必要緊抓著不放。”

  就在艾繆昏昏欲睡之際,瑟雷的一句話忽然喚醒了她。

  艾繆抬起頭,“你是在和我說話嗎?”

  “當然,”瑟雷整理了一下花哨的領口,“你的煩惱都寫在了臉上,一眼就能看出來。”

  艾繆皺起了眉頭,想了想剛剛的話,她很容易就猜到了瑟雷在說什么,“你這是什么…情感教父嗎?”

  “說不上,但肯定經驗豐富。”

  瑟雷接著說道,“伯洛戈需要點時間,來弄明白他到底想要什么。”

  “你又不是他。”

  “但我經歷過和他類似的事。”

  瑟雷就像預謀已久了一樣,從吧臺下拿出一本厚厚的、宛如磚頭的相冊。

  “要聽聽我和我妻子們的愛情故事嗎?”

  打開相冊,艾繆看著瑟雷和諸多不同女人的結婚照,她的臉上寫滿了抗拒。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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