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洛戈你看起來有些緊張。”
“如果換你躺在這,你也會像我一樣緊張。”
“嗯?我經常這樣啊,哈哈,放松些,肌肉別緊繃著,舒展開。”
“我說放松些。”
“我盡量。”
光芒打在臉上,幾乎占據伯洛戈全部的視野,幾張熟悉的臉龐在視野的邊緣游走,但因光芒的存在,她們的面容變成了一道道昏黑的剪影,難以看清。
“只是一次晉升儀式而已,別害怕。”
關切的聲音從一旁響起,她用鑷子夾起紗布,專業的就像位主刀醫師,為伯洛戈擦去額頭上的汗水。
“只是?只是一次晉升儀式?”伯洛戈試著看向對方,但他的腦袋已經被固定住了,視野受限,“你是認真的嗎?艾繆。”
伯洛戈的聲音逐漸高了起來,回應他的只是艾繆的陣陣笑聲,伯洛戈還試著挪動身體,但他現在整個人已經被完全固定住了,就像手術臺上的小白鼠,只能任人宰割。
經過幾天的休息后,負權者的晉升儀式還是到來了,只是儀式尚未完全開始,伯洛戈在艾繆的陣陣笑聲下,已經變得有些慌亂了起來。
伯洛戈的晉升只是順帶的,此次真正目的,是要探索未知的以太界,尋找以太濃度攀升與秘源的秘密。
“這是一次科考行動。”
瑪莫是這樣解釋的。
四周的昏暗里傳來叮叮當當的聲響,視角向上爬升,能發覺一座龐大的金屬結構體完全罩住了伯洛戈,它像是交錯的肋籠般,將整個場地完全包裹了起來,密密麻麻的線纜沒有經過任何遮掩,直接暴露在了地面上,像是從內臟里延伸而出的粗壯血管。
為了節省時間,煉金術師們只對儀式現場進行了簡單的搭建,到處都充斥著一股棱角分明的工業風,馬上臨近開始了,伯洛戈還能聽見一陣陣角磨機的噪音,昏暗里多出了一道道的火花。
和之前兩次嚴謹無比的儀式對比,伯洛戈總覺得自己這次看似重要的晉升儀式,更像是臨時起意、現湊的。
現在伯洛戈嚴重缺失安全感。
“檢查電力!”
“注意以太濃度。”
廣播里響起拜莉的聲音,她指揮著其他人進行儀式前的檢測。
“放輕松些。”
艾繆拿來掛滿藥瓶的支架,夾起棉花擦拭伯洛戈的手腕,將針頭埋入他的血管里,伯洛戈的胸膛上貼滿檢測的電極,他覺得自己就像一位病重將死的病人。
“從設計藍圖,到施工架設,我們的時間很緊湊,就只能堆出這樣的東西了。”
艾繆說著抬起頭,在伯洛戈的正上方掛著一頂造型怪異的頭盔,它完全由漆黑的金屬打造,一根根凸起的鐵柱從表面延伸,伯洛戈猜這應該是某種顱骨鎖定裝置。
“那些花,你喜歡嗎?”
伯洛戈試著找點話題,來分擔一下此刻的精神壓力。
“還不錯,”艾繆說,“蠻令人意外的。”
伯洛戈沒有多說,那是他委托阿菲亞幫他選的。
“是阿菲亞幫你選的吧?”
想法剛剛浮現,就被艾繆抓住了,伯洛戈問,“誰告訴你的?”
“猜的,”艾繆轉動把手,手術臺的角度開始縮減,“你不像是會選花的人,這些花花綠綠的東西,在你眼里都一個樣。”
“好吧,你猜對了。”
這一點伯洛戈否決不了,他不懂花,也不懂什么所謂的花語,他與鮮花唯一的接觸,是那片燃燒的火海。
后來伯洛戈才知道,雛菊的花語是藏在心底的愛。
伯洛戈有時候在想,要不要回雛菊城堡看一看,那里已經變成了秩序局的財產,完全封閉了起來,像是一座記錄了時光的博物館。
“真是令人感嘆。”
每每想到這些,伯洛戈心里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阿菲亞教了伯洛戈許多對于花的知識,但因這些知識并不重要,加上伯洛戈想放松一下腦子,到最后他也沒記住多少,但至少有了一個粗略地了解。
“還不錯,”艾繆再次重復著,“還不錯,伯洛戈。”
“就當做道歉的禮物了。”伯洛戈還記得自己忘記艾繆這件事。
艾繆還不打算放過伯洛戈,“那這點禮物還有些不夠。”
伯洛戈問,“那你想要什么?”
“嗯…還沒想好。”
“沒想好,這個愿望聽起來還真宏大,”伯洛戈喃喃道,“感覺你什么愿望都能說出來。”
“那你要拒絕我嗎?”
艾繆應該是在笑,雖然看不清她的臉,但伯洛戈能聽到那熟悉的笑聲,在這森冷壓抑的環境下,這算是難得的安慰。
“不會,”伯洛戈說,“我是一個守信的人。”
“好哦。”
艾繆一邊說著,一邊將更多的設備安置在伯洛戈的軀體上,他的下半身像是被鋼鐵怪物吞食了般,支架緊縛著他的雙腿,伴隨著機器的下壓,伯洛戈感到一陣刺痛,數枚針管刺進了皮膚下。
伯洛戈開始慶幸自己是不死者,心理壓力沒那么大,感覺換做任何一人,此刻應該已經嚎叫起來。
比起晉升儀式,這更像是一次邪教的處決現場。
不遠處,能隱約看見準備就緒的醫生團隊,一瓶瓶通明的容器內,正存儲著散發銀色光芒的液體,大量芒銀的靈魂聚集于此,以應對有可能的變數。
伯洛戈之前提過,他認為自己不需要搶救團隊…搶救一名不死者,這聽起來已經不是浪費醫療資源了,而是某種黑色笑話。
醫生們也認為搶救不死者是毫無意義的,但他們能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伯洛戈迷失在以太界中,所以他們仍堅守崗位,嚴陣以待。
迷失是比死亡更加可怕的結局,伯洛戈將一睡不起,變成一具活尸。
其他人都為此擔心的不行,伯洛戈本人倒不是很在意,他知道,如果自己遭遇無法抵御的危機,那道沉重、布滿銹跡的船錨將再次出現,將伯洛戈拖回塵世。
自己是宇航員于這個世界的代行者,承載他意志的選中者,宇航員在編織某個宏大的陰謀,自己這是最為重要的執行者,在伯洛戈徹底失去價值前,宇航員都不會放棄他,像是彼此要挾一樣。
伯洛戈期待那一幕,他有太多的話想問宇航員了。
“說來,艾繆。”
伯洛戈喊住了那道朦朧的身影,儀式尚未開始,但此地的以太濃度已經出現了顯著的攀升,若有若無的金色迷霧環繞在伯洛戈身邊,空氣變得潮濕,充滿水汽,金屬的表面凝結出金色的露珠,里面像是飄蕩著無數金粉。
“怎么了?”
艾繆為儀式臺做著最后的檢查,不疏忽任何一處。
“在這之后,你有時間嗎?”伯洛戈說,“我記得今天《夜幕獵人》就重映了,如果我快一些,說不定我們能趕上。”
艾繆搖頭道,“你先確保結束之后,能保持清醒吧。”
“但愿如此。”
伯洛戈深呼吸,胸膛微微起伏,腳步聲在靠近,一個模糊的身影逐漸顯現了出來,瑪莫來到了伯洛戈的身旁,蒼老的手掌撫過伯洛戈的胳膊,干枯的皮膚摩擦著,像是有塊枯朽的樹皮蹭過伯洛戈的身體。
瑪莫問,“還記得我說的嗎?”
“當然。”
伯洛戈循著回憶說道,“我的‘身’將留在此地,‘心’與‘靈’將躍升至以太界中,直面秘源的存在。”
“你必須保證心與靈的完整,我們是三位一體的,缺少任意一個,我們生命的完整性都不再存在。”
失去“身”,便是肉體的毀滅,“心”的湮滅,是自我意識的消亡,“靈的”離去,則代表著靈魂的喪失。
瑪莫接著說道,“根據你上次禱信者的晉升經歷,我們有這樣的一種推斷,對迷失的推斷。”
“說說看。”
“或許那些迷失者,都是在深入以太界、觸及秘源的過程中,受到了秘源光耀的召喚,他們的靈依舊完整,但心永遠地留在了那,自此無法蘇醒。”
瑪莫接著說道,“如同趨光性一樣。”
“惡魔、債務人…所有失去靈魂、亦或是缺少靈魂的人們,都會對靈魂不由地產生一種渴望,并驅動著他們前進,而我們凝華者也像是有著類似的趨光性一樣。”
伯洛戈喃喃道,“我們渴望的是秘源。”
“就像神話故事。”
瑪莫說,“魔鬼們奪走我們的靈魂,而神明試著挽救我們。”
伯洛戈問,“你覺得秘源就像一個與魔鬼對峙的神明嗎?”
“我不知道,我甚至無法確定這個世界里到底有沒有神。”
瑪莫的聲音頓了頓,他又和伯洛戈說道,“我之前有和你提及過嗎?我年輕時曾是一位信徒、一位牧師。”
“然后呢?”
伯洛戈問,眼前這個位老人是與初代局長同一個時代的存在,為了繼續推動煉金矩陣技術的進步,他沒有在暮年時踏入眾者之中,而是艱難地延續自己的生命,直到死神降臨的那一刻。
“那時我天真地以為神明是真實存在的,這種想法在我見識到惡魔后,變得更加強烈了。”
瑪莫的聲音沙啞,他拽下那懸掛在伯洛戈頭頂的怪異頭盔,擰動上面的螺栓,進行最后的調整。
“是啊,就像書中說的那樣,可憎的惡魔是真實存在的,瘋囂的魔鬼也是真實存在的,那么所謂的神明,也一定在世界里的某處,守望著人類吧。
我變得越來越虔誠,一次偶然下,我成為了凝華者,踏上了超凡之路,并在之后的日子里,結識了秩序局最初的那批人。”
瑪莫的眼里盡是懷念,他的朋友大多已經死去,這些往事變成了獨屬于他一人的回憶。
“我經歷了許多事,見證了許多的苦痛,我一直期待著神明的降臨,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我見到的魔鬼越來越多,而所謂的神明,我卻始終找不到蹤跡。”
瑪莫沉默了一下,他將線纜連接上頭盔,“有一天,我突然想到,會不會根本沒有所謂的神明。”
“對吧,伯洛戈,也沒有人規定過這件事,誰說了有魔鬼的存在,就一定要有神明的存在呢?
說不定神明,只是我們面對魔鬼的恐怖下,自己所幻想出來的、自己給予自己的安慰呢?”
瑪莫言語堅定了起來。
“這個世界上沒有神明,也不會有神明,至于所謂的秘源,那也只是一個未解的謎團而已,當我們剝開它的神秘面紗,將未知變成已知時,它就如同以太一樣,只是某種超凡現象,也如煉金矩陣般,會變成一種供我們驅使的技術。”
瑪莫沒有在往事里沉浸太久,他對伯洛戈再次警告道。
“負權者是一道分水嶺,它代表著我們將踏上真正意義上的超凡之路,我們的‘身’將在這之后以太化,在更之后的晉升中,我們的‘心’與‘靈’也是如此。
你將在晉升中受到秘源的影響,更加深入地接觸秘源,但你要知道,離秘源越近,我們獲得力量的同時,也將面對更大的危險。”
瑪莫繼續說道,“根據晉升后的記錄,每一位禱信者在晉升負權者時,他們都聲稱自己經歷了某段詭異的幻象,但對于這如夢境般的經歷,所有人的記憶都不全,并且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份記憶會越來越稀薄,直到完全消失。
更重要的是,這詭異的夢境,將與你能否成功晉升,有著直接的關聯。”
“有什么明確的指標嗎?”
“沒有,誰也無法確定,自己會經歷些什么,也沒人知道,該怎么做,才算是完成晉升。”
“聽起來真玄奧啊…”
“是啊,”瑪莫點點頭,“就像一個詭異的黑箱科技,我們只知道這樣能晉升為負權者,至于原理究竟是怎么回事,具體我們也不知道。”
“會不會是秘源呢?”伯洛戈說,“煉金矩陣技術源于秘源,說不定是秘源驅動了我們的晉升。
就像一個自動化的工廠,有禱信者靠近了它,它就自動把我們加工成負權者。”
伯洛戈試著以理性的角度看待秘源,直接將它與工業對比舉例了起來,他越說越興奮,像是找到某種契機般。
“這么看來,債務人晉升的困難,也顯而易見了,淘汰掉那些靈魂不完整的瑕疵品。”
瑪莫順著伯洛戈的思路思考,他得出了另一個可能,“說不定它是在拒絕與魔鬼相關的凝華者呢?”
這次換伯洛戈沉默了下來,瑪莫也一聲不吭,兩人都陷入了頭腦的風暴里,直到拜莉慢悠悠地朝著這里走來。
“各位,準備工作完成了,第一次以太界探索行動,隨時可以開始。”
拜莉連演都不演了,她根本沒把這看做伯洛戈的晉升儀式。
“之后我們可以好好聊聊這些事。”
瑪莫那雙凹陷的目光和伯洛戈對視了一下,他喜歡伯洛戈這個家伙,伯洛戈看起來是個無趣沉默的家伙,但深入的了解后,你會發現他有很多奇思妙想。
伯洛戈應和著點點頭,他的目光看向上方,艾繆接過頭盔,將它穩穩地戴在伯洛戈的頭上,電流掠過,伯洛戈莫名地感到一陣酥麻感,隨后他聽到了電機運作的微小聲響。
一根根宛如鋼針般的尖刺凹陷,從四面八方頂住伯洛戈的腦袋,固定住了顱骨,拜莉呼喚著以太,以太濃度進一步攀升,下一秒無數實質的、黃金的霧氣將伯洛戈完全包裹了起來。
伯洛戈聽到了淅淅瀝瀝的水聲,高濃度的以太環境下,他體表煉金矩陣的映射也隨之浮現。
繁瑣的光軌已經不再局限于伯洛戈的雙手,在晉升為禱信者后,它已經蔓延至了伯洛戈胸口,覆蓋了大半的身軀,在晉升為負權者后,它將完全覆蓋伯洛戈的身體,令肉體步入以太化的進程。
在負權者更之后的晉升中,煉金矩陣將深入改造伯洛戈的心與靈,而這分別對應著守壘者與榮光者兩個階位。
至于身、心、靈盡數得到升華后,三位一體的終局會是什么,這件事誰也不清楚,畢竟這象征著那神秘至高的階位。
受冕者。
曾經這一階位只存在于煉金術師們的設想之中,可隨著以太濃度的不斷攀升,不可觸及的受冕者,也從虛幻變得實質了起來。
伯洛戈相信,只要再過一段時間,或許是十年、百年,待以太濃度抵達一個臨界值時,這虛無的階位也將降臨于塵世之中。
難以想象那會是一個什么樣的世界。
一個又一個的以太反應升起,拜莉與艾繆的眼中都充盈起了絢爛的光芒,可緊接著另一股更加耀眼的光芒升騰,將兩人的以太反應完全遮掩了下去。
沒有任何指示與播報,瑪莫直接開動了機器,開始了這次對以太界的探索行動。
指示燈紛紛亮起,電弧在線纜間跳躍,一陣刺耳的噪音后,上方的機器過載,爆射出了重重火花,令人不安的警報聲回響不斷,像是要撕裂伯洛戈的耳膜般,沖著他尖叫不止。
龐大的壓力施加在伯洛戈的頭顱之上,他覺得自己的腦袋快要被擠爆了,諸多的金色水珠向著伯洛戈靠攏,它們倒灌進伯洛戈的口鼻之中,卻沒有帶來窒息感。
金色的、實質性的以太完全封鎖住了伯洛戈,他像是被封藏進了金色的琥珀里,意識開始模糊、消散,伯洛戈朝著另一個維度下沉,不久后意識觸底著,再度凝聚。
熾白喧囂的世界映入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