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文并不愚蠢,只是絕大部分的時間里,他懶得去計較些細枝末節的事,也懶得把自己打扮成一個精于算計的人,其實他什么都知道,對于將要發生的一切也早有預感。
是不愿面對嗎?還是刻意的逃避?厄文也說不清楚,但這一刻起,他意識到自己有些舍不得這個古靈精怪的女孩,他覺得這次突如其來的旅程不該以這樣的方式結束。
可結束依舊要到來了,正如不斷翻頁的,它不會因你的不舍,而憑空多出那么幾頁。
時間仿佛是凝固了般,每個人都聆聽到了那震耳欲聾的鯨歌,在這靜謐寧和的世界里,一切都陷入了某種久遠的意味里。
辛德瑞拉站在敞開的車門前,目睹著海水的沸騰,隨后一頭又一頭的龐然大物爭先恐后地躍出水面,它們奮力拍打著海水,激起的浪花在半空中破碎成漫天的彩虹。
這是辛德瑞拉一直渴求的一幕,如今它以這種奇特的方式于眼前展現,鯨魚們嬉笑打鬧似地相互碰撞,巨大的陰影從列車下掠過,隨即浮出海面,激起的水花打在了臉上,帶來一陣清涼的觸感。
深沉悠遠的鯨歌也變得越發洪亮,音律交織在一起,旋律變得越發宏大神圣,辛德瑞拉伸出手,像是所有的愿望都將得到滿足一樣,身前的海水涌動,鯨魚浮出水面,輕輕地蹭著辛德瑞拉的手,然后它再度沉入水中,鯨群們緊隨著列車,浪花與彩虹齊至。
辛德瑞拉不知道該如何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一股說不上來的滿足感填滿了她的胸膛,沒有留下絲毫的空間。
她轉過頭,蔚藍的天海猶如墻紙般映襯在辛德瑞拉的身后,厄文沉默無言地凝望著她,辛德瑞拉則露出甜蜜的微笑。
“厄文,我好像明白查爾當時的心情了。”
辛德瑞拉深呼吸,這股怪異陌生的情緒在她的腦海里橫沖直撞,她覺得自己的軀殼現在布滿了裂痕,有什么東西就要鉆出來了。
其他人完全不清楚發生了什么,厄文眼里藏著悲傷,伯洛戈則不知何時起,攥緊了手中的飛刀,只待合適的時機暴起傷人。
厄文問道,“它是什么心情?”
辛德瑞拉沉默了一下,像是在回想那頭反復沖上海岸的鯨魚,它把自己弄的遍體鱗傷,最后在漁民們的屠刀下,被拆解成了數不清的肉塊,提煉成燃燒的鯨油…或許現在它的鯨油,還在某個提燈里靜靜地燃燒著。
“查爾可能是在海上見到了某個人吧,比如一個溺水的倒霉鬼?”
辛德瑞拉幻想著查爾的故事,說著笑了起來,“沒錯,一個溺水的倒霉鬼,查爾救了他,一人一鯨度過了短暫且愉快的時光。”
“倒霉鬼不是鯨魚,他沒法生活在海里,所以他還是離開了,回到了陸地上,查爾以為倒霉鬼會回來找它,可自他離開后,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聲音停頓了一下,辛德瑞拉沿著車門坐下,雙腳伸進海里,踩著水花。
“我猜查爾應該很想念那個倒霉鬼,它并不能理解國家、城市、樓群這樣的概念,它只是覺得倒霉鬼在岸上,或許越過了那道草叢,就能看見他正躺在樹下…”
海面開始凹陷,海水逆流了下去,緊接著巨鯨破浪而出,龐大的軀體此刻居然帶上了一股難以置信的輕盈感,它帶著一道道彩虹越過疾行的黎明號,從辛德瑞拉的頭頂掠過,從另一邊重重地砸入了海里。
飄蕩的水絲隨風打在身上,像是一場淅淅瀝瀝、難以窺見的小雨。
“是啊,可能查爾就是這樣想的,因為一個足夠愚蠢的想法,反復地沖上海岸,”辛德瑞拉直勾勾地盯著厄文,“就像你一樣,厄文。”
辛德瑞拉說著站了起來,一股難以言明的陌生感充斥在她的身上,仿佛短短的幾句言語后,辛德瑞拉完全變了一個人。
“為了一個足夠愚蠢的想法,這漫長的時光里,對歡樂園固執地追逐…”
辛德瑞拉聲音逐漸變得嚴厲了起來,她朝著厄文大步走去。
“你就是那頭愚蠢的鯨魚,反復地涉足死地,你究竟想要些什么呢?”
面對辛德瑞拉的斥責,厄文不為所動,伯洛戈此時迅速地起身,手中的飛刀全部擲出,精準地命中了辛德瑞拉的身體,貫穿了她的胸口。
這突然的異變令所有人都反應不及,除了厄文與伯洛戈,他們倆人都很清楚發生了什么。
“我有想過事實如此,”厄文搖了搖頭,“但事實真的擺在眼前時,還是讓人有些接受不能。”
辛德瑞拉看了眼插在胸口的飛刀,伯洛戈朝著她狂奔了過來,手中的長劍泛起致命的冷芒,在其他人震驚的目光中,猙獰的傷口從辛德瑞拉的胸口綻放,揮灑的鮮血涂染了地面與墻壁。
伯洛戈轉身再度揮劍,嘗試一劍砍下辛德瑞拉的頭顱,但纖細的手掌輕易地握住了下落的劍刃,染血的臉龐斜視著伯洛戈,下一秒她輕易地攥碎了堅固的金屬。
金屬碎片割傷了伯洛戈的身體,他果斷地舍棄了斷劍,迅速后撤,金絲雀雖然不清楚發生了什么,但她選擇跟上伯洛戈的步伐,一連串的弩箭射出,釘穿了辛德瑞拉的膝蓋、大腿,箭頭沒入腹部。
伯洛戈從劍袋里抽出又一把劍刃,警惕地橫在身前。
辛德瑞拉疑惑地轉過頭,“厄文能猜到,在我意料之中,可你…我應該沒有什么失誤吧?”
“我看過你的房間,”伯洛戈另一只手抽出匕首,“為什么你的房間會是一片空白的毛坯房呢?難道說你是個沒有過去的人嗎?”
厄文嘆息道,“還是說,這一切只是某個虛假的身份?”
從一開始厄文對于女孩便是真正意義上的一無所知,厄文從未了解過這個奇怪的女孩,就連她的真名也不清楚。
如同一團不可知的幽靈。
女孩無視了身體上的傷痛,她再次看向厄文,并在厄文的注視下,將插在身上的飛刀與弩箭一個接一個地拔下來。
猙獰的傷口之下沒有鮮血流出,甚至說在幾秒后,就連身體上的傷口也一并愈合了起來。
厄文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見女孩時,她對自己所說的話。
“所謂的‘辛德瑞拉’,也只是你的身份卡而已,對嗎?”
厄文早有預感了,他追逐這一切是如此之久,當異樣出現時,他怎么可能察覺不到,“現在身份卡所代表的角色愿望已經達成,所以這張身份卡的使命也就到此為止了。”
“你花費了如此之大的代價,便是將我們湊在一起,陪你玩這場該死的桌游。”
伯洛戈此時打斷了厄文的話,他已經猜到辛德瑞拉這層身份下,對方的真容了,這一可能令伯洛戈又驚又喜,憤怒不已。
“看著別人玩游戲最無聊了。”
伯洛戈接著說道,“如果我是你,我一定會想方設法加入游戲之中,就例如現在這樣。”
女孩不受控制地笑了起來,某種看不見的裂紋變得越來越多,直到坍塌成一地的粉末,她邁開步伐,伴隨著前進,她的形態也開始了變化,矮小的身體變得挺拔,腳踩著細長的高跟鞋,火紅的裙擺如蓮花般散開。
別在伯洛戈胸前的卡牌劇烈顫抖了起來,藏身于卡牌中的高爾德認出了她的身份,難以壓抑的悲鳴交織著恐懼與怒火。
酒紅色的眼底燃起了瑰麗的光芒,她帶著吟吟笑意和厄文擦肩而過,厄文卻目光失焦地看著她剛剛所處的位置。
在那里辛德瑞拉實現了自己的愿望,就此厄文再也看不到她了。
不…一開始辛德瑞拉就從未真正存在過,從一開始這就是一場精心編織的騙局,一場供以取樂的游戲。
她走到棋桌旁,伸手摘下了白鷗的頭顱,伴隨著白鷗凄厲的哀嚎聲,白鷗的頭顱開始扭曲、變形,血肉與顱骨詭異地延展,乃至變成了一本蒙著皮膚的方正書籍,而白鷗的面容則成為了書籍的封面。
女人的笑容攝人心魄,她變幻出了一張卡牌,卡牌里刻畫著辛德瑞拉的模樣,在下方還有密密麻麻的文字,描述了辛德瑞拉的故事。
她將這張身份卡插進書頁的縫隙里,翻頁的瞬間,能看不到數不清的卡牌位于書頁里,每一張卡牌都代表著一個身份。
“我該如何稱呼你?”
伯洛戈對女人質問道,“是繼續叫你辛德瑞拉,還是…歡欲魔女?”
“阿斯莫德。”
女人輕聲喚出了自己的真名,她難掩臉上的笑意,繼續說道。
“來讓我們把游戲變得更有趣些吧。”
話音未落,列車外的風平浪靜不再,它再度變回了那副風暴肆虐的毀滅光景,橙紅的光芒猶如燃燒的焰火般,接天觸地,連綿在一起的灰黑雷云裹挾著呼嘯的風浪,猶如索命的死神,緊隨在黎明號之后。
他們仿佛行駛在末日的邊緣,每邁出一步,都有大片的世界,于身后崩塌、湮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