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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七章 浪漫主義

  伯洛戈站在門前,猶豫了好一陣,不知道自己來拜訪對方是否正確,但他很快就做出了決定,抬起手敲擊著門板。

  門后傳來走動的聲音,幾秒后房門被拉開,金絲雀探出頭,注意到來者是伯洛戈后,她那緊繃的神經才稍適放松了不少。

  “是你。”

  作為貝爾芬格的詩人、受命追殺白鷗的金絲雀,她知道很多內情,就例如伯洛戈與貝爾芬格之間的聯系。

  因此在對待伯洛戈上,金絲雀的態度顯然要比對待其他人緩和不少,在她的眼里,伯洛戈也應是無縛詩社的一員,畢竟他身上還有著貝爾芬格的烙印。

  伯洛戈說道,“能進去聊聊嗎?”

  觀察完高爾德的情況后,艾繆主動選擇留下,和杜瓦一起研究高爾德這奇怪的狀態,以及原初之物的本質,為了避免再有意外發生,這一次列比烏斯選擇陪同兩人一起,杰佛里則因傷勢問題回去休息。

  伯洛戈暫時閑了下來,思考了一會后,他選擇來見金絲雀。

  戰斗結束后,伯洛戈再度復活,當列比烏斯帶著狼群出現在眼前時,他很是擔憂接下來的事件發展。

  畢竟金絲雀可不是秩序局的一員,作為負權者的她突然加入了這場紛爭中,以列比烏斯的作風,無論她抱有什么目的,都要先將其無力化。

  伯洛戈已經準備好在其中進行調節了,卻怎么也沒想到,列比烏斯的表現很平靜,仿佛他很早就認識了金絲雀,但后續的詢問中,列比烏斯卻說他并不認識金絲雀。

  可列比烏斯熟悉貝爾芬格的力量,這頭藏匿于秩序局深處的魔鬼。

  一時間伯洛戈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某種意義上來講,無縛詩社和秩序局是同陣營的,唯一的區別是,他們是否完全受到魔鬼的掌控。

  “好的。”

  金絲雀沒有糾結太久,她讓開了位置,好令伯洛戈進入室內。

  金絲雀與列比烏斯之間有種說不明的默契感,事件結束后,列比烏斯與金絲雀簡單地聊了兩句,便在驚駭號上為她劃分出了這個艙室,其他人也沒有過多的質疑,大家都很信任列比烏斯。

  現在回想一下,伯洛戈明白這是為什么,是貝爾芬格將他們聯系在了一起,秩序局在追回原初之物的同時,也算是協助貝爾芬格完成復仇。

  想到這伯洛戈攥緊了拳頭,太陽的烙印依舊銘刻在手心里,即便在最后關頭,伯洛戈還是沒有動用魔鬼的力量,可魔鬼的目的卻已達成,如同無法違逆的命運般,令伯洛戈產生了些許的無力感。

  伯洛戈坐在一邊的椅子上,金絲雀坐回自己的床上,伯洛戈不知道該如何打開話題,目光四處游離著,金絲雀倒覺得沒什么,她拿起尚未看完的書籍,仔細地翻頁。

  “那個家伙呢?”

  過了一陣后,伯洛戈開口問道。

  金絲雀說,“你是指白鷗嗎?”

  “白鷗?”

  伯洛戈才意識到,自己不知道對方的名字,更奇怪的是,對方和金絲雀一樣,以某一鳥類的名字命名,他開始懷疑這是否是無縛詩社的某種傳統。

  “他在這,很安全,不必擔心。”

  金絲雀大概明白了伯洛戈的來意,她從床底下拿出一個黑色布料包裹的東西,里面散發著腥臭的血氣,還有粘稠的暗色液體涂滿表面,在布料包裹的最上短,一把致命的匕首刺入其中。

  “我仔細測試了一下,白鷗的不死性質是保持血肉的活性,也就是說,無論什么樣的創傷,都無法殺死他的血肉,但也只限于如此了,他的血肉沒有‘死亡’的概念,卻無法彼此愈合,所以他需要那個奇怪的縫合線,來令肉體重新縫合。”

  金絲雀大大方方地把它放到了桌面上,暗沉的血跡擴散開來。

  “這把匕首是件契約物,名為死寂之牙。”

  金絲雀敲了敲匕首的握柄,“它的效果很簡單,它會封死目標的以太,令其煉金矩陣完全陷入沉默之中,但相應的代價就是,我的以太會陷入同樣的靜默。”

  一條暗色的虛幻鎖鏈從匕首上延伸,它分別纏繞住了金絲雀與白鷗,將兩人的以太與煉金矩陣一并鎖死。

  伯洛戈說,“為了控制住他,你還真是下足了代價。”

  “對于背叛者,我們絕不手軟。”

  金絲雀露出迷人的微笑,只是這副微笑現如今看來,殘忍至極。

  伯洛戈指了指頭顱,“只剩這些了嗎?”

  “嗯,就只剩這些了,”金絲雀毫不在意道,“反正以后他只有腦袋就足夠了。”

  金絲雀將白鷗的肉身剁碎切斷,投入咆孝的大海里,現在這些血肉應該被魚群吃干凈了,它們不會被消化掉,而是隨著魚群散布至七海的每一處,即便白鷗能夠脫困,他暫時也無法恢復全身了,至少在幾百年里是這樣的了。

  金絲雀接著問道,“你是有什么話要問他嗎?”

  伯洛戈搖搖頭,“不…我和瘋子沒什么好聊的。”

  “那就好。”

  金絲雀接著說道,“我挖掉了他的雙眼,一個被我丟進了大海里,一個裝在了瓶子里,說不定以后還會用到。

  他的雙耳被我粉碎,血肉我都留著,畢竟我還需要他聆聽審判的宣言,喉嚨也是如此,他暫時說不出話了,但當他面見旁觀者時,我會還給他一個為自己狡辯的機會。”

  聽的出來,金絲雀對白鷗憎恨無比,如果不是加護·孽沌唯樂,令所有的折磨都對白鷗無效,不然她很樂意于將折磨白鷗視作畢生的事業。

  “能和我聊聊嗎?”伯洛戈問,“關于白鷗的所作所為,無縛詩社的腐化。”

  伯洛戈對于這些事很好奇,但他不想去問貝爾芬格,那完全就是一個自戀的混蛋,你要一邊和他交流,一邊被他按著頭,去欣賞他那長達十幾個小時的混亂影片。

  這對伯洛戈而言是一場漫長的折磨,他不希望貝爾芬格的種種行為,而令自己厭惡電影,金絲雀是個不錯的備用選項,或許從她的口中,伯洛戈能得到令自己滿意的答桉。

  金絲雀笑了起來,“哦?我為什么要和你聊這些呢?”

  “為了這個。”

  伯洛戈攤開手,露出貝爾芬格留下的太陽烙印,“我想他應該對你提過我。”

  金絲雀的笑意玩味了起來,她將白鷗塞回了床地下,雙腿交叉在身前,手拄在膝蓋上。

  “沒什么復雜的故事,”金絲雀開口道,“只過是一些理念的爭執而已。”

  伯洛戈去猜,“關于《無盡詩篇》的爭執?”

  金絲雀瞇起了眼,“繼續。”

  “貝爾芬格許諾你們死后的美好與永恒,而歡欲魔女則許諾你們現世的行樂,你們之中出現了紛爭,白鷗則是核心人物。”

  伯洛戈還記得白鷗對自己的憎恨,他錯以為自己是貝爾芬格的債務人,還具備著不死的恩賜,他對自己嫉妒萬分。

  “白鷗懷疑死后的美好,他動搖了,他無數次向貝爾芬格索求永生的恩賜,但貝爾芬格卻拒絕了這一切,而歡欲魔女趁虛而入,她賜予了白鷗想要的一切,并以白鷗為爪牙,腐化了更多詩人。”

  伯洛戈繼續著自己的猜測,“貝爾芬格的許諾太遙遠了,而歡欲魔女所能給予的,卻是實實在在的,觸手可及的。

  接下來的故事就很簡單了,沒有多少人能拒絕歡欲魔女的誘惑,無縛詩社不攻自破,你們紛紛背叛了貝爾芬格,無人在續寫《無盡詩篇》。

  你是僅有的詩人,踏上了復仇之路。”

  金絲雀沉默了一陣,隨著伯洛戈的講述,她的臉色變得冷漠起來,但最后還是露出了一抹微笑。

  “你看,你不是已經知道了一切嗎?”

  “只是猜測而已,我需要一個人肯定我的猜測。”

  金絲雀慵懶地靠向后方,“那你猜對了,至少絕大部分都是正確的。”

  伯洛戈反問道,“那么我有什么地方猜錯了嗎?”

  金絲雀沉默了一陣,經過短暫的掙扎后,她開口道,“比如,我覺得我算不上真正的詩人。”

  伯洛戈有些意外,他沒想到金絲雀會這樣說,“你是指你也背叛了貝爾芬格嗎?”

  “大概吧。”

  金絲雀也說不清楚。

  室內靜悄悄的,伯洛戈頗有耐心地等待著金絲雀的回答,金絲雀的目光四下游離,她像是在回憶一個古老的故事,只是它過于悠久,布滿了灰蒙蒙的塵埃,一時間金絲雀也不知道該從何開口。

  “伯洛戈,你覺得《無盡詩篇》真的能實現嗎?”

  突然,金絲雀懷疑道,“一個編寫滿了人類有史以來的所有詩歌,所有藝術幻想的具現化實體…你覺得它真的能誕生嗎?”

  伯洛戈說,“這一點你該問貝爾芬格,而不是我。”

  金絲雀沒有因伯洛戈直呼旁觀者的真名而憤怒,好像她其實也不怎么在乎貝爾芬格,這令伯洛戈搞不懂金絲雀的立場。

  “但我能明白,《無盡詩篇》的實現將會多么困難。”

  伯洛戈接著說道,“它將涵蓋人類的一切,也就是說,無論時代如何變遷,它永遠處于編寫的狀態,唯有人類終結之時,它才算記錄下了人類的所有,《無盡詩篇》才算是真正的誕生。”

  “比起什么供人閱讀的龐大書籍,我倒覺得這更像是一座墓碑,人類的墓碑,向后來者敘述人類宏偉的過去,當然,后來者能否理解這些就是另一件事了。”

  伯洛戈看向金絲雀,他能敏銳地察覺到女人情緒的變化,她的信念在顫抖。

  “聽起來很絕望是吧?可這對于你們詩人們還不錯,就像一個奇怪的宗教信仰,待人類終結之時,你們會團聚在貝爾芬格的電影院內,一起共賞這偉大的作品。”

  金絲雀喃喃道,“是啊,一起共賞,可在那之后呢?”

  這句話問住了伯洛戈,金絲雀表情苦澀地笑了起來,“我們一起欣賞了人類有史以來最為大的作品,同樣也將迎來人類的終結…”

  金絲雀想的很遙遠,遠要比其他詩人要遠,就像遙遠群山的峻嶺,既然這一可能存在,金絲雀就像弄個明白。

  伯洛戈問,“如果《無盡詩篇》完成了,就意味著人類的終結,可如果它沒有完成,你們又永遠無法抵達理想的終點,你是在因此糾結嗎?”

  金絲雀不屑地笑了笑,“不,伯洛戈,我擔憂的并不是人類的終結,你覺得像我們這樣的人,真的會有多余的心思去關心其他人嗎?”

  “那你為何…”

  “我常在思考,待詩篇結束之時,等待我們的又是什么呢?

  畢竟無論《無盡詩篇》有多么宏偉漫長,它注定有著自己的結局,可能需要上百年上千年,但它終會迎來結局。

  結局之后呢?

  我們是會真正的死亡,還是陷入絕對的虛無?亦或是說,我們不會就此消亡,而是誦讀著故事,一遍又一遍,持續無盡的歲月,直到我們每個人都厭倦了這一切?”

  金絲雀無奈地嘆氣,對伯洛戈舉著例子,“哪怕你再怎么喜歡的一部影片,看了無數遍后,你也會倍感惡心吧?”

  伯洛戈回憶了一下與貝爾芬格那糟糕的觀影體驗,他認可地點點頭,并附和道,“很糟,太糟了。”

  注意到伯洛戈那困惑的神情,金絲雀緩了一陣,解釋道,“早在歡欲魔女腐化無縛詩社之前,無縛詩社內部就產生了諸多的分歧。”

  “就像我剛剛說到的,有人開始質疑死后的永恒,也有人懷疑詩的終結,甚至有人懷疑這是旁觀者…是貝爾芬格的陰謀。

  魔鬼怎么會如此好心呢?他一定是想收集所有的詩,在編寫完《無盡詩篇》的那一刻,便將它焚燒摧毀,大快朵頤著詩人們的痛苦與絕望。”

  金絲雀擺了擺手,這些事她也說不明白,“可能是時代的進步,令我們都變得現實起來了,大家就此不再浪漫,不再抱著那堪稱愚蠢的理想,而是帶著尖銳的利弊。”

  “你們之間的分歧變得越來越大。”

  “差不多,直到白鷗引爆了這一切。”

  金絲雀回憶著過去的日子,“白鷗曾是我們之中最為優秀的詩人,他常年徘回在諸國之間,收集著民間那些口口相傳的故事,并將它們記錄在紙張上,令它們成為《無盡詩篇》的一部分。”

  “白鷗很期待死后的永恒,即便那對他而言極為遙遠。

  可在某一天,白鷗變了,他開始變得畏懼死亡,他反復向貝爾芬格索求永生的恩賜,希望能一直奔走在這世間,親眼見證《無盡詩篇》的誕生,結果你也知道了,他的所有請求都被貝爾芬格拒絕。

  我猜,早在那之前,歡欲魔女就開始了對白鷗的腐化,伴隨著分歧的加劇,更多人選擇了現世的行樂,而非遙遠未來的滿足。

  我們曾對貝爾芬格發出質疑,希望他能解釋些什么,但他只是搖搖頭,說我們沒有資格,令他很是失望,隨后無縛詩社就此分崩離析。”

  伯洛戈說,“可你現在還為貝爾芬格工作。”

  “只是利害一致而已。”

  金絲雀解釋道,“我不清楚《無盡詩篇》的真相,也不清楚我死后的遙遠未來里,我是否能出現在那間電影院里,但我知道的是,白鷗毀了這一切,他背叛了我們,殺光了我的朋友,即便不是為了無縛詩社,為了我的朋友們,我也要對他復仇。”

  氣氛再次沉默了下來,金絲雀沉浸于復仇的愉悅里,伯洛戈則因金絲雀的故事陷入了思考之中。

  縱歌樂團與無縛詩社代表了兩個極端,前者是舍棄一切,無論是痛苦還是悲傷,全部以絕對的歡愉將其取代,在那極致的歡樂下,個體不必在擔憂遙遠且不可知的未來,也不必去思考人生種種的復雜性。

  歡欲魔女消減了人類的所有復雜性,只保留唯一的享樂,以無法抵御的歡欲本能支配每個人的精神,讓他們在永恒的快樂里沉淪。

  無縛詩社對比起來,像極了禁欲的苦修士,詩人們奔走世間,收集著數不清的故事、詩篇,將它們匯總在一起,他們被同一個浪漫的理想束縛在一起,渴望著死后的永恒。

  伯洛戈明白,詩人們在意的并不是真正的永生不死,他們渴望的是有幸閱讀世間所有的詩篇。

  這一點就像真理修士會們的求知者們,如果魔鬼向求知者們許諾,他將向求知者們告知秘源的真相,代價便是求職者在得知真相的那一刻就會死去。

  伯洛戈覺得沒有求知者會拒絕魔鬼的許諾,求知者們會成片成片地走向祭壇,在知曉秘源的一切后,坦然赴死。

  詩人們也是如此,他們渴望知曉世間所有的詩集,為此愿意向魔鬼獻出靈魂,但和狂熱的求知者們不同,秘源至少是可以觀測到的,《無盡詩篇》實在是過于遙遠了,遠的觸不可及,遠的就連詩人們也開始產生了懷疑。

  伯洛戈開口道,“你在害怕,金絲雀。”

  “你為什么會這樣覺得?”

  聽到伯洛戈的話,金絲雀露出笑意,不明白伯洛戈為什么會突然說這些。

  “最開始我以為你和白鷗一樣,只是畏懼死亡而已,即便獲得了死后的永恒,你也在畏懼詩篇無限重復后所帶來的單調與虛無,甚至說是更加不可知的結束…”

  “其實你是在害怕詩篇的終結吧?”

  金絲雀臉上的笑意凝固住了,仿佛伯洛戈找到了她的弱點,看穿了她的層層偽裝。

  “詩篇被寫盡了,它也就死了。”

  伯洛戈放松了身體,學著金絲雀的動作翹起了腿。

  “所以接下來你要做什么?妨礙貝爾芬格嗎?阻止《無盡詩篇》的誕生?畢竟它的出現可是象征著詩的終結。”

  金絲雀說,“你覺得這有用嗎?詩是因人類而誕生的,可人類終有一日會徹底消亡,到時候詩自然也會隨之消失,這不是人力所能改變的。”

  “是啊,不可改變,就像沉重的滾石,你只能眼睜睜地看它滾下去,一切終將歸于死寂,所以你很絕望,也很虛無。”

  伯洛戈摸索著金絲雀的心思,繼續說下去,“你也開始動搖了吧?”

  金絲雀一言不發。

  “即便《無盡詩篇》能誕生,即便能閱覽這宏偉的一切,即便這該死的一切都將得到完美…可它還是會徹徹底底的結束,就像一本的最后一頁。”

  伯洛戈站起身,“其實你也想過吧,何不加入縱歌樂團呢?至少在終結之前,你能體會到絕對的歡愉,而非苦修士一樣,折磨著自己。”

  金絲雀深呼吸,臉上再次洋溢出笑意。

  “或許我身上還剩下些浪漫主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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