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九功既是奉命回來送藥,也不好耽擱。
“咳!咳!”
他清了清嗓子。
帳子里的說話聲才住了。
梁九功挑了簾子進去。
九阿哥望過來,直接看到他手中的藥,笑道:“指定是汗阿瑪得了消息,也嚇了一跳,打發諳達來送藥!”
魏珠翻身從木板床上下地。
梁九功方才在帳子外已經聽了一耳朵,曉得是一場烏龍,道:“皇上確實嚇了一跳,怕打重了,打發奴才過來送藥。”
梁九功跟魏珠差著歲數,都在御前當差。
兩人各有各的側重,早年有些摩擦,這幾年已經融洽許多。
他也不希望換了其他人上來。
魏珠聽說是皇上賞藥,沖著御帳的方向跪了,叩首謝恩,雙手接了藥。
九阿哥眼見著梁九功跟魏珠神色都有些緊繃,察覺到氣氛不對,卻曉得不好相問,就留下東西。
“諳達跟魏珠慢慢說話,爺先回了!”
梁九功忙道:“九爺慢走!”
九阿哥微微頷首,帶了何玉柱跟春林出了帳子。
魏珠已經起身。
梁九功道:“皇上說了,讓你安生養傷,不必逞強。”
皇上這話,這也是告訴魏珠,不會讓人替了他的差事。
魏珠面上帶了感激,道:“皇上寬仁,勞煩總管回來跑一趟。”
旁人不曉得康熙發火的緣故,他們兩個在跟前侍候,卻是看了個正著。
皇上…他手抖…
這不是頭一回了!
自三十二年那場瘧疾,皇上的身體就由盛轉衰。
三十八年開始,皇上就露了手抖的癥狀!
兩人對了一個眼神,誰也沒有就御前的事情說什么。
今兒就是魏珠當差不謹慎!
看著地上大包小包,還有那個羊毛氈子,梁九功還是提點了一句,道:“九爺在戶部,不比早先…”
魏珠神色有些凝重,好一會兒微微頷首道:“謝總管…”
梁九功轉身回御帳了。
康熙正提筆,旁邊是磨好的墨汁。
并沒有其他太監在旁邊,這墨應該是宮人磨好了送進來的,人沒有留在跟前。
康熙正好批完一個折子,見人回來,就撂下筆,陰郁著臉問道:“傷得如何?”
二十板子,將人打傷,他多心了。
有人揣摩圣意?
還是有人伸手到御前?
梁九功臉上一言難盡,牙疼的表情,道:“魏珠確實流了不少血,褲子都浸透了,不是板子的傷,是外痔破了!”
康熙:“…”
他橫了梁九功一眼,呵斥道:“回話就回話,怪模怪樣的!”
嘴里訓斥著,他心里卻是松了一口氣。
不管是身邊的人曲解了他的意思,還是旁人朝御前的人下手,都是康熙不樂意看到的。
他眼下沒有倦怠政務,卻是不喜歡突發事件,希望日子能平緩舒心。
梁九功拍了一下自己的嘴,語調也輕快起來,道:“這實在是招笑,奴才方才在魏珠跟前強憋著,誰會曉得這小子十幾歲的年紀,竟是添了這個毛病,平日里裝的好人似的,半點也不露!”
康熙想起魏珠平素的謹慎懂事,生出幾分愧疚。
魏珠是哈哈珠子太監,是康熙看著長大的,眼下也不過十幾歲。
梁九功繼續說道:“九爺應該也嚇到了,方才帶了人大包小包去看魏珠,提著紅棗桂圓,盡是補血補氣的吃食。”
康熙有些意外,若有所思,道:“碰到九阿哥了,他說什么了?”
梁九功道:“九爺曉得了實情,笑話魏珠來著,說到底是流血,還是要補補,還說福晉不在,要不然連阿膠糕都給他淘換來!”
他說的繪聲繪色,康熙似乎見到了九阿哥氣人的神情,搖頭道:“做人情都不會做,愚鈍!”
梁九功垂下眼,沒敢接話。
真要機靈了,怕是皇上也容不得。
康熙想著九阿哥心思淺白,每次來御前,對魏珠跟梁九功都比較親近,不過也只是見時親近罷了,并沒有其他私下往來,否則他早不許了。
他就放下此事,跟梁九功道:“不管什么緣故,魏珠這回遭罪了,回頭朕要賞魏珠,你問問他想要什么賞賜。”
魏珠是孤兒,父母去世后有族人在世,不過見他平日里也沒有饋贈鄉鄰的意思。
梁九功聞言,忙道:“這…魏珠怕是不敢領賞…方才奴才送藥回去,他都誠惶誠恐的…”
康熙對身邊人寬厚,也素來優容。
今日打也打了,剩下的也要安撫一二。
康熙拿定了主意,賞還是要賞的。
看了魏珠好幾年,是個嘴嚴心明的,康熙還想要長長久久的使喚,自然不能讓他心存怨憤…
九阿哥回了行帳,想著梁九功的神情,曉得御前有事兒。
只是應該不與自己相干,否則魏珠也好,梁九功也好,不能明說,打個眉眼官司還是能的。
能讓皇父憋屈,只能無奈遷怒的,除了太子爺,再沒有旁人!
九阿哥摸著下巴,心情很是復雜。
太子在,那不必說了,就是大阿哥出面,實際上也沒有辦法撼動。
可是…
要是太子不穩,那皇父會考慮的是誰?
大哥?
老三?
還是老十?
自古以來,立太子,立嫡,立長,立賢,立愛。
立愛的話…
九阿哥覺得嗓子眼有些緊。
自己也是半個愛子!
人心肉長…
水滴石穿…
幾年下來,也有幾分成色,不再是之前那些虛熱鬧。
要是再五年十年呢?
能成整個愛子么?
大阿哥站在帳子門口,就見九阿哥站著,神情變來變去,一會兒皺眉,一會兒傻笑,一會兒還有些惱。
大阿哥看得直樂,道:“想什么呢,這傻站著!”
“媽呀!”
九阿哥被嚇了一跳,差點蹦起來。
看清楚是大阿哥,他眼神有些飄,有些小心虛。
朝廷也好,八旗也好,提及儲位,除了太子爺之外,看好的就是大阿哥。
九阿哥總覺得自己惦記一下下,好像有些對不住大阿哥。
大阿哥見他反應,挑眉道:“這是憋著什么壞呢?要對爺使?”
“沒有!沒有!”
九阿哥連忙擺手,道:“就是…就是…想我們大格格了…”
大阿哥輕哼一聲,看著九阿哥現扯謊。
九阿哥道:“那是我的獨女,我就想著以后要求恩典,指到八旗,這不是想到大哥家的侄女了么…”
大阿哥的家大格格今年十五。
這是皇長孫女,朝廷上下都看著,肯定要“撫蒙”,區別在嫁到蒙古,還是在京城的蒙古子弟中擇選。
大阿哥聽到這個,就有些煩躁,道:“爺不問了,別東扯西扯的,過來就是跟你說一聲,謝謝你的胡椒粉,不過爺不喜歡這個味道,要是有辣椒油就勻爺一瓶辣椒油!”
出門勞乏,行在膳房的例菜也是沒滋沒味兒的。
幸好有舒舒之前送他們夫婦的小菜,不過數量有限。
眼見著大福晉吃著可口,大阿哥就沒怎么動。
就是十三阿哥今日不過去送胡椒粉,他也要來找九阿哥蹭菜了。
九阿哥道:“我吃辣尋常,我福晉就沒叫人預備這個辣椒油,不過有兩瓶子肉醬,里面放了一丟丟辣椒借個味兒,倒是牛油麻辣塊,因是現成的,還有不少,那個不能直接吃,炒菜燉湯的時候放一點兒,味道十足…”
大阿哥就帶了幾個牛油麻辣塊走了。
大阿哥的帳子,跟太子的帳子挨著。
他這里的動靜,也落到太子眼中。
因魏珠挨板子之事,太子也心生不安。
他也想到了“遷怒”兩個字。
眼下京城并無其他大事,唯一還沒有結論的就是心裕的案子。
這牽出蘿卜帶出泥,要徹查心裕,誰曉得能不能查出其他的來…
太子生出惶惶之感。
先去了索額圖,然后再去了赫舍里家么?
太子想到他舅舅的承恩公,說停就停了,沒有后續。
那是因他生母得的爵位,就算是他大舅有過,也是爵位轉到他二舅身上,如今這樣算什么?
他生母就是元后,赫舍里家就是國舅人家。
如今不是承恩公府了,那元后是不是也漸漸不被人提了?
“去打聽打聽,大阿哥為什么去找九阿哥…”
太子焦躁,對大阿哥的反應,就有些敏感。
早先他心中瞧不起大阿哥,覺得對方只會仗著長子長兄的身份擺臭架子,自視太高。
如今看著大阿哥能彎下腰來,與下面的阿哥親近往來,明顯長了心機。
太子就有些郁悶。
少一時,太子的近侍打聽完回來,說了幾位皇子今日動態。
直郡王之所以去找九貝勒,是因為九貝勒打發十三阿哥給直郡王捎東西。
十三阿哥幫九貝勒捎東西,是因為十三阿哥去九貝勒的行帳用了午膳。
在九貝勒處用午膳的,還有四貝勒。
太子聽著,只覺得心浮氣躁。
他們兄友弟恭,將他襯成什么了?!
他運了一口氣,吩咐身邊總管太監,道:“將餑餑吃食預備一份,給十五阿哥與十六阿哥送過去,就說太子妃信中提及兩位小阿哥,請孤多看顧。”
那太監卻沒有應聲,而是遲疑,道:“主子,隨扈的小阿哥,還有十四阿哥…”
行在如今有三個未成丁的弟弟,只給兩位送吃食…
太子聽到“十四阿哥”,心里就發堵。
十四阿哥心思不正。
這出門在外,抬頭不見低頭見的,總有打照面的時候。
在皇父跟前,十四阿哥見到太子,就是一副小心恭敬的樣子;不在皇父跟前,十四阿哥恨不得撒腿就跑。
換做是以前,太子才不會搭理十四阿哥。
眼下,太子想到了如今的兄弟關系。
他跟十四阿哥之間,還有一個四阿哥。
四阿哥是十四阿哥同胞兄長。
大阿哥都能躬身去示好早年最不喜歡的九阿哥,自己還要跟十四阿哥僵持么?
后宮之中,已經有了榮嬪對毓慶宮不善,要是德妃因十四阿哥的緣故記恨自己,也吹起枕頭風,那就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