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窗戶,是時下的規矩。
不是因為門窄不方便,窗子寬敞什么的,而是因為門是給活人走的,不能走死人。
所以移靈時要走窗戶,不能走門。
之前的窗戶遮得嚴嚴實實的,用席子擋著光亮。
也是習俗,衣殮不許見日光。
之前屋子里亮如白晝,沒有讓人感覺到絲毫不便,是點了幾組白蠟燭的緣故。
馬上就要移靈。
四福晉則進行最后一步,拿了一個帕子,打開來。
里面是一枚玉蟬。
這個玉器是一組,其他的在穿衣前都用了,這是最后一枚。
四福晉將它塞進大福晉口中,稱之為“含殮”。
怕孩子們哭鬧,大福晉的魂魄不安生,不肯跟著走。
四福晉就與慶喜連拉帶抱的,將幾個小的都帶到了西稍間避著。
大格格與二格格都沒有哭鬧,因為剛得了吩咐,曉得那樣對額涅不好。
就是眼淚止不住,無聲飲泣。
其他幾個小的,還是被哄得迷迷湖湖的,也安靜乖巧。
東稍間動手拆窗戶的人多。
頃刻的功夫,窗靈什么的都卸掉了。
外頭清氣進來,屋子里的濁氣出去。
移靈所需門板也在炕邊擺好了,上面覆蓋著金黃色褥子。
大阿哥不假人手,親自抱了大福晉起身,將她放在靈板上。
九阿哥已經打發人去前頭招呼了十阿哥過來。
就有大阿哥、四阿哥在屋里,九阿哥與十阿哥在窗外接應,將靈板轉到外頭。
所經之處,芳香四溢,將之前的血腥味都蓋住了。
這是在衣殮的時候,用了內務府專供的浸過各色香料的丁香油涂抹了幾遍。
即便是穿著七層衣裳,也不能完全遮蓋住香料的味道。
眾人默默,隨著靈板一起來到前院。
前院是搭的喪棚,將整個院子都囊括在內。
靈棚正位,設了靈床,上面好幾層褥子,用的不是棉花,而是香料。
與之前的丁香油一樣,也都是內務府那邊預備的。
郡王福晉治喪,都有成例。
因此靈床上鋪設齊整,靈床前則是擺了三張供桌,上面是銀五供。
院子角落里,是僧、道、番道場,滿耳朵的吟誦聲。
靈板轉到院子里,院子里的執事下人就都跪了。
大門口有剛進來“探喪”的宗親,見狀就開始嚎哭。
哭聲抑揚頓挫,卻是干嚎,并不落淚。
這也就是“探喪”的規矩。
之前諸位皇子福晉與宗親福晉在前頭干坐,進行不下去探喪的程序,就是因為沒有移靈的緣故,哭都沒地方哭去。
前院正殿,前廳的男客聽到動靜,都出去了。
后廳女卷這邊,聽到外頭的哭聲,曉得要停床了,也都出來。
三福晉已經起身,大踏步跟著宗親福晉們出來。
八福晉已經醒了,神色有些委頓,沒有起身的意思。
五福晉也起身了,見了八福晉的樣子,有些不放心。
七福晉見了,就對五福晉道:“現下人多,容易沖撞,我跟八弟妹緩緩再出去…”
五福晉點點頭,這才追著前頭的女卷出來。
外頭的喪棚里,隨后又多了女子的哭嚎聲。
四福晉帶了慶喜去跨院安置幾個孩子,舒舒帶了大福晉的幾個丫鬟跟著到前頭來。
大殮時,王府下人才成服,開始為主母服喪。
不過靈床前也需要有人看顧香燭瓜果,舒舒就帶了幾個人過來。
對于時下女子來說,主仆之情,比夫妻之義也不差什么。
尤其是勛貴女子,與丫鬟相處的時間,比父母丈夫都要長久。
大福晉薨,大阿哥清減,這幾個丫頭也都如喪考妣模樣。
舒舒見了,想到自己身邊幾個,動了惻隱之心。
聽到大家的嚎哭聲,舒舒擺擺發四婢去前頭,自己停了下來,握著帕子的手緊了緊。
自己好像也應該哭…
可這眾目睽睽之下,嚎哭不出來…
舒舒往旁邊隱秘處站了站,打算先看看其他幾位皇子福晉的情形再說。
嫂子們,應該也嚎不出來吧…
實在不行,就在這里等四福晉出來,然后跟著四福晉行事。
前頭的干嚎聲,已經此起彼伏。
“哎幼,大嬸子啊,您怎么就走啊…侄媳婦的心啊,就跟挖了去啊…”
聽著哭聲,就曉得探喪者身份,這是位族侄媳婦。
“大嫂大嫂您慢點走,我們過來送您嘍,再也見不著啊…”
這不是皇子福晉,是個臉生的小媳婦,不知道是哪個府里的。
現下前頭來探喪的宗親女卷,早已不限鑲藍旗與正紅旗。
其他旗得了消息的宗室,也陸續到了。
除了宗親,還有姻親。
大福晉的娘家尹爾根覺羅氏,大阿哥的外家那拉氏,還有各位已婚皇子的岳家,也算是姻親,要上門吊唁。
都統府的覺羅氏也來了。
眼見著大福晉上床,皇子福晉們跟在宗親福晉里開始哭靈。
覺羅氏就有些著急。
怎么宮里沒來人?
耽擱這么久?
這都小半天功夫了。
核桃與小松兩個被留在前院,跟在五福晉身邊。
小松眼尖,看到覺羅氏,忙低聲跟五福晉說了。
五福晉就從人群中退出來,過來打招呼。
覺羅氏見狀,忙要福禮,被五福晉一把扶住。
“都是骨肉至親,伯母無須如此…”
五福晉表示出親近來,覺羅氏便也不客氣,跟著起來。
看到小松與核桃跟著五福晉,覺羅氏心里就踏實下來。
女兒出來了,沒耽擱就好。
這種奔喪的事情,宜早不宜晚,要不然容易被挑理。
她不急著問,五福晉反倒是怕她擔心,道:“九弟妹跟著我們四嫂去照顧幾個孩子了…”
兩人正說著話,舒舒已經過來了。
原來她在角落里留心幾個皇子福晉動靜。
剛開始女卷們都不在,后來三福晉與五福晉出來,不見七福晉與八福晉。
三福晉跟著宗室福晉,擠到靈床前,妥妥的中間位,很有存在感。
不過三福晉好像也不好意思嚎哭,就是拿了帕子擦眼睛,眼淚嘩嘩的。
五福晉落后一步,沒有往靈前擠,隨后往外頭移動。
舒舒好奇,跟著過來,正好看到覺羅氏。
舒舒忙上前幾步,一把摟了覺羅氏的胳膊,身子已經忍不住打顫。
覺羅氏原要訓斥她,見狀也改了口,摩挲著她的后背道:“不怕,不怕,都有這一遭的…”
舒舒哽咽道:“我怕,額涅與阿瑪要長命百歲,疼我寵我,別讓我成了棄養之人…”
如今,喪父為“失怙”,喪母為“失恃”,父母雙亡為“孤露”、“棄養”。
覺羅氏聽了,手上就改了動作,換了力道,“啪啪”連著捶打了幾下。
“呸呸!盡說混賬話,也不知道個忌諱!”
覺羅氏沒有留力氣。
舒舒被拍打的直趔趄,卻也將眼淚給拍回去了。
她抬頭看了看天,訕訕道:“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說完,她帶了委屈,看著覺羅氏:“我還是個孩子呢,額涅也舍得這么使勁…”
覺羅氏瞪了她一眼,道:“再這樣口無遮攔的,下回還打你…”
何玉柱與孫金兩個跟著九阿哥出來,也被留在前頭,早看到了覺羅氏,忙過去見了九阿哥稟告。
九阿哥急匆匆的過來見岳母,就見到岳母教女這一段。
他的臉色有些難看,腮幫子都鼓起來。
怎么還興上手?!
有什么不能好好說的?
還有五嫂,就在旁邊干看著,也不知道攔一攔。
等到跟前,聽了覺羅氏這一句,九阿哥忙上前勸道:“又不是小孩子,怎么能打呢?往后您別動手,好好說她就是…”
覺羅氏:“…”
舒舒見他誤會,忙道:“額涅沒打我,就是拍了兩下…是我不好,胡說八道來著…”
“那也不能上手啊!”
九阿哥不樂意的說著。
覺羅氏的臉耷拉下來,看著九阿哥。
這是真傻啊,還是假傻啊?
就沒看出來舒舒是嚇到了?
臉色白的怕人。
渾身都顫抖著,神魂不穩的。
不知道胡思亂想什么。
自己要是不拍打兩下,轉了她的心神,怕是晚上都要不安生。
九阿哥哪里會想到別的?
他就是在丈母娘的眼神下,反應過來方才的口氣不對勁,不夠和緩,忙找補道:“這力氣大了,您自己手疼;力氣小了,不頂用,您自己個兒還鬧一肚子氣,福晉有什么不對,您還是跟我說…”
覺羅氏挑眉道:“怎么著?跟阿哥爺說了,阿哥爺要自己上手啊?”
九阿哥很想要在外頭亮亮夫綱,可也不會傻的在丈母娘跟前吹牛,忙搖頭道:“那哪兒能啊,我罰她抄書…”
五福晉見她們說話,便不打擾,跟覺羅氏告辭,隨后將小松與核桃留給舒舒,就回靈前了。
眼下也不是逗悶子的時候。
覺羅氏就是住的近,才過來走個過場。
正式吊唁是后天大殮與“頭七”的時候。
過場走了,姑娘、姑爺也見了,她就要回去。
九阿哥也沒有驚動其他執事,帶著舒舒將覺羅氏送出郡王府。
上馬車前,覺羅氏在舒舒身上摸了一把。
棉衣都是新制的,可也只是棉衣,不如皮毛御寒。
“家里有些棉斗篷,新制的,預備著大事用的,還沒有上身,一會兒我打發人給你送來,你們妯里分一分…”
覺羅氏道。
這個預備大事,自然是為了伯爺那邊。
年年冬天都預備著,就是為了守靈坐夜用的,用不上了過年時就做年賞賞了下去,也不拋費。
舒舒出嫁前看過家中賬冊,曉得這一筆開支,就點頭道:“那可太好了,正想著晚上怎么熬。”
覺羅氏看了九阿哥一眼。
九阿哥乖覺,神色帶了恭敬。
覺羅氏道:“阿哥爺記得今天的話,往后遇到事情就說她,別動手…”
九阿哥恨不得詛咒發誓:“肯定不動手…您就放心吧,打媳婦的都不是爺們…”
覺羅氏輕哼一聲,不說這個了,道:“聽說宮里的幾位小阿哥也來了,如今天寒,夜里更冷,回頭我多送些斗篷來,阿哥爺這邊也留一份,莫要嫌棄簡薄,御寒為要…”
皇子們嬌生慣養的,都受不得凍。
這苦寒時節,要是凍病了,就不是鬧著玩的。
自己的姑娘、姑爺帶人出來的,還是好好的帶回去才好…
九阿哥也不客氣,道:“不能只給小的,幾位哥哥怕是也要用,要是岳母有富裕的,就都送來,不嫌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