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云遮天,一座孤零零的海港,坐落在蒼茫大地的盡頭。
薛白錦身披斗篷,腰后掛著兩柄鐵锏,站在浪濤拍打的礁石上,眺望東方無盡滄海,月余尋覓下來,原本堅定的眼神,已經顯出了三分迷茫蕭索。
在從北梁歸來后,薛白錦沒多做停留,便帶著云璃離開了旌節城,開始在天下間尋找起后三張鳴龍圖的下落。
前六張鳴龍圖也大多出自南朝,薛白錦對南朝江湖也很熟悉,覺得后三張圖藏在大魏的可能性很小,便直接出關來了北梁,這個把月走遍了燕北道的所有門派,一直跑到東部的天牝道,但可惜的是一無所獲。
后三張圖似乎真和傳聞中那般,不但圖不見了,連線索都被一股神秘力量在天地間抹去,甚至連歷史上誰曾得手過都查不到。
線索消失的這么徹底,薛白錦甚至懷疑世上根本沒什么后三張圖,所謂九張圖的傳聞只是閑人胡謅之說,但夜驚堂明明推演出來了,史書上也明確記載——吳太祖得道乘龍而去,留九張仙圖福澤后世。
歷史上自行推演鳴龍圖的人,無一例外都死了,無非時間早晚,夜驚堂即便天資絕世,可能也跳不出這個禁忌。
薛白錦答應好了要幫忙找到后三張圖,此時卻面對上了在蒼茫大海中尋覓一根針的困境,沉默良久后,若有若無發出了一聲輕嘆:
“唉…”
而與之相比,云璃則要活潑的多。
師徒兩人目前所在的位置,是天牝道最東部的‘海角港’。
海角港和天南的官城、北荒的永凍湖、亱遲部祖上扎根的天涯峰,并稱為‘山河四極’。
這四個地方不是整個天下的盡頭,但再往外不是高山大漠,就是無窮無盡的海水,根本沒法跨越,為此這四個地方就成了凡人涉足的終點,也成了江湖人游歷山河的此生必到之地。
海角港處于南北兩朝的最東部,名字只是官方學名,其內沒什么港口,只有一個旅人時常涉足的小漁村,因為地形狹長,三面都被海水包圍,往東海延伸近四里地,江湖人一般把此地形象的稱為‘大地之鞭’。
本地漁民甚至還在海角的盡頭,立了個廟,里面供著尊不可名狀之神,喚作‘陽官’,據說很靈。
雖然和最近的城池都隔著數百里山川,但因為地理位置的特殊,千里迢迢跑來此打卡的江湖人并不少,陽官廟雖然不大,香火倒是頗為鼎盛。
此時石頭砌成的土廟前,幾十號江湖人在外面排著隊,等著進去敬香祈福。
而土廟附近就是漁村,因為每天都有人往這里跑,漁民也很少出海打魚了,直接就在村子里開起了茶鋪飯館,做起了旅游生意。
折云璃穿著一襲北梁俠女常見的裝束,頭上帶著斗笠,五尺長刀扛在肩膀上,踮起腳尖打量著廟里從海里撈出來的長條大石頭,心底不由暗暗感嘆了句——好大的角先生,可惜驚堂哥不在…
來海角港留下足跡的江湖俠女很多,但敢跑到陽官廟上香的人,肯定都是以男為主,折云璃一個半大丫頭,跑去參拜大雀雀顯然不合適,此時只是站在一個茶鋪旁,聽著江湖人閑談:
“田無量也是運氣好,據說在天瑯湖真搶到了雪湖花,如今不僅重回巔峰,還百尺竿頭更進了一步…”
“陰士成當年為了給朝廷交投名狀,把雷公島當海匪剿了,田無量卷土重來,若不報仇雪恥,怎對得起那兩千號弟兄…”
“怪不得外面到處都是鈞天府的人,這天牝道怕是要變天了…”
折云璃從夜驚堂口中,聽說過田無量的事情,此時好奇插話道:
“聽說田無量落水后,是飄到了海外仙島被神仙搭救,才撿回來一條命,這事兒是不是真的?”
幾個交談的江湖游俠,聞聲回頭看了眼,其中一名老者,發現是個半大姑娘插話,態度倒是頗為親和:
“這位小女俠從哪兒得知的這消息?老夫倒是未曾聽過這說法。”
田無量落水得救后,怕被陰士成趕盡殺絕,也怕惹火上身,往年海外奇遇的消息,實際上只有夜驚堂等人了解過。
折云璃見幾人都不知情,便隨口瞎編:
“聽外面人說的。這海外面還真有仙島?”
老者摸了摸胡子,示意外面的無盡滄海:
“應該有,附近漁民都知道此類傳說,始帝當年還派人出海尋覓過,只是沒找到罷了。
“這些東西,都是江湖人的奇遇,可遇而不可求。就如同江湖上經常說,某人墜崖后遇到世外高人、神功秘籍一樣,但實際上主動跳崖的只能遇到閻王爺,強求不得。”
“哦。”折云璃若有所思點頭。
老者想了想又道:“能找到仙島的人,都是天道垂青的人杰,你說田無量落水意外飄到仙島獲救,估計真有可能。當年陰士成和官府的人,在雷公島和海邊堵了半個月,田無量重傷之下,即便飄到荒島上也不可能活,唯一生路就是在海上被人救了…”
折云璃在茶攤上坐下,雙手捧著臉蛋:
“那除開田無量,江湖上還有沒有其他人有過這種奇遇?”
老者摸著胡子想了想,顯然是沒怎么聽說過。
而旁邊一個三十多歲游俠,略微回憶,神神秘秘道:
“我是埡安府人士,和朔風城就隔的不遠,聽家鄉人說,朔風城主就是漁民出身,后來不知怎么的,就練了一身絕世武藝,直接把暮云升干倒了,上位速度堪稱離奇,整個天下也只有南朝的夜大魔頭能媲美…”
老者還沒聽過這故事,湊近幾分:
“閣下意思是?”
游俠兒攤手道:“夜大魔頭一年多時間,從巡邏捕快干成武圣,我說他靠努力硬練出來的,你們信不信?”
茶鋪里的眾人肯定不信,連折云璃也是搖頭。
畢竟驚堂哥天賦悟性冠絕南北,硬練也能位列武圣,但沒有天瑯珠和鳴龍圖這些奇遇加持,現在最多也是剛位列刀魁,不可能和竄天猴一樣,一年直接跳到武圣。
折云璃略微琢磨,覺得此人說的有道理,便詢問道:
“大俠意思是,北云邊也有此類奇遇傍身?”
游俠兒點頭道:“這不明擺著嗎。夜大魔頭上位,好歹江湖履歷有跡可查,從斬殺無翅鸮名聲初顯開始,到前些日子碧水林大戰仲孫圣,一步一個坑,都明白咋上來的。
“北云邊則不然,第一次露臉就是朔風城,一戰名揚天下,硬把老左賢王比下去了,這背后沒有一番潑天奇遇,打死我我都不信。不過是不是和海外仙島有關,我倒是不敢篤定…”
折云璃被此事勾起了興趣,認真聆聽。
而眾人正在瞎扯之際,薛白錦已經無聲無息來到了背后,抬手在云璃肩膀上拍了下:
“走了。”
折云璃這才回神,起身和幾個江湖游俠道別后,跟著往外走:
“師父,咱們接下來去哪兒?”
“朔風城。”
“啊?”
折云璃一愣,繼而左右看了看,低聲道:
“去殺人奪寶?”
薛白錦尋尋覓覓沒有任何方向,當前肯定是這個意思,不過身為平天教主,她自然不能教壞徒弟,認真道:
“是行俠仗義!先去看看北云邊有沒有干壞事。”
折云璃對這事兒相當有干勁兒,連忙想去牽來馬匹出發,不過想想又回頭看向陽官廟:
“這地方一輩子估計也就來一次,咱們要不要進去上柱香?”
薛白錦其實也是第一次走到東極之地,按理說應該上柱香,但余光瞄了下廟里供奉的大雀雀后,還是覺得會被江湖豪杰笑死,便解釋道:
“女屬陰,進陽官之廟不合適。”
“哦…”
折云璃把刀扛在肩膀上回頭看了看 “要是驚堂哥在就好了,這么大的…神像,他肯定得進去拜拜。”
薛白錦暗暗搖頭,略微思索,又詢問道:
“離開這么久,你就不想念夜驚堂?”
“肯定想呀,還有師娘和幺雞,師父想不想?”
薛白錦倒是被這話問住了,畢竟她確實挺操心夜驚堂身體情況的,但夜驚堂推演鳴龍圖的事兒沒告訴云璃,說想云璃指不定誤會,便隨口道:
“想伱師娘了。趕快出發吧,要是在朔風城尋到了好寶貝,咱們剛好拿回去探望一下。”
“好嘞”
蹄噠蹄噠…
熊熊烈日把無盡荒原烤成的焦黃色,黑簇城內的街道上,也沒了行人,全在涼棚躲著毒辣日頭。
七人組成的馬隊,從城門魚貫而入。
走在前面的侍郎李嗣,做尋常商賈打扮,腰間掛著把防身寶劍,行走時不時注意著街邊動靜,顯然是提防著隨時可能冒出來的賊子。
從李嗣的角度來講,孤身前往大漠和沙陀部商談,讓黃蓮升帶著兵馬入關,顯然是一步至關重要卻又兇險萬分的棋。
畢竟南北兩朝都互相安插的有諜子,北梁和大漠聯絡的事兒不可能完全瞞住,南朝若是知道消息,勢必會從中阻隔,把他這游說的使臣宰了,很符合南朝的利益。
而且為了讓黃蓮升牽制夜驚堂,他還拿著朝廷苦心煉制的神丹,這東西就是個燙手山芋,自己人都有可能起歹心殺人越貨。
為此這顆丹藥,只能讓華俊臣拿著——華俊臣已經吃過,再吃作用不大,沒有私吞的動機,而且還有華家幾百口人做擔保。
但華俊臣再保險,也只是下游武魁,如果在路上撞上了厲害的武魁武圣,照樣沒有生還可能。
為此李嗣即便帶上了華俊臣、許天應,外加朝廷招募的四名江湖名宿,組成了一支堪稱豪華的護衛隊,此時心底依舊沒底。
而與李嗣相比,走在兩側的華俊臣和許天應,心里則要輕松一些。
畢竟兩人心底都知道,北梁的勢力肯定不會動李嗣,畢竟沒本事的人搶不了,有這本事的人,大可以直接問朝廷要,犯不著截殺外使,背上通敵叛國的大罪。
而南朝更不用說,華俊臣被賜了仙丹,就得給北梁獻忠,此行被委以重任,可是立了軍令狀的丹藥或者李嗣出了閃失,那華俊臣肯定不能好端端活著回去,以夜驚堂的行事風格來看,要搶也不會從岳父大人手里搶。
在知道南朝北朝都沒動機殺人越貨的情況下,華俊臣和許天應自然沒多大壓力,在抵達守備衙門外后,便翻身下了馬,陪著李嗣來到了大門外。
在此地等候消息的管家李賢和凈空和尚,已經迎在了門口。
李賢見狀便迎了上去,抬手道:
“李侍郎快請,府上已經備好了宴席…”
李嗣并沒有依言進入,在門前拱手一禮,便開口道:
“軍國大事,耽擱不得。早上傳訊讓準備的馬匹,如何了?”
“已經到位,全是巫馬部產的千里良駒…”
“那就好。朝廷已經有了安排,命我為外使去拜訪沙陀部首領,凈空大師速速收拾東西出發吧,剩下的路上再說。”
凈空和尚過來就是談事的,可沒心思在這里吃吃喝喝,見李嗣這架勢,明顯是答應了沙陀部的訴求,哪里會耽擱,連忙命令部下整裝出發。
李嗣連水都沒喝一口,在門外等待片刻,見十幾名沙陀部外使出來后,便翻身上了新馬,朝著城外行去。
凈空和尚等人也換上了送來的千里良駒,隨著李嗣往外疾馳,沿途溝通著援助事宜。
李嗣和隨行之人,都沒去過沙陀部,只知道從黃明山可以過去,見凈空和尚出城就往南跑,準備渡河,有些疑惑:
“去沙陀部要往南走?”
凈空和尚抬手示意天上的太陽:
“這個天氣,走不歸原風險太大,我等過來走的是梁州望河埡,那邊補給方便…”
李嗣一聽要從南朝借道,自然急了:
“從南朝境內走,風險就不大?”
“借道梁州,最多是和人斗,我等有一戰之力。而走不歸原,則是與天斗,風險難以估量。梁州那邊很亂,南朝根本沒多少眼線,咱們喬裝成馬匪,只要避開村鎮,不會有任何人發現…”
李嗣可不信這鬼話甚至有點懷疑,蔣札虎忽然出現在西海都護府,就是這群大漠蠻子大大咧咧,過洪山幫的地盤把人給引來的。
當然這說法有點牽強,李嗣為了不傷和氣,并未明言,只是道:
“這么多高手隨行,過不歸原都風險極大,沙陀部的兵馬,又如何到西海來?難不成也從南朝借道?”
凈空和尚對此道:“我家首領既然和大梁聯絡,那自然就有運兵之法。這些年沙陀部在大漠勘探,找到了一條沿途有水源補給的道路。不知道‘天兵伐黎’的典故,李侍郎可聽說過?”
李嗣位居禮部侍郎,對各國歷史自然如數家珍,這‘天兵伐黎’,已經算上古傳說了。
在山河巨變之前,中原在當前西海各部的地域,而‘始帝’是從黃明山以西起家。
因為朵蘭谷,也就是上古時期的‘奪南關’,始帝打不下來,就繞到黃明山北部,據說是借助溶洞峽谷橫穿山脈,抵達了如今的巫馬部北側,覆滅了一個國號為‘黎’的小國,從而統一了天下。
自從山河巨變,西海諸部化為荒漠戈壁后,南北朝兩朝連當年的城池都很難再找到,這種偏僻之地的地方自然無人知曉了。
李嗣聽見凈空和尚的話,意外道:
“你們找到了那條兵道?”
凈空和尚對此道:“這是我沙陀部的起家之本,我們能過去,西海虎狼就能過來,所以只有首領知道確切路線,還望李侍郎見諒。”
華俊臣一直旁聽,見此忍不住插話:
“就大漠那地方,連你們都嫌棄,想往西海諸部跑,他們豈會想著往過打。”
凈空和尚對此解釋道:“西海諸部知道了我們想在西海扎根,那肯定會先下手為強打我們。說句不好聽的,萬一李侍郎身邊有南朝或西海諸部的暗樁,我帶著你們走了那條兵道,恐怕第二天西海游騎就殺到沙陀部老巢…”
李嗣哪有心思聽這些亂七八糟的,擺手道:
“凈空大師放心,我所攜之人,皆是朝廷死忠之士,也沒打聽貴部兵道。不過咱們走梁州肯定不行,借道梁州雖然有補給,但距離太遠,會耽擱時間。軍令如山,李某今日所攜之人,就算死掉一半,也得以最快速度趕到沙陀部。”
凈空和尚確實是覺得走不歸原太難熬,才想走梁州回去,見大梁的使臣如此堅持,也不多說了,調轉馬首:
“那就聽李侍郎安排,咱們走不歸原回去…”
“駕——”
交談聲中,馬隊往西方飛馳而去…
于此同時,黑簇城中。
夜驚堂前往西海都護時,便把姜老九等人留在黑簇城,盯著沙陀部使臣的動靜。
在收到李嗣即將出使沙陀部的消息后,夜驚堂自然沒去尋找李嗣的蹤跡,休息一夜后就直接飛馬趕回了黑簇城,在衙門附近守株待兔。
而事實也如他所料,他剛到黑簇城還沒吃完飯,就看到華伯父騎著馬從街上飛馳而過,而后很快又帶著凈空和尚等人朝城外而去。
因為跟太近容易被察覺,夜驚堂也沒急著出發,只是讓鳥鳥先行跟著,他則先在城里置辦些生活物資。
城內小街上夜驚堂牽著馬跟在梵姨身后,挑選著各式各樣的干糧,安慰道:
“放心,華伯父只是當護衛罷了,我就跟在后面,肯定不會有危險。”
華青芷走路不方便,又沒帶著輪椅,便坐在了馬背上,因為不會騎馬,還被璇璣真人摟著。
方才在街上瞧見爹爹一閃而過,華青芷心里確實挺擔心,但聽見夜驚堂的話還算放松了下來,詢問道:
“咱們接下來要去大漠?我熟讀史書,對那邊的情況倒是知道一些,就是不知道會不會拖累公子。”
夜驚堂堂堂武圣,水兒還是半圣,要是連兩個姑娘都帶不動,以后也別帶人出門了。對此道:
“帶著沒問題,不過看華伯父他們的方向,是準備從不歸原過去,這個天氣,沙漠里能曬死人,你估計熬不住,要不和陸仙子留在這里,等我辦完事情回來?”
璇璣真人對此道:“你知道不歸原怎么走?”
夜驚堂以前和青禾去過不歸原一次,但只是往里面跑了點,還被青禾捅屋頂掉下去了,并沒有深入,他笑道:
“不知道,不過跟著李嗣他們走就行了。”
“沙陀部的人從梁州過來,說明他們也沒把握,要是遇上沙暴照樣會迷路,到時候你怎么辦?”
夜驚堂想想也是,梵青禾則回頭詢問道:便問道:
“你知道怎么走?”
璇璣真人眼底顯出三分傲色:“我當年可是深入大漠三千里,一直走到胡楊樹都不長的地方才回來,區區不歸原算什么。”
說著又看向華青芷:
“夜驚堂就是怕你受不住沙漠的天氣,我知道哪兒有水源,無非熱一些,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華青芷雖然自幼金枝玉葉,但也沒嬌氣到一點熱都受不了的程度,對此輕輕頷首。
綠珠跟在旁邊,幫忙抱著買回來的物件,想了想又好奇道:
“陸仙子,我聽說沙漠里全是沙子,方向都找不到,你以前怎么在沙漠找水呀?”
梵青禾想起了閨房里的玩笑話,隨口接茬:
“她是水神娘娘轉世,會自己噴。”
“哈?”
“噗…”
夜驚堂聞言嗤笑出聲,不過馬上就被水兒用腳輕輕踢了下,連忙恢復了冷峻不凡之色。
璇璣真人臉色少見的紅了三分,覺得禾禾有點皮了,不過并未當場教青禾做人,只是道:
“天生比較敏感,就和駱駝一樣,能感覺到水汽重的地方。”
“是嘛,我還以為陸仙子會求雨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