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承天府東城的一家客棧里。
二樓臨街的房間窗戶開著,夜驚堂站在窗口,看著天邊即將落入山頭的紅日。
而身后不遠的桌子旁,梵青禾手里拿著棉花球,滿眼心疼的擦著白皙小胳膊:
“姑娘家家,學什么不好,學外家功夫。你看看這被打的,青一塊紫一塊…”
“啊欠——”
折云璃穿著黑色俠女裙,身前灰蒙蒙一片,全是沒拍干凈的石灰粉:斗笠掛在背上,盤起的頭發上也有些,雙眼因為清理過,倒是能睜開了,但眼圈到現在還紅的,時不時打個噴嚏,抱怨兩句:
“北梁的江湖人,真不講武德,都宗師了,還撒石灰,里面還伴辣椒面,掉不掉價…”
因為和趙棟交手時,細刀并不適合接大刀重劈,只能抵住刀背抵抗劈砍,折云璃卷起袖子的胳膊上,也有幾道刀背硌出來的青紫痕跡,雖然對夜驚堂來說這是無傷,但放在小姑娘身上看起來還是觸目驚心。
鳥鳥站在桌子上,這時候也挺懂事,用腦袋磨蹭折云璃的肩膀,意思估摸是‘不疼不疼’。
被梵姨和鳥鳥當小丫頭呵護,折云璃還挺不好意思,昂首挺胸道:
“不用擦藥,我練過浴火圖,過個把時辰就自己消了。”
“那這個把時辰也疼呀。再者浴火圖不是無中生有,療傷耗費精氣神,補回來可比買藥麻煩,能不用就不用…”
“唉,這點痛都受不了,還走什么江湖,一共才掙十兩銀子…”
夜驚堂在窗口看了片刻,待到大隊官兵跑去城外,才把窗戶關上,回頭插嘴:
“以后和人交手,哪怕面對仁義無雙的大俠,心底里必須把對方當小人防。畢竟只要能把對死,我即便用了下三濫招數,世上也沒幾個人知道。”
“啊切——”
折云璃又打了個噴嚏,而后道:
“吃一塹長一智,我第一次和宗師交手,誰能料到武藝那么高,隨身還帶這種鬼東西。以后遇上對手,哪怕是武圣,我也防著…話說驚堂哥以前吃過虧沒有?”
“梁州那地方,出了名的不講武德,四五歲和鎮上小孩打架,就被人撒過沙子,回去被義父一頓好打,從那之后就長記性了。”
夜驚堂說道這里,打量了下折云璃的裙子,可見黑色胸襟側面,有道明顯折痕,是被弓弦崩出來的,又開口道:
“你胸口沒事吧?”
梵青禾聽見這話,心中一緊,抬手勾云璃衣領:
“你胸口也受傷了?”
折云璃臉色一紅,連忙把衣領按住:
“沒什么,就是開弓沒注意,把胸口崩了下。”
梵青禾才想起夜驚堂在旁邊杵著,又回頭道:
“驚堂,伱出去買點藥回來。”
夜驚堂自然沒站在旁邊驗傷的意思,當下轉身出門,不過心中一動,又想起了一件事:
“火鳳齋還給我介紹了個差事,說是去大戶人家當書童,成了能跟著一起去燕京,到國子監伴讀。”
梵青禾坐直些許:“書童?…能去國子監的,都是這邊的名門望族,到京城肯定能接觸道權貴,這身份倒是合適。不過你這模樣,怎么當書童?”
折云璃也是點頭:“我女扮男裝還差不多,就驚堂哥你這氣宇軒昂膚白貌美的,站在大戶公子跟前,能把人公子襯托成跟班,人家哪敢要你。”
夜驚堂練過浴火圖和長青圖,還有媳婦每天幫忙保養,人又年輕,皮膚確實非常好。
出門走江湖的時候,他其實已經打理過了,穿著尋常衣服,臉上也抹了些江湖常見的‘防曬霜’,讓皮膚看起來泛黃,不然司徒延鳳都能看出他不是尋常人。
夜驚堂也不想當書童,但此行目的是混進皇宮,能多個選擇,總比端著架子在屋里瞎等的好,見兩人覺得形象不合適,他倒也干脆,下樓去問店小二借了件勉強能穿的舊袍子,而后跑到柴房里撲騰了兩下,再把束好的頭發解開,故意耷拉幾縷下來。
等收拾好后,灰塵仆仆的夜驚堂再度上來,抱著胳膊靠在門口:
“現在呢?”
折云璃上下打量,點了點頭:
“比剛才江湖多了,和剛到雙桂巷是差不多,但…嗯…”
“有點瀟灑。”
梵青禾還挺喜歡夜驚堂這江湖浪子的打扮,起身來回打量:
“神色別這么正派,要輕浮一些。”
夜驚堂本就是底層江湖出身,該怎么扮游俠兒自然知道,黑布包裹的佩刀往腰后隨意一插,便轉身走向樓下:
“行了,我先去看看,待會回來。”
梵青禾目送夜驚堂下樓,又跑到窗口查看,結果發現夜驚堂還真是入戲,到了街上便左顧右盼,而后順手摘了根草桿叼在嘴里混入人群,有小少婦路過,還回頭瞄幾眼,惹來一聲:
“啐看什么看…長得還挺俊…”
折云璃也來到窗口,看著神態自然的驚堂哥,本想夸贊,但最后又蹙眉道:
“驚堂哥這是裝的,還是原形畢露?”
梵青禾也摸不準,畢竟夜驚堂在床鋪上比這還色胚,不過背后說相公壞話可不好,夜驚堂聽見了,晚上又得罰她自己動,當下還是把窗戶關起來:
“肯定是裝的,你驚堂哥多正派,你又不是不知道…快來坐下治傷,鳥鳥,去放哨,別讓人摸跟前來了…”
“嘰。”
太陽落山,天色漸暗,街面上人也逐漸多了起來。
夜驚堂當著街溜子,從客棧走向城中心,隨意打量著街上的美景美人,不知不覺就到了一間書院附近。
承天府算是京城地界的門戶,又世家云集,此地的學府檔次自然不會低,占據一整個街區,而周邊的鋪面,有很多都是各大世家所開的棋社、琴坊等等。
悅來書舍就處于書院的正門主街上,算是一個圖書館,可以供學子免費在里面讀書交流,也能租借購買,雖然鋪子純虧錢,但能在文人中拔高華家的聲望,算是積累名聲的公益性鋪面。
夜驚堂來到書院主街上,稍微尋找了幾圈,就發現了悅來書舍的位置,可見是一棟三層高樓,規模還挺大,門口站著個護衛,還有兩個帶兵器的年輕武人,在門口攀談:
“我們大老遠過來,好歹讓我倆進去試試…”
“唉,要求不都說了嗎,得容貌周正、武藝高強…”
“我倆難道不周正?”
“你倆除了長得俊還剩啥?石鎖都提不起來,以后讓你伺候少爺小姐,還是少爺小姐伺候你?”
“這石鎖一百二十斤,能單手提起來,誰跑來當書童?”
夜驚堂抬眼看去,可見兩個年輕人目測二十出頭,都是奶油小生,看起來文質彬彬相貌還行,就是有點單薄。他來到附近,插話詢問道:
“是火鳳齋的司徒掌門介紹我來的,這里招人?”
門口的護衛,聽見這話,打量了夜驚堂一眼——個頭比門口這倆歪瓜裂棗高一個頭,面向也周正多了,就是有點不修邊幅。
不過游俠兒都是如此,護衛也沒在意,示意門口的石鎖:
“司徒掌門辦事我放心,不過流程還是得走,你…呃…”
夜驚堂用腳尖一勾,便把石鎖顛起來,接在了手上,嚼著草桿道:
“可以了?”
護衛都看愣了,心中只覺江湖門派介紹來的果然不一樣,當即轉身放行:
“里面請。”
夜驚堂見此隨身把石鎖放到旁邊兩個年輕人手里,便抬上了臺階。
兩個年輕后生,見夜驚堂和顛藤球似得,顯然產生了‘不重’的錯覺,下意識抬手接住,結果兩人都是一個趔趄,差點砸到腳指頭:
“嘿!你這人…”
“接一下接一下,要掉了…”
夜驚堂并未理會后面的胡言亂語,來到書舍之中,轉過大堂的穿堂門,便考到后院里已經站了六個武人,個個都是肩寬背靠身材勻稱,明顯是練家子,年紀差別倒是挺大,最小的二十出頭,最大的已經快五十。
而院子的屋檐下,還站著個管事,正說著話:
“諸位遠道而來,實屬不易,今天雖然只要一人,但諸位既然進了門,無論成與不成都包來回路費,老爺還會另外封一份紅包…”
“華老爺大氣…”
“是啊…”
夜驚堂聽到‘華老爺’,微微皺了下眉,不過他事前并不知曉華青芷老家的具體位置,還沒來得及深究,便看見屋檐下的管事對他招手:
“又來一位少俠,快過來,篩選馬上開始了。你叫什么?”
夜驚堂見此走到了六人旁邊,回應道:
“黃梅縣,沙壩村,趙四。”
“趙四…好,符牌可帶著?”
“給…”
而與此同時,書舍二樓的房間窗口。
華俊臣在茶榻上就坐,低頭看著院子里的情況,待到名為‘趙四’的游俠兒進來,目光明顯動了動,覺得這背影有點似曾相識的感覺。
但上次在天瑯湖,華俊臣距離戰場好幾里路,只能看到模糊輪廓,在刑獄中隔著墻,連聲音都男女莫辨,此時夜驚堂衣著氣質也變化太大,想認出來確實沒那么容易。
為此華俊臣在打量幾眼后,也只是摸著下巴點頭:
“剛進來這個年輕人,看起來倒是順眼,就是不知道功夫如何。”
華俊臣對面,做的是華府的師爺,今天專門在操辦招護衛的事兒,對此道:
“剛聽下面人說,是火鳳齋介紹來的,司徒延鳳辦事向來靠譜,不是有把握的人不會往這里送,武藝應該不錯。
“天都黑了,人估計也來齊了,要不要把小姐請過來,親自物色?”
華俊臣道:“那丫頭在和劉知府家小姐下棋,應該馬上就過來了,先開始吧。”
師爺見此微微點頭,也不在多說,轉眼望向下面:
“開始吧。”
院落之內,管事打扮的中年人得令,便退到了旁邊,讓家丁取來一個豎起的牌子,上面擺著一副棋局,開口道:
“七位今后服侍的,是華府的公子小姐,琴棋書畫得通一點。這局殘棋,輪到黑棋落子,諸位覺得落子何處為上?”
在場腰背筆直站立的六個武人,雖然不一定通棋藝,但規則還是了解一些,因為華家的待遇實在好,包一輩子吃住還有婚配養老,當下都開始思考。
夜驚堂并不準備當下人,到這里純粹是看看,當下暗暗醞釀,想找機會詢問下確切工作安排,看有沒有和京城王公接觸,以及進入皇城的機會。
但這話實在不好開口,夜驚堂尚未醞釀出個合理話術,便聽到后方的書舍大廳里,傳來傳來“咕嚕咕嚕”的車輪聲,還有兩個女子的閑談:
“劉小姐棋力還是那么差,小姐放水放的我都看不下去了…”
“世間能和我切磋的,本就沒幾人…”
這聲音…
夜驚堂渾身一震,心頭暗道不妙,知道來錯地方了。
他也沒回頭,只是余光左右打量,注意著周圍人的視線,想來個憑空消失術。
但周圍十余個家丁看著,他眾目睽睽之下忽然消失,傳出去肯定引起有心人驚覺,當下倒是有點進退兩難。
而門口處。
華青芷此行目的便是選個護衛,此時剛從附近的棋社回來,被綠珠推著進入了書舍的大廳。
本來華青芷想直接被抬著上二樓,但走到樓梯口,余光卻瞧見后院之中,站著七個背對這邊的武夫,正在參加考試,最左側的背影有點莫名的熟悉感。
“誒?”
華青芷微微一愣,轉頭仔細看去,便覺得這背影身材都好熟悉,但氣質和衣著變化太大,并不敢覺得,當下便自己滑著輪椅,來到后院的門口,往里打量。
聽見后面的響動,后院的家丁管家,都回頭看了眼,認識的連忙行禮:
“大小姐…”
華青芷走進仔細打量,越看越像那個男人,但她身在承天府,哪里敢直接確認,當下便開口道:
“這位戴斗笠的少俠,你可否轉過來?”
夜驚堂沒想到華青芷眼力如此毒辣,見對方已經篤定他身份了,他再遮掩也沒意義,便開口道:
“這位先生,我要是找到了解法,是不是就能進華府當護衛?”
管事正在看著小姐,發現夜驚堂發問,莫名其妙道:
“你耳背?小姐叫你呢。”
“嗯?”
夜驚堂做出才聽見的模樣,這才慢悠悠轉頭,看向后方的大廳:
“這位小姐是?”
“嘶…”
站在輪椅背后的綠珠,瞧見熟悉的臉頰,驚得暗暗抽了口涼氣。
而華青芷也驚呆了沒想到后院里站的真是夜驚堂。
不過她腦子聰明,知道夜驚堂身份暴露,能驚動整個大梁,當下也不敢亂說話。
聽見夜驚堂是想來華府做事,華青芷摸不清背后緣由,但還是順著回應道:
“我是華家的小姐,這次就是我聘請護衛,你是來應聘的?”
而二樓,華俊臣見女兒說話,也從窗口漏了面,低頭看了眼:
“青芷,你認識此人?”
華青芷表情有點緊張,顯然是怕爹爹認出來,瞧見爹爹坦然自若沒腿軟的模樣,她才暗暗松了口氣,便道:
“不認識,就是覺得這個游俠兒很順眼,要不就選他吧。”
華俊臣也覺得這游俠兒順眼,不過他這是招護衛,又不是招女婿,光順眼肯定不行便面色威嚴看向下方的夜驚堂:
“趙四,你功夫如何?”
夜驚堂和華青芷對視,心里頗為尷尬,但嘴上還是順著話道:
“功夫還行,當護衛應該夠用。”
“夠用可不行,以后要保護小姐安危,沒個一流高手的本事,擔不了大任。你來接我三招…”
華俊臣說話間,就準備從二樓跳下來,指點下這年輕后生。
華青芷沒料到爹爹這么勇,可能是怕爹爹被一指頭戳死,連忙出聲制止:
“爹,他如此年輕,哪里是爹爹的對手,先讓他在府上做事吧,以后慢慢培養,等年長些再說…”
華俊臣總感覺閨女對這個趙四有點親近,略微琢磨,皺眉道:
“青芷,你不會是看他長得俊,才選他…”
“爹!”
華青芷聞言有點惱火了,偏過頭去:
“護衛也好丫鬟也罷,總得先自己順眼,再考慮本事。爹爹若是瞧不上,那這護衛不招便是了。”
華俊臣其實也覺得下面的年輕人沒來由的順眼,只是想找個機會試探下深淺,看能不能收個徒弟義子栽培罷了。
見閨女不高興了,他只得打消指點的心思,開口道:
“此言也在理。那你留下來吧,其他六位壯士,實在抱歉了,華府準備的厚禮,諸位可到管事哪里領賞,天色已晚,都早點回去休息吧。”
余下六個武人,眼底明顯都是羨慕,畢竟華大小姐這模樣,可不像是看上了護衛,這只要機靈點,未來都有可能一步登天成為華家的姑爺。
但這‘趙四’長的確實陽光俊朗,他們六個歪瓜裂棗實在沒這命,能在華府手里拿個大紅包也算不虛此行,當下也沒多說,從管事手中接過紅包后,便拱手一禮相繼離去。
夜驚堂只是來看看,就被內定了,心里還有點猶豫。畢竟他要潛入皇城搞事,為此給華家惹禍上身就麻煩了。
但這些事情,也只能私下里和華青芷交流,當下還是拱手道:
“謝華先生。”
華俊臣摸著下巴點頭,本想讓管事帶夜驚堂下去換衣裳安排住處,但想想又道:
“趙四這名字,著實太普通,你以后在小姐手下做事,見的都是京城的王公貴子,名字還是得改一下。小姐有個護衛叫華寧,你們以后是搭檔,安寧安寧,圖個吉利,你以后就叫…”
華青芷可能是怕夜驚堂委屈,插話道:
“華寧是自幼在家里,才跟著家里姓。男兒家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來家里當護衛,哪有改名換姓的道理,以后叫他四郎就行。”
“四郎…”
華俊臣感覺這稱呼是叫兒子相公的,但閨女這么說了,他也不好再亂改名,便繼續道:
“四郎,你先跟著王管事去領衣服,若有家眷回去招呼一聲,過兩天就得出發去燕京,提前準備一下。”
華青芷怕夜驚堂出門就跑了,補充道:
“換好衣服后,把他帶到我這里來,我教他些平日里的規矩。”
華俊臣說實話,真害怕下面這小子,是王家派過來拱白菜的細作。
不過閨女喜歡總比不想嫁人的強,當下還是沒多說,轉身進了房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