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隆隆——
盛夏的暴雨,來的總是讓人出乎意料。
江安碼頭,剛下船的販夫走卒將手遮在頭頂來回奔跑,停在江岸的大小船只,在波濤中起伏。
裴湘君走下渡船,秀荷在旁邊撐傘,登上了裴家接人的馬車。
渡船上,夜驚堂身著一襲黑袍,撐著油紙傘眺望江岸,尋找小渡船的蹤跡。
轉眼三天過去,渡船順順利利回到了京城東郊,駱女俠乘坐的小渡船沿途會停靠,速度要慢些,目前看來還沒到港口。小云璃把他的鳥鳥綁架了,也不知道幾天下來喂胖了沒有…
夜驚堂眺望片刻,不見蹤跡,就準備跟上馬車。剛走幾步,卻見換船前往廣濟郡的黃燭夫人,撐著傘跑到跟前,攔著他就往旁邊的渡船攆:
“少主,水云劍潭的事兒辦完了,下面該去抱元門了吧?”
夜驚堂擺平了周家,自然得給云州本地的江湖門派教教規矩,不過剛剛回京,周家的風波還沒壓下,得先緩幾天。
“黃姨放心,我把京城的事兒處理完,就去廣濟看看。”
黃燭夫人委屈道:“那個李混元欺人太甚,挖我鋪子的生意也罷,我去商量,他竟然讓我…讓我…”
“嗯?”
夜驚堂看著黃燭夫人沒臉見人的模樣,眉頭一皺:
“讓黃姨做什么?”
“讓我滾。”
夜驚堂緩緩點頭,覺得情況和他想的差別不大:
“這李混元確實欠收拾。不過我…”
“少主要是不幫我平事兒,今年給堂口上貢的香火錢我便交不上了,樓主肯定罰我…要不少主把我今年的貢錢免了?”
夜驚堂無奈抬手:“我是打手,這事兒得找三娘說情。”
黃燭夫人蹙著小眉毛:“三娘怎么可能給我免,交不上香火錢,按幫規就得把產業劃給其他香主。我走投無路,只能自己去李家拼命了,死了少主多給我燒點紙錢…”
夜驚堂嘆道:“這說的是什么話?不就李混元嗎,我忙完事情就抽個時間過去,他吃多少我讓他吐多少,連利息都算上。”
黃燭夫人見夜驚堂確實抽不開身,只得作罷:
“說好了啊事兒平了,我偷偷安排幾個花魁犒勞少主,不讓樓主知道…話說少主要媳婦不要?我閨女今年十四,小是小了點…”
“唉…”
夜驚堂頗為無奈,分內之事,怎么可能接受下面香主的賄賂,萬一三娘和駱女俠聽到,他又得遭一場無妄之災,當下連忙顏悅色把黃燭夫人送走了。
目送船只離開后,夜驚堂轉身登上裴家的馬車。
車廂里,秀荷坐在旁邊,整理著要用的賬本。
裴湘君身著淡黃色的輕薄夏裙,在美人榻上靠坐,雙腿彎曲疊放,臀兒枕在腿肚上,手中團扇輕搖,儀態頗像個風嬌水媚的豪門夫人:
“黃燭又找你鬧了?”
“也不算鬧,我拿了工錢,這本就是分內之事,不過得過些天才有時間。三娘舟車勞頓,回去早點休息,我待會得去靖王府一趟,問問周家的情況,這兩天可能沒時間過來。”
裴湘君眼神兒望向別處:“唉周家的事兒,我一點忙都幫不上,還得靠你扛雷;你多去王府坐坐,也理所當然,我哪里會攔伱。”
這叫不攔?
夜驚堂都習慣這幽幽怨怨的小模樣了,笑道:“我有時間肯定會過來給三娘幫忙。話說宋叔的《雷公八極》,說是讓三娘教我來著…”
裴湘君團扇一頓:“商船上,哪里施展的開?你有空就來裴家,我慢慢教你。抱元門的李混元,拳掌功夫不俗,用對手的路數把對趴下,才有意思。”
夜驚堂笑道:“好。”
裴湘君琢磨了下,又開口道:
“你那意中人,也回京城了吧?你準備讓我過去拜見,還是讓她登門,給我這長輩敬茶?”
夜驚堂眨了眨眼睛:“她不知道三娘身份,嗯…”
“怕我以長輩的身份欺負她?”
“怎么會呢…”
“怎么不會?挖我家墻角,讓我遇見,我非得讓她好好敬茶叫幾聲師姑,把規矩先立起來…”
夜驚堂張了張嘴,已經想象出駱女俠被三娘敲打后,回來拿他撒氣的冷冰冰模樣了…
裴相君碎碎念片刻后,又抬了抬團扇:
“罷了,知道在你心里,心上人比我這八竿子打不著的師姑重,不為難你,以后再說。對了,你把和紅花樓的關系告訴靖王,確定靖王不會讓我交貢錢?”
夜驚堂松了口氣,搖頭道:“我到裴家以后,除開工錢沒多拿過一分一毫,這是問心無愧的事兒,我會和靖王解釋清楚。不過槍法怕是免不了,畢竟讓靖王照拂,總得送點見面禮。”
裴湘君微微頷首:“讓靖王切勿外傳即可,反正靖王不可能親自打人,最多在家里找護衛過過手癮…”
閑談兩句,馬車進入了京城東門,來到了繁華街面上。
雖然下著雨,但主街上撐傘的行人很多,鋪面也是琳瑯滿目。
夜驚堂抬眼打量,心中一動,覺得出去一趟回來,好歹準備些小禮物什么的,就中途下車,跑去街上的一家挺高檔的珠寶鋪子,選了幾件兒首飾,給秀荷都給準備一件兒,免得秀荷抱怨公子偏心,還給鳥鳥買了個小擺件兒。
等弄完后,夜驚堂撐著傘回到了天水橋,雨幕之下,街道上行人稀疏,街坊都在鋪面屋檐下避雨閑談。
瞧見夜驚堂回來,熟悉的掌柜伙計皆是開口打招呼:
“喲夜少爺回來啦!”
“半個月不見,又俊了不少…”
“呵呵…”
夜驚堂沿途回應,本想直接去裴府把東西送給三娘,結果剛走到一半,就瞧見一輛馬車從巷道里駛出來,陳彪舉著傘跟在后面,急急忙忙勸阻:
“少爺,你別自作主張,三娘和夫人要是知道,你這個月零花錢肯定就沒了…”
馬車的簾子挑了起來,里面是個面向十六七的公子哥,氣度也算得上儒雅沉穩,正用力搖著扇子抱怨:
“我也是為家里出力,我都十七八的人了,憑什么不讓我管事兒?我就在書院待了個把月,回來一看,好嘛,大少爺變二少爺了,府上的丫鬟都不待見我,整天聊著‘驚堂公子、夜少爺、好俊呀’,這啥意思?我丑是吧!”
“呃…少爺和夜少爺比起來…難分高下!”
陳彪撐著傘在馬車外小跑勸阻:
“三娘剛回來,少爺就自作主張出門…”
裴洛作為裴家的長房大少爺,在城外上學,放假回來一看,裴家快改姓‘夜’了,再好的脾氣,也難免滿腹牢騷:
“我就是等三姑回來才出門,不然三姑如何知曉我的本事?”
“少爺是讀書人,要以考取功名為重…誒?!夜少爺!”
陳彪話說一半,瞧見走過來的夜驚堂,連忙撐著傘跑到跟前,噓寒問暖:
“夜少爺,你可算回來了,一路上還好吧?來,東西我幫您拿著,您別累著…”
馬車上的裴大少爺還在聽陳彪說話,瞧見此景,手中折扇晃了幾下,表情相當的復雜。
再抬眼看向走過來的黑袍公子:
比他高半個頭,身材英武不凡,感覺能一拳把他打死…
至于面向…
這他娘能叫難分高下?
都兩只眼睛一個鼻子,數量難分高下是吧?
裴大少爺把簾子直接拉上,催促道:
“走走走。”
但車夫瞧見少東家來了,哪里敢聽裴洛的話,只是坐在車廂外傻笑。
夜驚堂從對話中,認出了馬車里坐的是誰,撐著傘走到窗前:
“我只是三娘雇得大掌柜,裴公子不必誤會。”
車簾掀開,裴洛探出頭來,儀態倒是頗為隨和,像個有教養的大戶子弟:
“你就是驚堂哥吧?剛才還真沒瞧見,嗯…三姑在家里和娘談事兒,你直接過去吧,我還有點事兒要辦,失陪了。”
陳彪連忙抬手,把馬車攔住:
“唉,這事兒夜少爺去辦就行了,您…”
裴洛又搖了幾下扇子:“陳彪,我請你喝了多少頓酒?你是覺得本少爺辦不了事兒?”
“不是不是,這事兒和夜少爺有關…”
夜驚堂沒聽明白意思,詢問道:
“是什么事兒?”
陳彪嘆了口氣,解釋道:“也不是啥大事兒。官府不是讓裴家翻修染坊街嘛,這么大塊肥肉,不少地頭蛇都盯著,想要跟裴家一塊吃,裴家肯定不讓。前些天有人過來談這事兒,糧鋪的掌柜接待,對方態度很差,,指著鼻子說話,鏢局的六子瞧見未來丈人受氣,就罵了兩句。”
六子可是夜驚堂的老班底,聞言眉頭一皺:
“然后呢?”
“當時沒啥事兒,但第二天六子和糧鋪的丫頭出去逛街,回來路上就被堵了。姑娘在跟前,六子抹不開面子道歉,和人動了手,直接被打的到現在都爬不起來…”
“誰動的手?”
裴洛從車廂里跳下來,見夜驚堂面有怒色,拍了拍肩膀:
“三元樓的少東家程松,梧桐街那邊的闊少,我和他打過交道。這事兒交給我就好,待會我就把醫藥費拿回來…”
夜驚堂看向裴大少爺:
“程松什么背景?”
裴洛思索了下:“爹是西市的程二爺,其他不大清楚,反正官場、江湖都有點人脈,不好招惹,幾個大掌柜意思是息事寧人,但我眼里可容不得沙子。驚堂哥剛來裴家,手下人被欺負了,我這當家少爺,要是不給你出頭,誰還能給你找場子?…誒?驚堂,你去哪兒?”
“去看望六子。”
夜驚堂撐著傘走進了天水橋后巷,陳彪連忙陪同。
裴大少爺孤零零站在雨中,感覺自己有點被冷落,但也沒生氣,跟上去繼續道:
“我在梧桐街有幾分薄面,各大東家都得尊稱一聲‘裴公子’,程松敢打我家的人,屬于踢到鐵板了…”
說話間,三人來到后巷的一間院落外。
三娘非常厚道,給遷居到京城的十二個鏢師和家眷,都安排的住處,巷子的圍墻干凈整潔,比雙桂巷的環境好出不少。
夜驚堂推門而入,就聞到了一個藥味,六子的老娘林嫂,正在廚房熬著藥;老鏢師楊朝在屋里罵罵咧咧說教:
“屁本事沒有,和人較個什么勁兒?你以為你是少東家?”
瞧見夜驚堂進來,楊朝連忙出門迎接,林嫂則上來訴苦:
“驚堂,這事兒你可得管管…”
楊朝連忙攔著:“林嫂,你去忙活你的,少東家有分寸。”
夜驚堂安慰了林嫂幾句,來到正屋里,可見六子躺在側屋的床鋪,身上打著繃帶,臉色頗為憔悴,笑著起身:
“驚堂哥,你怎么也來了,屁大點事兒,弄的我要出殯似得…”
夜驚堂查看傷勢,詢問道:
“打得過再橫,什么事兒不能回來叫上人再去找場子?你死外面你娘怎么辦?”
六子嘿嘿笑了下:“唉,我這不是挨了打,才知道打不過,這事兒錯在我,不該打攪岳丈談生意…”
夜驚堂看了幾眼傷勢后,取出一張銀票遞給楊朝:
“找個好大夫,別落下病根。”
“誒,不用,驚堂哥你這…”
夜驚堂擺了擺手,讓六子好好躺著,和林嫂招呼一句后,撐開傘出了院子。
裴洛一直站在院門外打量,此時才開口:
“驚堂,你放心,這事兒我幫你擺平,他程松今天要是敢不賠醫藥費…”
夜驚堂撐開油紙傘頭頂,看了眼左右巷道:
“那個程公子在哪兒?”
裴洛想了想:“這個點一般都在三元樓,陪文德橋幾個少爺推牌九,你要想過去看看的話,我帶你過去,不過你盡量別說話,要客氣些,交給我就行了。文德橋的官宦子弟不太好得罪…”
夜驚堂點了點頭: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