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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北地之殤

  黃昏,夕陽漸漸落下,隱入遠處那道蜿蜒山脈的背后。

  那山如同一道淡影,又像是畫家不舍得耗費太多的筆墨,只在人們眼里留下了一層模糊的痕跡,讓人知道——哦,那遠處還有一些山。

  昔日掛在高空的火紅色的太陽,如今就落入這樣的山后,只在空中倔強地殘留著一道緋紅的疑問。

  在并州上郡的郡治膚施縣的城墻上,無數雙哀怨的眼睛越過高高的垛口,朝外面那個無盡的深淵望去,而那里曾經是他們的故鄉。

  在那里,還有他們破敗不堪的房子,還有他們辛勞了半輩子的土地,如今都被這黑暗貪婪的深淵吞噬…!

  老農牛二石就是這些人中的一個。

  他如今和那些同伴一樣,被郡里的輔兵監視著做最艱辛的苦力,這些活本該是他們做的,可現在戰事吃緊,輔兵也成為了主力…

  他時不時地望向城外的世界,異族軍隊正在暢飲,高聲說著笑著,都是他聽不懂的語言。

  他心里還巴望著什么時候能離開這藩籬,重新回到自己那單薄的土地上。那里雖然凋敝,但是好歹是屬于自己的一方小窩。

  可是想想家中的情景,他又滿眼絕望,除了絕望之外沒有了任何情緒。

  他的雙眼經常瞇著,眉頭時常皺著,臉上的皺紋像深深的溝壑,那是一個又一個的苦難重復的在上面耕耘留下的痕跡。

  他的黝黑的皮膚并不是一日形成的,一層又一層的泥垢記錄著他一次又一次的心靈的裂變。

  在絕望占據主導之前,他的情緒是怨恨,那個時候,他恨所有人。恨郡守,恨鮮卑人,恨東羌人,恨南匈奴人。

  如果不是郡守,他不會失去一切,親人、家園和自己的尊嚴,如今全都化為烏有。

  而如果不是那些異族,他不會失去寶貴的自由,就算不能豐衣足食地活著,至少可以有一個地方隱蔽佝僂著的身軀。那幫狗官也就沒有理由把他這副老骨頭押上城樓,干著這不是人的活計。

  他的耳畔依然縈繞著那天那個兇神惡煞的聲音,那幫面目猙獰的穿著官服的差人。

  他本身的日子過得就不好,被這幫人蹂躪得已經體無完膚,然而他還是聽到了那樣的呼喊:

  “東羌、南匈奴叛亂,郡守有令,城外所有百姓立即趕往城內,營造工事,協助城防,城外所有村莊、建筑皆焚之,以防資敵!”

  他知道,他沒有辦法抱有任何一絲僥幸了,即使是他這個年歲的人,也不可能避免這最后的浩劫。

  只要還能干得動一丁點兒活,在他們眼里就是有價值的,直到這最后一點價值被榨干,化作一具尸體,作為大漢子民的光榮才被徹底降解。

  就算最后戰事順利,一將功成萬骨枯,他能得以活下來,最終的榮譽和牛二石這樣的老農也已經沒有什么關系了。

  畢竟,家沒了…

  他在登上這城樓開始負重的前夕就已經受了傷,那是被打的,是真的被打的。打他的人是當地的里正,原因是他沒有遵守規定按時交上賦。

  在漢代,“稅”和“賦”是有區別的。“稅”就是征收糧食,是固定的,而賦則是征收錢財,是可以臨時增加的。

  宦黨的門生當了新的郡守后,巧立名目,設置了很多新賦。如整軍備戰賦、新修道路賦、防賊盜苗賦、夜班值守賦,還有很多他都沒聽過的賦…

  這些額外負擔突然全部壓到百姓的身上,他們根本不堪重負,牛二石就是因為砸鍋賣鐵也交不上這些賦,導致被打。最后沒有辦法,他賣掉了自己唯一的女兒。

  當女兒充滿哀怨和恐懼的看著被士族派來接她的馬車時,他低著頭一語不發,也不敢面對女兒的眼神,回到家還被生病的妻子哭著大鬧一通。

  牛二石也不止一個女兒,他曾經也有兩個兒子,可是在那之前就不在了。

  曾經,他也擁有一個完整的家庭,他有自己的妻子,有兩個兒子一個小女兒,他是一個自耕農,擁有自己的土地,每天辛勤耕種著,靠著這幾畝地的收成勉強過活。

  就算每日拼命勞作,一家人也就是能勉強填飽肚子罷了,這年頭想有點積蓄就是天方夜譚。不過,多少風雨他都熬過來了,其中最艱險的,就是避免自己的土地被士族給兼并掉。

  因為牛二石的土地位置不錯,當地的士族不止一家,也不止一次派人到他這里收過地,但他想了各種辦法一直拖著,好不容易保留了下來。

  他的大兒子原先在郡里當輔兵,這并不是什么顯赫的事情,同樣也只是為了混口飯吃。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去掙那一日三餐,而且自己的身家性命全不由自己說了算,長官要往哪里,便馬上前往哪里,一刻也不能耽擱。

  前些日子雁門郡吃緊,邊馬緊急來報,要求當地的軍隊立即趕去支援。他兒子便在其中,然而這支軍隊在路上就被鮮卑人的伏兵截擊了,最后打得大敗,他的兒子便再也沒見過蹤影。

  官方給出的消息是失蹤。失蹤,不過就是沒有找到尸體罷了,自然也不用發放撫恤,但實際上他知道,他的兒子死了。

  牛二石的妻子也就是那時開始生病的。

  得知兄長戰死之后,他的二兒子怒不可遏,每天都嚷嚷著要上陣報仇,可是家里唯一的壯勞力怎么能隨隨便便去送死呢?

  他死活不同意兒子參軍的想法,他認為這孩子還是太年輕了,對前線的兇險缺乏應有的考慮。他必須豁出命去也要保住這個兒子,將他留在身邊,否則他這一門就絕后了。

  然而,這個年輕人還是沒能按照父親的意思留下來,在一個夜黑風高的晚上,小兒子溜出家門投軍去了。這個年輕人什么也沒留下,哪怕一封信呢——其實留了也沒用,反正家里沒一個識字的,他自己也不會寫。

  牛二石不用猜也知道,只要小兒子不見了,那準是投奔了軍隊,十有八九是奔呂布的飛騎軍而去。因為呂將軍飛騎軍的威名早有在北地散播,自己這個不孝子已經不止一次表示要投奔那支義軍了。

  妻子知道兒子干了傻事,哭干了眼睛,只剩下捶床大呼,到后來,唯有無力的哀嘆。牛二石也沒有辦法,只看著最后的希望——他的那個小女孩兒,心想無論如何也把這個孩子拉扯大吧。

  沒想到,如今連女孩兒也沒保住…

  當官軍來村中抓壯丁的時候,他的妻子直接被嚇死了…

  他的家人一再離他而去,恐怕自己也將不久于人世,牛二石不經想到,也許,去到那邊,他們一家人才能團聚吧!

大熊貓文學    漢末波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