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做的都沒有錯,在這個家里,他們都是全心全意為了她而活著。
陳穎清楚地知道這一點,但這恰恰卻是她一切痛苦的根源。
因為他們沒有錯,所以自己才無法反抗。
因為找不到反抗的理由。
最親近的人也不一定了解你,解釋有時候只是徒勞。
窗外云開霧散,月光透過窗戶照進來,涼涼地灑在床上、枕頭上,充滿著夢幻感和不真實感,近在咫尺卻遙不可及。
生活的意義到底是什么呢?
陳穎不知道答案。
不遠處的書桌上,一本書壓著試卷,那是昨晚看的月亮與六便士,竟然忘記收起來了。
幸好媽媽沒有進自己房間,不然她一定會很生氣地把這種在她看來沒有什么意義的書丟掉吧。如果是自己買的書那倒也無所謂,可這本書是從文學社借的,要是弄丟了的話就不好了。
書中的查爾斯拋棄妻子,他自私、冷漠,對外界一切都漠不關心,這才使自己的繪畫進入本真境界。這種境界只存在在小說中,這種純粹只存在在天才或瘋子的世界里,而我們大多數人,只是平凡的普通人。
陳穎想著,合上書,將其放在了一邊,抬起頭望著窗外的明月。
她想起書里說“追逐夢想就是追逐自己的厄運,滿地都是六便士,他卻抬頭看見了月亮。”
但是她抬起頭,看到了月亮,卻看不到滿地的六便士。
小說不真實的地方就在這里,作者總是會刻意去夸大某些東西,而選擇性地忽略某些東西。夢想實際上不過是微不足道的東西,生活比它要沉重太多太多。而小說卻把它夸大了,事實上,它并沒有那么重要。
所以,放棄它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于是,陳穎做出了決定。
次日下午,文學社。
“陳穎,究竟為什么想要退社呢?”
顧淵轉過頭,望向站在左側書架前的馮子秋,他的手里拿著一罐果汁,即使是到了秋天也要喝冷飲,這是男生中的共識。
“成績不好、壓力太大、身體羸弱,無非是諸如此類。”顧淵揉了揉有些酸脹的眼睛,“但是陳歌老師說,這些都是外部因素,最關鍵的,是陳穎內心的想法。”
“內心的想法…”馮子秋微微地皺著眉,“會不會和她的家長有關?”
“嗯?你為什么會這么想?”
“以愛為名的道德綁架往往是最讓人感到難以掙脫的,父母的言論和想法很多時候會迷惑兒女的內心,使他們無法看清自己真實的想法。”
幾人正在閑聊時,陳穎出現在了門口。
女孩背著一只奶白色的雙肩包,一臉倦容,看起來毫無中學生的升起,疲倦和茫然已經滿滿地寫在臉上了。
所謂青春,大概就像關在玻璃瓶里的飛蛾,眼看著似乎哪里都是一路光明,其實哪里都出不去。滿腔的熱血和理想在與透明的瓶壁上一次又一次地蒙頭亂沖亂撞中,一層層脫落,最后又能去哪呢?
日后回想起來,青春不過是一個灑光熱血的過程。荒誕也好,愚笨也好,總會過去的。
只是,即使是那樣魯莽熱血的青春,也與自己無緣了。
面前的這些人,他們每一個,都擁有著自己無法企及的天賦。
對他們來說輕而易舉就能做到的事,自己就算是拼盡全力也無法做到。
“我…這是我上次從文學社借的書,現在還給你們。”陳穎從包里取出一本書放在門口的柜子上,然后就頭也不回地向外跑去。
“誒!等等!”柳卿思急急忙忙地追了出去。
從圖書館出來去往教學樓的途中,兩旁的路燈已經在暮色里發出冷冷的光,飄著小雨的校園看起來格外沉寂,風從裸露的皮膚掠過,帶來濕漉漉的疼。
迎面走來兩個和他們方向相反的男生,奔跑著的陳穎躲閃不及,一下子和其中一個捧著厚厚的習題冊的男生撞了個滿懷,那一刻,漫天飛卷的習題冊就好像是一只只閃動著翅膀的飛鳥,沖向天空后又迅速折翼,撲棱棱地掉落下來。
被撞倒的男生看著灑落了一地的習題冊不禁無奈地撓了撓頭,而他的同伴則是一臉郁悶的表情,因為下著小雨,地面上并不干燥,有些倒霉的習題冊好巧不巧地張開懷抱擁抱著潮濕的青石路面,上面的污漬泥痕清晰可見,這可不是什么好清理的東西。
柳卿思追出來的時候,看到陳穎一個人蹲在兩個男生的面前撿書,衣服皺巴巴地貼在身上,勾勒出扎眼的只有骨骼的線條。
沁在心間的涼意,像滴在習題冊扉頁上的水滴,慢慢地浸開。
不只是心,手和臉也是涼涼的一片。
柳卿思什么都沒有說,只是在陳穎身邊蹲了下來,幫她一起撿書。
下一秒,一塊白色的毛巾進入了視線。
陳穎抬起頭,灰蒙蒙的天空泛著微微的紅色,顧淵手里兩把雨傘一左一右地撐在她和柳卿思的頭頂,馮子秋則在一旁和那兩個男生道歉,而齊羽的手里則握著一塊疊得整整齊齊的干毛巾,抿著嘴瞪大了眼睛看著自己。
“淋雨淋得太多的話,是會著涼的哦~”
打開的時候,陳穎感到毛巾上升騰而來的溫熱氣流,無論如何,前一秒還沉浸在孤單里的女生,此刻在毛巾的作用下感到溫暖入懷。
回到文學社里,陳穎端著柳卿思調制好的熱茶低著頭小口地嘬著。
“是發生什么事了嗎?”齊羽試探著問道。
顧淵和馮子秋兩個人則兩手揣在褲兜里靠著窗戶,外面的雨聲漸漸地連成了一條線。
陳穎搖了搖頭,輕聲說道:“沒有。”
“我們是站在你這邊的,永遠。”柳卿思一手摟著陳穎的肩膀,“有什么困難,就告訴我們吧。”
“真的沒有,我只是覺得時間太緊張了,學習的壓力也很大,所以才想要退社的。”
“真的是這樣嗎?不是因為你們班主任的脅迫吧?”顧淵皺著眉頭問道,“如果只是數學成績的話,我們可以一起輔導你,短時間內提升個一二十分,問題不大。”
“嗯,我們一定可以做到的。”柳卿思輕聲說著,“而且,紫楓學姐和陳歌老師他們正在和賈平老師聊天呢,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真的是這樣嗎?
陳穎的心里悉悉索索地逃竄著一些意味不明的東西,一會兒在心間一會兒在唇間,一會兒在兩手捧著的裝著熱茶的杯子里。
最終也沒有人能夠改變她想要退社的想法。
無論顧淵他們怎么操作,陳穎本人的意愿都是將她留在文學社的重要前提也是必要條件,可既然連她自己都不愿意,他們也沒有什么很好的辦法。
退社的申請書由她自己交給了姜紫楓,那一刻陳穎臉上的表情很堅定,仿佛洗去了所有的柔弱和猶疑,就像是一株屹立在山崖上的翠竹。
“做自己最想做的事,生活在自己喜愛的環境里,淡薄寧靜、與世無爭,這難道是糟蹋自己嗎?與此相反,做一個著名的外科醫生,年薪一萬鎊,娶一位美麗的妻子,就是成功嗎?我想,這一切都取決于一個人如何看待生活的意義,取決于他認為對社會應盡什么義務,對自己有什么要求。”
第二天,文學社,柳卿思靠在窗邊輕聲地念著書,坐在她對面的顧淵揚了揚眉毛,問道:
“這是什么書?”
“毛姆的月亮與六便士。”
柳卿思把書豎了起來,封面上那六個閃閃發光的白字寫著書名。
“講得什么?”
“主人公的原型是法國的印象派畫家高更,原是位證券經紀人,人屆中年后突然響應內心的呼喚,舍棄一切到南太平洋的塔希提島與土著人一起生活,獲得靈感,創作出許多藝術杰作。”
“舍棄一切?”
“嗯,他拋棄了自己的妻子、孩子、工作、社會地位,以及一切自己所擁有的生活,去追逐那看上去遙不可及的所謂名為‘藝術’的東西,由此做出了一系列不被旁人所理解的荒誕行為。”齊羽走了過來,在顧淵身邊坐下,“這本書很有名啊,你竟然沒看過?”
“世間書籍浩如煙淼,我又不是學富五車的老學究,哪里能每一本都看過。”顧淵撇了撇嘴,“話說,難道我們就這么放棄了?陳穎的事。”
“不然呢?難道還要摁著她的頭把她拽回來嗎?人家陳穎自己下定了決心要好好學習,你就不要去禍害人家啦。”齊羽朝他翻了個白眼,“該做的事我們都做了,但退社既然是她自己的意思,我們又能說什么呢?”
“雖然但是…我還是覺得,陳穎應該不是這么想的。”顧淵說道,“我還記得那天她來面試的時候,她的眼里是有光的,就像是極光那種?不太清楚,總之,我覺得,她是真心熱愛文學的,至少比我要強。”
“你還挺有自知之明。”柳卿思假裝摸了摸自己手臂上的皮膚,然后一臉嫌棄地和顧淵拉開了一點距離。
“我說,明天就是周末了,不如我們一起去看看她吧。”馮子秋忽然提出了建議。
“嗯?登門拜訪嗎?”顧淵揚了揚眉毛,“這種事難道不應該先征得本人同意嗎?”
“去,下午考完試我們就去。”柳卿思用力地點了點頭,“今天陳穎沒有來上課,聽她們班那個叫羅依的女孩子說,好像是生病了,我們正好去看看她。”
習慣性地被無視,顧淵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不過,既然陳穎生病了,這個時候去看看她倒也不是什么失禮的事。
就這么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