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梁雪涯看到嚴駭涵有點焦頭爛額地接聽著來自醫務處投訴辦公室的電話時,抓了抓頭發。
在梁雪涯旁邊,鄭國偉便敲了敲他的肩膀說:“小梁,現在知道我為什么之前,要那么對你說了吧?”
“我們醫院的骨科,在關節脫位的手法復位這一塊,就沒形成常規,
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出現這樣的情況。”
“其實龐定坤還算比較好的了,博聞強識,而且在操作前和病人和家屬交待得十分清楚。”
“而且你之前也覺得那個病人的家屬是頗為通人情的那種吧?”
“但事實就是這樣,大部分人的思維就是只認結果,他們不管過程的。反正沒搞好就去醫務處的投訴辦公室投訴。”
梁雪涯微微低頭,
咬了咬嘴唇說:“但是鄭主任,
這個關節脫位,本來就是骨科的亞專科。這樣的病人,
來了之后就直接推去其他醫院,也不太合適吧?”
說實話吧,梁雪涯才值班幾天,這邊值班的流程就是,搞一個二十四小時,然后休息三天,再繼續一個二十四小時。
與之前的值班稍有不同。
而來這里之后梁雪涯的第一個感觸就是,八醫院的急診科,頗為清閑,遠遠比不上自己在湘南大學附屬三醫院急診科讀研究生時病人的體量那么大。
他值班的時候,偶爾能夠有一兩個小時沒病人的情況…
這樣的病人體量,還敢挑挑揀揀?
鄭國偉感慨道:“小梁,
這就是我與你所說的,咱們八醫院與你之前讀研的附三一樣的地方了。”
“搞不搞我們急診科說了不算,
那是專科的事情。我們這里的骨科攏共就兩個科室,
你不能逼著骨科的人把所有的病人都收治和處理好的啊。”
“算了,
不說這個了,
吃一塹長一智。下次記得就是了。”
說完,鄭國偉繼續說:“等會兒醫務科肯定會派人過來調查和調解,你是病人在急診的首診醫生,我是你的帶教上級,我們兩個都會被叫過去。”
“你就只直說你打了骨科的電話請急會診。不要提什么骨科不接關節外科病人的事情,這樣反而會越描越亂。”
“醫務科可不認你不搞這個亞專科的事情。”
“骨科那邊已經是火燒連營了,咱們不能再加把火啊。”
鄭國偉交待道。
這個病人,說起來和急診科就沒多大關系了,他們第一時間接診,并完成了檢查,有專科的問題,當然請專科會診,不在急診科的業務范圍內。
是龐定坤來會診之后,決定要給病人做手法復位的,那他們急診科可一毛錢關系都沒有。
急診病歷中的骨科專科部分,是龐定坤書寫的,操作知情同意書上的談話醫生簽下的也是龐定坤的名字。
既然自己沒什么關系,那也要避免給別人的背后捅刀子…
不過鄭國偉接著又苦笑著說:“當然你也可能不會被叫去,我反正是躲不掉。”
梁雪涯抬頭看了下鄭國偉,帶著歉意道:“鄭老師,
對不起,怪我沒搞清楚,連累到您了。”
“沒事沒事,大家都是這么過來的,在八醫院工作,要注意的細節多著呢,除了骨科之外,其他科室也有很多細節需要記清楚的,比如說神經外科,就是一三五一病區會診,二四六二病區會診…”
“而更離譜的科室呢,就有心內科。則是上午一病區會診,下午二病區會診,晚上三病區會診…”
梁雪涯趕緊點頭啊,把這些細節都一一記在了心里…
醫務處的投訴辦公室的人來的動作還是蠻快的,差不多在嚴駭涵接到了電話十分鐘之后,就有兩個人趕來了,一個好像是辦公室的主任,另外一個則是工作人員,拿著一個投訴記錄本。
來了急診科之后,便把骨科相關的所有人都叫了去,急診科的,則是只叫了鄭國偉和郭浩然兩個。
畢竟這次‘醫療事故’的主要責任科室是骨科,只是事情發生在了急診科,自然也會把急診科的人叫過去。
就連羅云都沒放過。
羅云在聽到辦公室的主任連他也要被叫進辦公室時,臉上顯現出了格外為難之色。
“覃主任,我也一定要去嗎?我就是被中途叫來幫忙的。”羅云小聲問覃子興,想開溜。
他可是給周成剛打了電話,讓他過來,好說道說道的,自己這電話才打了,結果把自己叫去問話了,那周成到時候來了,不白跑一趟了么?
“羅云,你也一起吧。”覃子興這個面色冷峻,一看就是十分古板,頗為不通人情的投訴辦公室主任還沒說話,嚴駭涵就主動叫上了羅云。
羅云畢竟是關節外科的科班出身,等會兒好說話些,說的話也更加具有專業性,即便真出了醫療糾紛,要打官司,羅云提供的說辭,也能夠更有說服力。
“好的,嚴主任。”羅云內心一苦,就知道自己逃不了了。
而且估計以后嚴駭涵還專門會因為這個事情在科室里敲打自己。
關節脫位的手法復位,就是自己現在科室里弄起來的,龐定坤這都算屬于被自己‘帶壞’。
當著覃子興和嚴駭涵的面,羅云自然不好再打電話了。
于是快速地用微信給周成回了個信息:“我被投訴辦公室叫去談話了,你不用過來了。”
周成估計是一直拿著手機,關注著信息,所以幾乎是秒回復:“羅老師,我已經在急診科門口了,那我還進來嗎?”
羅云——
“那你進來吧,去找急診科的梁雪涯先看看片子吧…”
“我進去了,不能玩手機了。”羅云回復完,就不敢再拿著手機玩了,現在的事情很嚴峻,可不是開玩笑嬉皮笑臉的時候。
龐定坤坐在了覃子興的當門位,他是本院醫師,也是有證的人,擁有一級手術和操作的權限,今天的事情,是他一手搞出來的,自然首當其沖。
旁邊是嚴駭涵與郭浩然,然后就是羅云和鄭國偉…
覃子興開門見山地道:“我廢話就不多說了,我們投訴辦公室接到了投訴電話,在去找病人溝通之前,我們投訴辦公室按照慣例,先了解一下事實情況。”
“龐醫生,這個病人你是骨科專科的首診,就由你來先說起吧。”
“朱青青,你用筆記錄一下,先不記錄在投訴檔案里面。”覃子興吩咐跟著自己來的那個小姑娘,還刻意多交待了一句…
周成進到了急診科后,很快就看到了梁雪涯。
梁雪涯是病人的第一順位首診醫生,現在病人的家屬沒找到龐定坤,懟在了梁雪涯的前面在質問:“梁醫生?骨科的醫生呢?主任呢?一個都不見了?”
他問這話時,還有點后悔,覺得自己投訴的電話是不是打早了,所以骨科的醫生都生氣了,全都溜了。
可他老婆還在操作室里面,半條手臂麻木著,倒是不痛了,可手還是動不了,看起來也是存在著明顯畸形。這要是沒人管了,那可如何是好?
剛剛他給自己老婆說起這件事后,被自己老婆狠狠地罵了一頓,罵的就是他沒良心,自己這病還沒搞好就想著去投訴,那現在沒醫生來了要怎么弄?
他自然只能來找啊。
梁雪涯就只能無奈解釋說:“那個叔,您先別著急。我們骨科的醫生是接到了投訴辦公室打來的電話,被叫去問話了,很快就會回來。”
“他們正在商量解決方案,您先別著急。”
“那我能不著急嗎?”
“我老婆還里面躺著呢?”病人的老公當時就不干了,聲音有點大。
不過似乎自己這么大聲找梁雪涯的麻煩也沒找對人,便又說:“那我現在打電話取消投訴,那些醫生能回來嗎?”
梁雪涯嘴角抽了抽,心里暗說,您以為這是菜市場買菜呢?
你不想買了就退掉?
“我能理解您的心情,可投訴辦公室接到了投訴,肯定是要了解情況的。醫院和骨科也一定會盡快給出一個方案出來的。”梁雪涯正說著,忽然就側身看到了周成走近。
周成叫了他,因為病人當面,并沒有叫私下里的稱呼,而是喊了比較正式的稱呼:“梁醫生。”
“周醫生你好。”梁雪涯看到周成的時候挑了挑眉,內心略有些苦澀。
好家伙啊,真的是湊巧了啊,我之所以今天給骨科送病人,就是因為這家伙上次值班的時候,讓我送順手了。結果就弄出來了這么一茬。
當然也不能說周成的不是。
“梁醫生,您還沒給我說到底該怎么解決呢?我老婆躺在里面,就不管了嗎?”
“欸?就沒人管了嗎?”他攤開雙手,語氣夾雜著怨念和憤怒,自然也很有些無奈。
梁雪涯也只能不顧周成,繼續和病人解釋說:“可您投訴了啊,當診的醫生都被暫時叫去問話了。”
“肯定不會不管,而且骨科的人現在都還在急診科里,會很快就來的。醫院也不是外面大街上賣東西的,您說不買了,或者去投訴了,別人的生意繼續做。”
“接到投訴之后,非急救情況下,必須要馬上中止可能造成創傷的操作。需要辦公室的人核查清楚之后,再商議解決的方案。您夫人現在這情況,不會有生命危險,自然不能再繼續操作。”
“這我們醫生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梁雪涯苦笑道。
病人的家屬頓時重重地哼了一聲:“嗯!TMD!”
“這什么luan?”
接著改口罵罵咧咧:“什么破規矩,亂七八糟的,我是來醫院看病的,是來找醫生治療的,你們負責給我治好就行了。我出錢,你們看病,哪里有這么多事?”
“梁醫生,你還能不能找到其他的醫生啊?”
“你得讓醫生來看啊?讓他們想辦法啊。”他錘著大腿,可沒把他急死。
這就相當于,自己的老婆被推到了手術室,麻醉打了一半,手術做了一半,醫生不見了,一樣的心情。
他估計也是覺得,再找之前的醫生,肯定對自己是有心里想法的,自己投訴了他們,所以他們可能會報復。
趁著還沒反應過來前,再換個醫生看看,如果能夠在之前那一批醫生之前,把病給看好,他們回家了就了事了。
“這?哪里。”梁雪涯下意識地準備回復,可又想起好像這當面就真有一個骨科的醫生。
不過馬上就摒棄了這個想法,這個醫生級別比龐定坤和羅云都低了太多,他們都沒辦法,自己就算死馬當活馬醫也不能把周成架上去,到時候投訴再加投訴,那就完蛋鳥。
“這一時半會兒哪里去找啊,骨科的醫生,是由骨科的主任來安排的,也就是之前的那個嚴主任安排的。”
“值班醫生,會診的醫生,都由他來安排!”
“我們急診科只能請骨科的醫生來這里會診,可不能主動挑到底是誰來會診的。”梁雪涯繼續解釋。
這工作他做不了,或許急診科郭浩然可以有這權力,但絕對不是他梁雪涯,一個小醫生可以安排得動的。
“我!”
“真是長了見識了,來醫院都找不到醫生了。真的是!”
“你們八醫院,簡直好大的譜,我從來沒聽說過這件事。”
“湘南大學附屬醫院都沒這么大的譜,魔都和京都的醫院也沒你們這離譜!”
“你看我干嘛?去給我想辦法啊!”
“你們這么大個醫院,光明正大地開著門做生意,給我找醫生!解決問題啊。”他竟開始對梁雪涯吼了起來。
也是不知道該找誰,怎么去解決這個問題了。
梁雪涯此刻有點后悔,有點后悔自己沒跟著龐定坤他們一起去‘開會’,留下自己一個人來面對這個病人的家屬,心里頗為有點委屈。
但也不好說什么,只能硬著頭皮道:“我都說了,現在值班和會診的醫生,乃至骨科的主任,都被您投訴的地方叫去問話了。”
“我沒有權力安排其他的醫生,你朝我吼沒用啊,我就只是急診科的小醫生。”
“我真想。”他揚了揚拳頭,不過,旁邊就有兩個保安一直盯著他,距離不遠,但是就一直盯著他的手看。
剛揚起拳頭,他們的手就招架了起來。
“干什么?這里可不許打架啊,要打架的話,我們可報警了,這里都是有攝像頭的。”保安伸出手,攔了一下,也是絕對他就一個人,如果人多勢眾,估計就不會靠近了。
聽到這里的時候,周成狠狠地皺了皺眉頭。
趁著梁雪涯還在和病人家屬糾結的時候,他去了一趟急診科的外科病房,果然就看到了,那個肩關節前脫位的病人片子,顯示在電腦屏幕上。
病房的辦公室里,有好幾個醫生正在搶電腦,都沒敢把它給關了。
周成用鼠標上下滑動了一下,稍稍皺了皺眉頭。
這個肩關節的脫位,的確是比較罕見的,屬于難復性的關節脫位,如果沒找到正確的方法,還真的復位不上去,而肩關節的手法復位有十多種,一個一個試肯定是不可取的。
肱骨頭卡壓在了肩關節的關節盂。
這是十分麻煩啊!
得找一個非常好的復位方式才行。
周成仔細閱片了一會兒之后!
先走去了急診科的醫生辦公室,先隨意地擰起了一件白大褂,把掛著的胸牌反蓋住了。
給羅云發了條信息!
然后才緊了緊自己的口罩,往外走去。
走出來的時候,看了看梁雪涯,他還在和病人的家屬糾纏,病人的家屬仍然罵罵咧咧地再給梁雪涯講著醫院該怎么怎么樣?醫生的醫德到底是什么的大道理。
趁著沒人注意,他便才溜進操作室。
周成這也是沒得選擇了,事情鬧到了現在這一步,他如果還堅持等羅云和蔡東凡的命令才出手的話,估計事情很難收尾。
蔡東凡估計還在手術臺上,羅云被叫去開會了。
還是要先從問題的根源上來解決,病人來醫院里就診和看病,所求的是治愈,并不是為了來吵架的。
看了下手機,沒有得到回復。
他也只能私自溜進了操作室…
急診科的會議室里。
覃子興聽完了龐定坤以及郭浩然與嚴駭涵等人的說辭之后。
對羅云說:“羅醫生,你也講一講吧,大概的事情我已經了解了,簡短說一下你個人的看法。”
之前的嚴駭涵專門提出了羅云是關節外科的科班出身這回事。
因此羅云的意見是十分重要的。
羅云在龐定坤等人說明情況的時候,其實就已經組織好了語言。
說:“覃主任,剛剛我們科的龐醫生、急診科的郭主任和鄭主任也先后都講了事情的經過。”
“我也是中途被嚴主任叫來急診科的!”
“不過,不管是從骨科還是關節科的角度出發。”
“我覺得都是沒問題的。”
“首先,第一點。”
“我們科的龐醫生在操作前,仔細地對病人的情況做了評估,說明了診斷這就是屬于外傷后的肩關節前脫位!”
“無骨折,體查無神經麻痹癥狀。”
“符合手法復位的適應征。”羅云放在了最后,那么就不能亂說,這些東西都有可能會上法庭的,自然得條理清晰。
“在臨床的治療指南里面,首選手法復位!備選手術治療。”
“為什么要提出來備選手術治療呢?指南里也是這么寫的,這是一個客觀的事實!這都是全國各地的專家,關節外科和創傷外科的各個教授及專家形成的共識。”
“手法復位失敗之后,才能選手術治療。”
“這也是我要講的第二點,龐醫生操作前也與病人和家屬做了詳細的溝通,這個鄭主任是旁聽到了的。”
“可我們也要承認醫學領域,不是程序化的,任何治療方式和治療結果都不存在必然的因果關系。”
“這充分考慮并尊重了患者及家屬的知情同意權。同意才操作。”
“龐醫生已經做了充分的術前評估,經過了術前的溝通,是患者和家屬選擇了手法復位的治療方式,卻不愿意接受手法復位失敗的結果。”
“選了正確的治療方式但不奏效,并非就是診斷或者治療上出現了錯誤!”
“而且龐醫生已經做了充分的應對的同時,我們骨科也及時調整了治療方案。”
“先后進行了肩關節前脫位的多種復位方式的調整,也叫來了麻醉科的輔助,這些在程序上,都是沒問題的。也是應該循序漸進的。”
“即便是到了湘南大學附屬醫院,甚至是魔都及京都等知名醫院,對于肩關節前脫位的治療方式選擇,都只能先選手法復位。”
“只是,任何治療方式都不是一一對應關系,醫學的指南,只是參考性的意見,并非就是選對了就能治好。”
“我們要充分尊重病人自己對治療方式的選擇,也要——”
羅云正說著的時候,就聽到,有人敲響了會議室的門。
而且還頗為急驟。
這驟然間響起的敲門聲,頓時就讓眾人的眉頭都是一皺。
這誰啊?
可敲門聲有些急,而且沒等他們喊他進來,他就直接推開了門。
推開門后,急診科的一個主治醫師站在了門口,吞了好幾口唾沫,才略有些緊張,神色十分糾結地說:“郭主任,嚴主任,這個盛開梅的家屬。”
“買了好多水果的果籃,還一口氣地跑到了醫院對面,買了好幾面未定科室和姓名的錦旗來了。”
“非要說親自當面感謝一下你們。”
郭浩然等人聽完,整個人當初腦子宕機了。
一個個人仿佛機器卡殼了一樣,表情不一僵硬在那里,茫然地看向了門口的人。
眼神和心思各異。
但無疑都是指向了蛋疼二字。
盛開梅就是那個關節脫位的病人,病人的家屬就是舉報的人。
他來送錦旗和果籃的話,那我們這么多人在這里是干啥來的?
開這么久的會,嘴巴都快說干了,就開了個寂寞?
過了足足十多秒的時間,郭浩然才開口喝道:“林墨,你胡說什么?現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
“我們現在正在開會討論這個病人的問題!”
“你給我出去!”聲色并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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