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明流死死盯著那個好似頑童所寫,筆跡歪歪斜斜的「紀」字。
兩顆眼珠幾乎暴突出來,其上布滿條條血絲,宛若猙獰的惡鬼。哪里還有半點一派掌門的儒雅風流,從容氣度!
「怎么會在這里.....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經由氣機感應,再三確認,謝明流無比的篤定,那方磨盤大小的胚胎靈物,正是自家的東西!
因為浣花劍池數代人心血澆灌的靈兵劍器,皆要用到玄胎精英砥礪鋒芒,提煉品質,增進層次!
所以此物至關重要,相當于掌門大位的傳承信物。
謝明流隨身佩戴那口靈兵,名為澡雪的上等劍器,就出自于玄胎精英。前后打磨整整十八載,耗費幾百斤的陽金砂,方才孕育一縷靈性。
「玄胎精英應該被妥善安置于劍池底處才對!
有那塊十幾萬斤重的斷龍石壓住陰煞窟穴,即便是五境宗師,也沒法神不知鬼不覺將其取走!」
謝明流如遭雷擊,呆呆地愣在原地,雙眸閃現明顯的震駭。好像是白日見鬼一樣,心神劇烈地波動,如同煮沸的滾水!若非親眼得見,他也難以置信!
玄胎精英怎么會落到紀淵的手上?
作為浣花劍池的掌門人,謝明流深知那處陰煞窟穴連接靖州地脈。縱然搬得開斷龍石,受得住侵蝕血肉的滾滾煞氣。
可玄胎精英本身勾連地脈山根,汲取其中的庚金元氣,等同一方不能輕動的陣眼中樞。哪怕舉手投足移山倒海的五境宗師,想要撼動一州之地脈,也沒有想象中那般容易!更別提,那座陰煞窟穴內密布層層禁制,若無秘藏符印、又非劍池嫡傳。
無法滿足這兩大條件,就算將山門掀個底朝天,也不可能奪得玄胎精英!「謝掌門,你所受的傷勢果然很重,臉色這么難看,還是趕緊回去休息。」
紀淵一邊仔細摩挲把玩玄胎精英,一邊故作關心道。對于謝明流翻江倒海似的激蕩心緒,好像渾然未覺。這位浣花劍池的掌門人面色僵硬,聲音艱澀道:
「紀千戶還請不要說笑,戲弄謝某人。
莽莽無盡的白山黑水,只有浣花劍池藏有一方玄胎精英。這東西來自上古洞天,乃大劍修磨練法寶的奇物!
天底下也許有第二樣,可遼東絕然獨此一塊....」
紀淵亦是收斂嘴角笑意,眸光倏然泛冷,語氣淡漠打斷道:
「怎么,聽謝掌門話里話外的意思,是本官圖謀浣花劍池的稀世珍寶,趁其不備偷摸將其竊出?
謝掌門,倘若本官理解的沒錯,你這是打算指認一位朝廷命官、北衙千戶——做賊?污蔑欽差,栽贓罪名,輕則押下詔獄囚于水牢,重則滿門流放招搖山!
想清楚,看真切,別把前路毀了、后路斷了。等到那時候,誰都救不了!」
狗官!該死的!朝廷鷹犬!
謝明流心中深恨,明白紀淵這是借勢壓人,逼迫他吃下啞巴虧,將門派的根基拱手相讓。
可真要這樣認了,以后怎么有臉面去見列祖列宗?
再者,沒了玄胎精英,浣花劍池以后如何傳承靈兵,煉制利器?到時候,底蘊日益減少。
碧水宮、赤龍府、移岳派、長春不老山這四家,指不定動什么歪心思。極有可能趁火打劫,將自家剝皮拆骨吞個干凈!
「謝某絕無此意,只不過玄胎精英是浣花劍池的立派根基,必須認真對待。哪有這么巧的道理,紀千戶參悟劍道,就得上天恩賜!
謝某心想著,也許.....是誤打誤撞。
這靈物靜極思動,所以叫紀千戶引出來了。」謝明流咬緊牙關,打定主意半步不退。
以他開辟氣海的四重天境界,真個翻臉無情動起手來,紀千戶未必是自個兒的對手。念及于此,那口靈性充足的澡雪劍器嗡嗡顫鳴,散發陣陣寒氣。
桌椅崩碎木屑灑落的寬闊屋內,霎時結出一層薄薄白霜。
「謝掌門好沒道理,適才本官問你,浣花劍池的玄胎精英是否保管妥當?你點頭稱是。如今卻又將本官所得的靈物,當成自家的東西!
怎么著,玄胎精英自個兒長腿跑出來的?這才給我撿到?恰巧本官那半招天劍術,還未請謝掌門品鑒!」
紀淵橫眉冷眼,右手五指虛虛一握,那口黑鞘銀鋒的百代昆吾,瞬間凝聚成形。
天地人名世三劍勃然欲發,好似濃烈罡風肆虐卷動,把周身縈繞的大氣都給切割開來!一股極為犀利、無物不破的沖霄劍意似有若無,牢牢鎖定謝明流。
兩道恢弘的劍氣對峙,無匹的氣機險些將整面屋頂都掀翻洞穿!可怖的波動席卷方圓,驚得浣花劍池從沉睡中醒來。
陡然間,已是燈火大作,通亮如同白晝!「此子神完氣足,本掌門身負傷勢。
萬一打出真火,將動靜鬧大,惹來其他門派,甚至靖州官府插手.....最后吃虧的還是浣花劍池!」
謝明流手持澡雪,運轉氣血真罡間,五臟六腑隱隱作痛。
他再想到蘭雅芳的接近、掖庭九姓的蟄伏、三更堂的隱于暗處。
這時候跟紀九郎把關系搞僵,讓北鎮撫司盯上,弄不好就節外生枝。「謝掌門,你打又不打,退又不退,意圖何為?」
紀淵持劍而立,斜睨問道。
他正想著找個劍道高手,試一試名世三劍與百代昆吾的絕世鋒芒!
憑借合煉而成的赤色命數劍道大宗師,即便自個兒修為功力跟謝明流差上一線,也足夠彌補!
「紀千戶,玄胎精英經過浣花劍池數代掌門的煉化蘊養,方才生出濃郁靈性。故而,想要驗證此物真正主人是誰,也很簡單。
只需千戶將其交出,讓謝某人催動真罡,運轉秘法,看能否激起它的反應....」謝明流眸光一閃,斟酌過后說道。
「好!」
紀淵竟然是想也沒想,當即爽快答應。隨后眸光冷漠,一字一句擲地有聲道:
「本官并非不講道理的蠻橫性情,也不想背上一個強奪寶物的壞名聲!皓月當空,今于此地!
浣花劍池的幾位長老、一眾門徒都在這里,他們瞧得清清楚楚,可為見證!靖州武林的諸多掌門都在外邊,他們看得實實在在,也可為見證!
謝掌門,你若冤枉好人,污蔑命官。又該如何?」
話音落地,百代昆吾錚錚作響,好似高聲應和!劍氣直沖斗牛,攪得周天寒徹!
磅礴洪流也似的威壓,直如江河直瀉,席卷四面八方!
因為兩位四重天大高手氣機進發,引得冥冥虛空激烈動蕩。
浣花劍池的長老弟子、靖州武林的掌門館主,統統都聞風而來,遙遙觀望!就連白天在城外攔路的聶東豪,亦是出現于其中。
「紀九郎的劍道造詣也這么高?!
僅論劍意之精純,好像還要勝出謝明流一籌!他藏得好深!
與我交手的時候,根本就沒盡全力!」
傷勢不輕的聶東豪足下輕點,縱身飛上頗高的樓閣。
浣花劍池的幾個長老,忌憚其人背后的白山刀王莊,也就未曾出言喝止。
「發生何事?」
「掌門與紀千戶爭那方玄胎精英!」
「白山黑水就咱們這一件!哪來的第二樣!」
種竊竊私語的議論聲音,齊齊涌入謝明流的耳中,落于心湖之上,如同石子入水,濺起細微漣漪。
「倘若真是冤枉千戶大人,謝某人任憑處置!」
這位浣花劍池的掌門人一臉謙虛文雅,正氣凜然答道。
按照他的所想,即便紀淵留下什么后手,最后讓自個兒驗證失敗。最多也就是收服、拉攏、認主投靠這些俗套手段。
畢竟一位開辟氣海的四重天大高手,如果能夠成為臂助。對于巡狩遼東來說,其用處不可謂不大!
「免了,本官并非咄咄逼人,也沒想著取謝掌門的性命,結下一段死仇!本官曾聽過一句話,白山黑水,五行御天!
講的正是浣花劍池、碧水宮、赤龍府、移岳派、長春不老山這五家。只比大宗師坐鎮的刀王莊矮一頭,只比只手遮天的定揚侯低一線!本官不要別的,只希望謝掌門請辭退位,把浣花劍池的符印交出。讓本官也有機會坐一坐這五行御天的盟主大位!」
此言一出,宛若圖窮匕見,犀利鋒芒直指要害!「好狂的口氣!好大的野心!」
聶東海眉心劇烈跳動,目光如電跨越數十丈,落在年輕千戶的挺拔身姿上。趟平遼東的第一步,竟是要從收服武林開始?
難不成,紀九郎打算借白山黑水的一眾豪雄,去跟手握重兵坐擁雄關的定揚侯相斗?「成或不成,謝掌門給個準話吧!」
紀淵拄劍而立,眼神平淡,隨著名世三劍的感悟神髓流轉于心間,身形似與皓月相合,飄飄然欲飛。
「用刀有斷人生死的無邊霸烈!
使劍也有謫仙降世,超然物外的縹緲無塵!原來,天驕便是這樣不講道理么!
輕而易舉就把凡夫畢生的艱辛努力甩在身后!」
謝明流心頭升起無名火,說不清是嫉妒,亦或者怨恨。
他深吸一口氣,望向人影與月色交融的年輕千戶,冷然道:「成!一言既定,絕不反悔!」
那方磨盤大小的玄胎精英,從紀淵托住的手掌落下,沉沉的砸在地面。謝明流打心底不相信,紀九郎當真尋來第二件一模一樣的靈物!
也不相信玄胎精英會被瞞天過海,不驚動任何人輕松取走!「我傾盡氣血真罡,耗空氣海道則,難道還煉不動此物!」
謝明流發狠也似,寸寸血肉進發真罡,直好似滔滔大江橫流虛空!
成千上萬的劍氣劍光,自心口、臍下兩座氣海轟然涌現,宛如一掛汪洋鋪天蓋地!遙遙旁觀的一干人等,無不是凝神屏息,或是震驚于謝明流雄渾深厚的武道修為,或是敬畏于靖州武林第一人的名副其實。
四重天!開辟氣海!
幾乎已是宗師之下的頭把交椅!可以只身橫行府州的大高手!
「怪不得師尊偶爾提及的遼東豪雄,也有謝明流的一席之地!」聶東豪瞇起眼睛,其投注的目光好似都要被森寒劍光切割開來!氣勢強烈到無法直視!
這一瞬間,此方天地再無任何景象,唯獨只剩下謝明流的修長身影。恍若一柄直刺天地的沖霄巨劍,橫亙于十方諸界!
那座鋪有火龍地板、辟有香湯熱泉的大屋子,像是承載不住四重天大高手的傾力施為。
喀嚓!喀嚓!喀嚓——
碎裂聲一經響起就連綿不絕。
于眾目睽睽下,梁柱、門窗、地磚,彈指間盡數摧毀,化為一蓬蓬細小齏粉!「厲害厲害!不愧是排進靖州第一,遼東前十的大高手!」
紀淵宛若置身于風暴眼,狂飆的氣流如刀斧加身,瞬間就可以把鋼筋鐵骨切得粉碎!但任憑謝明流如何催動氣血真罡,運轉劍池絕學,那股撼天動地的無匹氣機,也無法越過他的周身三尺 「可惜的是,謝掌門你再怎么使喚,玄胎精英也不搭理你。要不,你干脆開口叫它一聲,看它應是不應?」
紀淵衣袖一揮,元磁真罡如同天地烘爐,霎時噴薄而出!
絲絲縷縷凝練至極的氣血急旋,宛若一條條密密麻麻的環繞線圈!嗡嗡!嗡嗡嗡!
極為刺耳的顫鳴聲中,聶東豪面皮一抖。
整個人莫名一驚,根根汗毛炸起,如受鋼針刺擊。腳下重重一踏,踩踏半座樓閣,猛然向后暴退!
果不其然,等他掠出八九丈左右,天地烘爐所籠罩的寸寸地面,宛若鼓足真火,煉化神丹一樣。
滾燙、炙熱、熾烈!
強盛到極為可怖的氣血真罡,將大氣都熬煮沸騰,冒起大股熊熊白煙!幾座假山變得酥脆,陡然炸得四分五裂!
幾條引入活水的溪流蒸發干凈,剎那間點滴不存!碎石融成黏膩漿流,金鐵化為燙手汁水。
當那位巡狩遼東的年輕千戶,亦是全力以赴催動真罡。
浣花劍池的幾位長老紛紛變色,一眾弟子感覺熱浪滾滾,直撲面門,好似要把四肢百骸的血液燒焦!
「究竟是何等品級的真罡!還未開辟氣海,就已蘊含幾分浩蕩天威!」
靖州武林的各派掌門面面相覷,抹去額頭滲出的汗水。各自的目光爭先恐后,不約而同落向戰場中央。
「陰陽為炭,萬物為銅!造化為工,天地為爐!
紀千戶好雄渾的真罡,好高絕的手段!」
謝明流面容挫敗,蘊含無比復雜的長嘆隨風而散。
他眸光低垂,注視那方沉沉不動的玄胎精英,眼中充滿著不解與疑惑。
那身汪洋傾瀉的磅礴劍光、直刺穹天的森寒劍氣,也如烈陽融化積雪一樣,悉數消斂。「謝掌門過獎,一點小小的體悟罷了,不值一提。」
紀淵亦是收攏滾蕩翻涌的元磁真罡,那座頂天立地的龐然烘爐緩緩熄滅。他輕輕招手,刻上「紀」字的玄胎精英,如同乳鳥投林,倏然飛入掌心。
識海之內,皇天道圖似天幕彌蓋,其上一道青色命數熠熠生輝,散發耀眼精光。
功德(青):功為善行,德為余蔭,天命有常,惟德者居之,寶物天成,惟有功者得之。得此命數加持,功德累積深厚,際遇非同尋常,異寶入手,異獸來投,異人相親,受天地所鐘,同時也容易被濁氣所生的邪祟妖魔惦記 「天地靈物,有德者居之。
本官生性坦蕩磊落,這玄胎精英,合該歸我所有。謝掌門,你道對是不對?」
望著主動投奔紀淵的玄胎精英,謝明流五臟六腑牽動的傷勢愈發劇烈。那張面皮抖動幾下,嘴唇囁嚅開合,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風流云散的寂靜月下,這位浣花劍池掌門人仰面噴血,栽倒昏死過去。「天道何其不公!這般垂青紀九郎!
連別人家里頭的寶貝,都要賞賜給他!
瞎了眼的老天爺,你干脆認他做兒子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