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和尚低頭誦念佛號,平平無奇踏出一步。
“咚”的一聲,似悶雷滾走,夯實厚重的黃泥官道猛然抖了一下。
塵土震得松散,好像地龍翻身。
滾滾煙塵沖天而起,驚得飛馳而來的黑色蛟馬嘶鳴不已。
呼呼呼!
大風起兮!
強勁的氣流把那襲嶄新僧衣往后拉扯,皮肉貼緊的枯瘦老和尚手持破缽,面帶微笑。
干癟的肌體之下,根根大筋如龍蛇扭動,傳出江河奔流、汪洋肆意的嘩啦聲音。
那是氣血在沸騰!
猶如滔滔不絕的龍河懸掛當空!
駭人得很!
簡陋茶寮里的一眾客商,壓根沒有看清這一切。
只覺得地面隆隆作響,狂風呼嘯卷過,動靜鬧得極大。
那個貌不驚人的老和尚霍然起身,抬腳邁出,而后落下。
明明只是一步,卻好像使了縮地成寸的大神通。
整個人“唰”的消失不見,半個彈指間,再出現在五十步外的寬闊官道。
“阿彌陀佛,施主且慢行。”
老和尚右手持缽,聲音不高不低。
“不知死活的僧人,竟敢攔路…”
坐在馬背上的,是涼國公府管事楊平。
他瞥見一抹僧袍身影突兀擋在大路中央,詫異之余不禁發出冷笑。
直接抖動韁繩,夾緊馬腹,狠狠地沖撞過去。
一頭幾千斤重的蛟馬,加上自身幾百斤重的血肉骨架,全力奔行之下,有多恐怖?
莫說是人!
就算一堵銅墻鐵壁橫在面前,也能頂出個窟窿來!
“老和尚沒見識過軍陣沙場,成千上萬的精銳鐵騎,人馬合一勢頭猛烈,再厲害的武道高手,只要沒成大宗師,一個沖鋒便沒了…”
楊平心念電閃之間,脊柱大龍繃緊,腰身如弓彎曲,幾乎伏在馬背上。
如此施為之下,其速更快,其勢更猛!
半個呼吸不到,黑色蛟馬飛馳而至。
它出自西北龍河牧場,乃是軍中所用。
受過專門的訓練,見人不避,很難受驚。
放到戰場之上,可以肆意沖殺,不懼霹靂雷火的震天威勢。
踩死你!
這頭高大蛟馬鼻孔噴出兩道粗重白氣,流露出兇悍氣勢。
揚起前蹄,用力踏下!
“孽畜。”
老和尚面色不變,左手五指舒展,并做一掌平直推出。
簡單至極,毫無花哨。
可任誰也想不到,那具風燭殘年、衰如朽木的枯瘦軀體內,竟蘊含著極為可怖的龍象大力。
嘭嘭嘭嘭嘭!
翻掌之間,一連串的炸裂聲音頓時響徹!
方圓百步之內的龐大氣流受到擠壓,變得粘稠無比,層層疊疊緊密似沉鐵。
彷如天京雄城被捏于掌中,轟然砸落!
那頭黑色蛟馬目露驚恐,仰頭嘶鳴。
劇烈顛簸之下,當場把背上的楊平甩脫下去。
人仰馬翻!
縱然它未通靈智,可那種生死操于他人之手的威壓卻是真切感受得到。
斗大的血色“死”字,伴隨著強烈的精神沖擊,深深烙印于雙目,永生難以磨滅。
黑色蛟馬哀聲不絕,似是求饒。
老和尚眸光平靜,無動于衷。
那一掌的強橫勁力落下,直接把這頭可日行八百里的上等良駒拍得跪倒下來。
全力沖撞的兇猛力道,頃刻就被消解化去,連僧衣都未卷動。
“饒你一回。”
老和尚輕嘆一聲,終究懷有慈悲之心。
眨眼間,收住九成力道。
翻轉掌心,托住脖頸,免得黑色蛟馬失蹄折足。
又彷如拈花一般,舉重若輕微微一抖,便將其拋飛數丈。
過得片刻,那團黑色身影方才平穩落地,未曾傷得分毫。
“去吧。”
老和尚揮手道。
“咴咴!”
那頭黑色蛟馬不敢違逆,轉頭沿著原路返回。
這一切似緩實快,只在電光火石之間,尋常人根本看不清楚。
落到他們眼中,就成了老和尚一步跨出橫于官道,單手擲飛蛟馬。
“這人,莫不是懸空寺的首座!修為有成的大羅漢!”
茶寮老板瞪大眼睛,屏氣凝神,懷疑自己看到了神仙下凡。
那樣兇悍的高頭大馬,隨便被甩上天了!
“這是高僧!真正有法力、有神通的大師啊!”
茶寮內各個激動無比,議論紛紛。
唯獨那個長相尖瘦的中年客商惴惴不安,不知該如何是好。
也不怪眾人如此,玄洲天下的佛門正統,一南一北兩座圣地。
懸空寺,皇覺寺。
那些境界高深的一脈首座,方丈主持,鮮少踏足俗世。
要么閉門清修,要么參悟神功。
沒點際遇或者出身,外人向來無緣一見。
最多從半真半假的流言傳聞中,揣測其人的威風。
不夠直觀的想象,哪來親眼目睹來得震撼。
“你是什么人?敢攔涼國公府的馬?!”
楊平如臨大敵,望向不顯山不露水,并無驚人氣象的枯瘦老和尚。
他是換血三境的武者,眼力比凡夫俗子更加敏銳。
對方最可怕之處,不在于擲飛蛟馬的強橫氣力,而是發勁隨心的精深入微。
“那頭蛟馬落地之后,毫發無傷。
可見老和尚的卸力、化力、運力…已經到了一個極其可怕的境界!
此人的武功,絕對不在我之下!
甚至,還要更高一籌!”
楊平自問調換過來,他能做到雙拳斃馬,成功攔路。
但想要將其擲飛,不傷半點,卻是有點難度。
“涼國公府…那就沒錯了。
老衲正是要勸一勸施主,莫要前往天京。
那里是兇險之地,執意過去,怕有血光之災。”
老和尚低頭道。
“大師會看相?”
楊平眉頭微皺。
“敢問進的是哪家寺廟?拜的是哪一路真佛?”
老和尚搖頭道:
“談不上精通,略懂而已。
老衲入的是大雷音寺,拜的是過去世尊,與天底下的修佛之人一樣,并沒有什么了不得的來歷跟腳。”
楊平眸光閃動,眼底掠過一絲蔑然。
這老和尚好大的口氣,也不怕閃了舌頭。
那大雷音寺,位于須彌靈山,乃佛陀修行之處。
傳聞太古之后,道路早已斷絕,再無人聽過聲如雷震的世尊說法之景象。
即便懸空寺、皇覺寺的大德高僧,他們也不敢說自己有望踏入靈山,修成正果。
一個無門無派的野狐禪,卻好意思大放厥詞?
當真可笑!
“出家人不打誑語,奉勸大師還是慎言為好,小心造口業。”
楊平略懂佛法,冷淡回應道:
“不管你是哪條道上的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方敢動涼國公府的馬,絕沒有什么好下場!
方外之人也一樣!
大師,我看你修行不易,還是快快離去,不要自誤!
否則真要追究,直接上報官府,發下海捕文書…你受得起么?”
老和尚持著那口破缽,平靜道: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老衲是不想施主…平白丟掉一條大好性命。
涼國公何等的豪杰,沙場上的百勝之將,大帳里的不敗之帥,何必與一個小輩為難。”
楊平似乎反應過來,猛地踏前一步,大笑道:
“原來是遼東泥腿子尋來的幫手?你既然知道,我家國公爺一生殺伐決斷,那就不該攔路、不該出手!
得罪涼國公府,就要付出應有的代價!
紀九郎一個軍戶賤種,害了國公爺的義子,只用一條命來抵,還算便宜他了!”
老和尚沉默一下,似是無話可說。
低垂頭顱,十二個戒疤赫然醒目。
“果真是野狐禪,不知天高地厚,裝模作樣給自己燙十二道戒疤…”
楊平眉毛一挑,更加覺得好笑。
僧人出家后,第一件事就是剃度。
經過打坐念經的漫長學習,得到方丈、首座認可,才能可以持戒,成為真正的和尚。
這時候,寺廟便會為其燙下第一粒戒疤。
持多少道戒,便燙多少粒,以示心中之誠,修為之深。
其中最高,可達十二之數,此為“菩薩戒”。
意思是,即便證得菩薩果位,也只需要持那么多戒。
“老和尚,你這身武功難得,乖乖讓出一條去路,我就當今日之事沒有發生。
否則,我持涼國公府的腰牌去報官,發下海捕文書,治你一個挑釁朝廷的罪名!”
若非這擋路的賊禿驢那一手擲飛蛟馬,過于驚世駭俗,楊平才懶得費這么多口舌。
他服侍涼國公已有十年,見得太多被朝廷打折脊梁骨的江湖中人。
其中不乏開辟氣海,凝練真罡的四境大高手。
為了保住自家門派傳承,心甘情愿做國公府養的狗。
“施主,請繼續上路。”
老和尚思忖良久,似是無可奈何讓開身子,退到一旁。
“算你識相,記得把那頭蛟馬找回來,要不然,你吃不了兜著走。”
楊平心頭松了一口氣,眉宇間露出得意之色。
涼國公名聲在外,三教六統的門人聽到,也要給幾分面子。
更何況,是一個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野狐禪!
“施主有一句話,也許說得沒錯,命確實分貴賤。
但在老衲看來,國公府的義子,并不比遼東軍戶值錢。
畢竟,畜生怎么比得了人。”
老和尚舉起那只盛過酒肉、裝過茶水的破缽,反手往下一罩。
遮天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