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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九章 暫向花封醉

  “田師妹,你當真要渡這孩子,入我們凈鬳教嗎?”

  崇安縣城一處寬闊敞亮的大屋之中,許許多多皂袍青靴之人匯聚一堂,每人手中都將點著的柴棍高高舉過頭頂,任由歆香蠟油不斷從上頭滴落,融化后重新凝結在堂面青磚上。

  教眾兩向站開,原貌憨厚本分的大師哥邱九章,此刻在眾人簇擁環聚之下,似乎也增添了些許威嚴傲岸,言語鏗鏘有力。

  只見他雙目明睜地凝視著田青文,臉上不帶一絲笑意,這微微一瞥,竟讓行走江湖許久的錦毛貂田青文,心中都隱隱察覺到了一絲不安,總覺得對方是不是猜透了自己的意圖。

  田青文只覺喉頭微緊,運息不暢,為免被人看出破綻,連忙轉過眼去點點頭,佯做對呆立一旁的小石頭指指點點。

  “大師兄,這孩子的師兄武功不凡,他也從小練得童子功,若是引入咱們凈鬳教內,必然會有很大的幫助…”

  隨著眾人目光轉到小石頭身上,只見他死盯著旁人穩坐的條凳,忽然運掌成風劃過木板。

  只聽鏗楞一響,坐著的那人還未反應過來,就一屁股倒在了地上,而原本結實的條凳從中斷裂,分崩離析成了許多細小木塊。

  邱九章聞聲差點沒捏穩手中令牌,二師哥豬肉佬陳恒貴則嘖嘖稱奇,跟旁邊人說自己運足力氣一刀剁下去,也未見得能如此干脆利落,只有管帳的三師哥朱敏修面露難色,嘆著氣翻開賬本,把條凳從凈鬳教的賬冊里劃去。

  “好,好,好!”

  邱九章捫掌大喜,對著齊聚一堂的凈鬳教眾們說道,“當初我就斷言這位田師妹年歲雖幼,卻能交游湖海,日后必有大用,沒想到如今卻能解燃眉之急啊!”

  田青文秀眉微皺,不動聲色地看向四周,隱隱發現堂內原本淳樸本份的崇安縣民,此時眼中卻閃爍著淡淡精芒,仿佛看著一畝畝豐收的田產,隨時都能劃入自己囊中。

  “大師哥,你同意了就好。今天一個兩個都是渡,跟我們一起來的這個趙二官,是不是也順手引進凈鬳教?”

  田青文為了避免外人起疑,這次是帶著小石頭和趙二官兩個人一起來的,用的說辭也都是童蒙未開、無依無靠,想要將他們引入教內受些蔭蔽照拂,好過一個人孤苦伶仃地生活。

  “小師妹,趙家之所以不入我凈鬳教,也是有些前塵淵源在里面的,今天這事暫且做罷,還是先渡你帶來的這個人吧。”

  但她還來不及質疑,眾人就已經將趙二官帶出了廳堂,轉眼已經團團圍住了小石頭,直至邱九章吭聲體現存在感,場中的喧鬧才稍有緩和。

  “咳咳,小兄弟,既然你有心要入我們凈鬳教,我邱某作為大師哥,自然樂意代師收徒,為我教引入如此臂助。”

  邱九章高舉手中令牌,只見上面團團繞繞地畫滿了些花團錦簇般地文字,輕輕拍在了小石頭的顱頂以上,口中念念有詞地低聲說著。

  “今日入我凈鬳門,祖師面前來封身,三山見我須俯首,五岳廟前自有神。旗印同出,打卦!”

隨著一聲令下,二師哥、三師哥手中法器揮舞,一對卦牌猛然扔到了地上,咕嚕嚕轉了一圈之后,又被邱九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收回袖內,轉頭命小石頭朝著堂中靜默,神情嚴肅地對他說道  “入我凈鬳教,一要敬天禮人,二要親近正道,三要持戒不輟,四要兄弟精誠,若不能做到這些盟誓,祖師便將降下雷霆,齊殛滅之,你可知曉?”

  小石頭回過頭看了一眼田青文,見對方并未有所暗示,便坦然自得地點了點頭。

  “抬頭,你姓什么?”

  “我叫小石頭。”

  邱九章大惑不解地看向田青文,而田青文也只能硬著頭皮回答道。

  “這孩子還沒起大名,想來是姓石吧。”

  邱九章倒也不計較這些旁事,舉著令牌嘀咕道。

  “無妨!入我教眾便為兄弟,經云:「子午巨門,石中隱玉」,歷經磨難,方成大器,今后在教中便叫‘石中玉’吧。”

  邱九章此時終于放下嚴肅的神情,又變回了原本那個藥房大夫的模樣,像極了望聞問切之后的了然于胸,溫言說道。

  “石小兄弟別怕,既然你在祖師面前打過卦,起了盟誓,那就是咱們自家人了。縱使凈鬳教有些法門失傳,但這心咒和花字卻是不能省下——你且脫去上衣,露出胸口。”

  邱九章接過朱砂筆,對照他手中令牌的花團錦簇般的文字,開始在小石頭胸口圈圈點點地勾勒起來,從上到下畫出了「急守」、「驅邪」、「大吉」三處花字,隨后拗過小石頭不知何處輟放的雙手,比出了個手背相對,平舉于前的眼熟姿勢,自己也如此這般地拍了三下。

  “抬頭吧,看看張姓祖師,他在對你招手呢…”

  只見堂中的簾幕猛然拉開,赫然顯現出一座敷金嵌玉的宏偉神龕,上面端坐著一名骨瘦嶙峋的錦袍老者,正笑意盈盈地端望小石頭,深目而玄凖,鳶肩而脩頸,干削之中頗為丑怪,卻透出骨存肉銷之后的飄渺仙氣。

  一道玄怪至極的聲音,從空堂藻井之中幽然傳出,眾人仿佛看見錦袍老者恍惚扭動著身體,在座位上焦躁不安地走動著,又好似一直端坐在原地,連衣服上的灰塵都沒有變樣,形形色色五花八門,生生死死難以言述。

  小石頭忽然察覺到一股凌厲之氣,似乎正朝著他的腦后襲來,但是在倉促躲閃之后,視野里卻一無所獲,只能疑惑萬分地撓撓頭,又轉過了身軀。

  只見神龕上的那道身影蹣跚蠕動著,似乎想向小石頭靠近,直到一陣令人不安的擾動,錦袍老者忽然發出臨死前的劇烈抽搐,手腳都怪異地扭轉在了一起,此時堂中龐雜不詳的空氣才遇冷凝結,同時老者枯瘦的鼻梁猛然塌陷,讓人確信他誠然已是死去多時了…

  “記住凈鬳心咒:「祖師慈悲,祖師搭救」!今后若是遇見什么妖魔鬼祟、邪師下法,便念誦心咒請師公護身扶持,就憑你這封身僮子的根基,沒人傷的了你。”

  邱九章看得目中異色連連,頗為自得得點了點頭,那一瞬間仿佛他口中吐出的每個字都帶著金口玉言神性,龍章鳳篆灌頂。

  小石頭懵懵懂懂地看著他,邱九章忽然把話題轉移到了正事之上,認認真真看著田青文與小石頭。

  “田師妹,我們兄弟姐妹們今天集聚,還有一件大事要商量,你可知道崇安縣新修的水門?”

  田青文瓊鼻一皺,恍然答道:“便是那座奏請縣令新開的水門?”

  邱九章緩緩點頭:“不錯。我們凈鬳教連通士紳人家,已經上書數月有余,至今都沒見披閱,恐怕是縣令有意拖延,對我教提防之心益甚,再這么下去恐怕有所不妥。”

  田青文不動聲色地看著眾人,崇安縣陸路四門皆有甕城,由官兵差役把守,而原本的水門也有營汛駐防,掐死了凈鬳教對外的通路,也牽連著四省商戶與崇安縣城的往來。

  為了能夠另辟蹊徑,凈鬳教原本的張教主早就有打算另開一門,轉由凈鬳教內應管轄,然而此時拖拖沓沓延續到如今,都沒有辦法落實下來。

  這座崇安縣城的歸屬,從實質上早已被凈鬳教占據,但偏偏是進出路口于公于私,都掌握在朝廷的手中,不論是前明還是現在,如果凈鬳教沒辦法打破這一僵局,那么前面所做的事情就毫無意義,不過是一些無聊村人的家常議事,;可一旦能打破局勢,凈鬳教積蓄多年的勢力便能脫困而去,開始蔓延向四面八方的城邑縣郭…

  邱九章之所以從幾個月前,開始不顧一切地猛力推動,就是因為他已窺知如今整個建寧地區的兵力空虛,甚至是整個八閩之地,除了漳泉囤積的重兵和靖南王府率領的親兵,軍事力量早已捉襟見肘,只需要一個「水門」的破綻,就能讓聞風觀望的士紳們決定何去何從!

  “大師哥,可是縣令遲遲不肯批示,我們又有什么辦法呢?若是擅自毀壞城垣,那可是流放充軍的重罪,縣令恐怕就等著咱們露出破綻呢。”

  田青文把話題引向一些細節,言下之意似乎很熱衷于辦下這件事,只是找不到更好的辦法,而邱九章卻隱晦萬分地說道。

  “那是當然。咱們凈鬳教都是良善之民,自然不能做出目無法紀之事,今天聚集大家過來,只是想再明天再開一次‘柴頭會’,沿著南北各街走那么一遭,就這種小事,縣令總不會橫加干預吧?”

  田青文心中冷笑,前幾日「柴頭會」剛剛開過,在這個節骨眼小起風波,分明就是想吸引崇安縣領管聲駿的目光,這一點從邱九章、陳恒貴、朱敏修幾人閃爍游疑的目光,也能看出幾分端倪。

  “…三位師哥,此事既然已經定奪,找小妹我來又有什么吩咐呢?”

  邱九章欣慰地點了點頭,將一個布包拋到了田青文的懷里,田青文只覺得入手軟軟滑滑,低頭看去頓時魂飛天外,猛然摔開了布包,好巧不巧地掉在了小石頭的面前。

  于是小石頭將布包面無表情地打開,一聲聲如雷鼓的響叫從中傳出,幾只吻棱明顯、紫赤皮肉,唇邊長著黑錐角刺的大蟾蜍,冷不丁地從里面跳了出來,不一會兒便安坐在了小石頭的膝前、肩頭,模樣兇狠怪異。

  “咳咳,田師妹莫慌,此乃髭蟾,又名角怪,每到春分時節便會在水門之外洄游,你們只消明日子時攀上城門,將這幾只雄蟾扔到水里,到時候有人聽得門外蟾鳴鼓噪,自然就會有所動作了。”

  田青文佯作嚇得魂不守舍,躲在柱子后面瑟瑟發抖道:“大師哥,這事小妹做不來,況且你扔這幾只癩蛤蟆做甚?難不成還能沖垮城垣嗎?”

  邱九章嘿嘿一笑,雙眼放光地對她說:“師妹稍安勿躁,我們謀劃這么久,自然有這么做的道理。你剛才也說了,若是咱們毀壞城垣便是犯下大罪,可若是這管縣令自己毀壞,那又該當何罪呢…”

  一陣陰風飄過,田青文頓時覺察到了陰謀的氣息,她不知道為什么這些素日里親切和善的街坊鄰居們,今日皆會變得這般的陰沉詭秘,直至此時,她才終于明白洪文定為何非要自己保帶小石頭入教,又為何對方會說勢頭不對便向武夷山大王峰上求援。

  邱九章交給自己兩人的事情,與其說是重任,不過如說是外圍的閑差,可明天晚上究竟會發生什么事,田青文也覺得心中惴惴不安。

  她抬頭看向廳堂,沉重的房梁上原本似乎應該懸掛著一塊匾額,如今卻只剩下曝曬不均的色差,或許這里應該是一處祠堂?

  田青文緊緊捏著袖袋之中的書信,佯作領會地向后走去,卻發現如今被叫做石中玉的小石頭,卻神不知鬼不覺地跑到了大堂的另一處角落里,掀開簾子一角,仿佛凝視著什么讓人費解的東西。

  眾人高舉的燃燒柴頭上面,香蠟還在持續不斷地滴落,可遠飄縈繞的香氛之中,卻總是環繞著一股讓人鼻尖微動的奇臭。

  田青文只以為廳堂深處,不過是往日里用來祭拜的教中神像,一些年深日久金漆脫落的木胎泥塑,可只有站在小石頭所在的位置才能夠看到,大堂兩側的布幔底下,正齊刷刷地僵立著一排峨冠博帶、鳳冠霞帔、金盔金甲、華冠麗服的人形。

  厚厚脂粉撲滿了裸露在外的皮膚,卻遮擋不住干皺枯槁猶如臘肉的瘢痕,五官皺縮成了一個個空洞,正茫然無措地望著小石頭。

  而在他們的身后,是一頂頂為他們量身打造的神轎,無一不是能恰到好處地將他們嵌入其中,搬抬著游街串巷、遍歷街閭,而那一股股凝聚不散的尸臭,正是從他們的身上散發出來的…

  孩子們,想我了嗎(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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