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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三章 劍氣已橫秋

  棚隰四周竹樹搖動,泠然作響,似有無明之風悄然吹動岑寂,令人不禁心生恍惚,一時間風動、空澄、日明、云暗,陰翳之下猛然刮起寒流,在這一剎那侵陵著眾生迷悶。

  只見兩個黑面深目的鬼影應聲倒栽,宛如弱不受風偶然跌落,可喉管呼哧呼哧作響的風聲夾雜血沫,已經染透了胸口著地處的黎黑泥壤。

  一襲道服洎然已至,滿場無一人識得他是如何來到這里,也無一人發出聲音,只知道江聞舉手投足間袍袖夾風,雙手各持一劍,宛若神人。

  風起云開,一劍西來。

  直至此時,方圓數十丈的心臟跳動才忽覺頓挫阻滯,似乎轉瞬即逝的時間,都在剛才的一刻驀然停駐。

  棚隰間綿延的是死一般的寂靜,而比寂靜蔓延更快的是劍光流散。

  原本應該冷冽刺骨的劍意,此時竟然轉圜得如此婉約,仿佛高明技巧與玄奧意境的融合,才足以將殘酷殺戮的定義自底層徹底推翻重塑,化成另一種常人完全看不明白的模樣。

  與江聞交過手的人才清楚,他一直把江湖武林間的動手比斗當作一種享受,不論是與粗淺功夫的切磋琢磨,還是與至強武道的殊死碰撞,江聞都會不斷突破攀升創造奇跡,而源頭正來自這超乎常人的熱情。

  可要是江聞,今天只想要殺人呢?

  那就惟有喪命于他劍光之下的人,才能回答上來這個問題。

  寒潭鶴影,不啻虎狼。

  殺人如不能舉,刑人如恐不勝。

  劍光流轉,已經橫刈過許多的咽喉、刺穿許多的心口、挑斷許多的動脈、切碎許多的五臟,可江聞仍在繼續,他的動作飄渺到無法形容,肆無忌憚擴散殺意的同時,正悄然抹除著本身的存在。

  劍之所及便是生死之劫,瑟瑟寒風伴隨劍鳴游奏而出的,似乎是一曲慷慨悲郁的《廣陵散》。

  江聞彈鋏而起,隨聶政虛影再現十步一殺,這一刻的江聞所做的,不過是化身為山火洪流、雷霆地震,以一種無可抗拒的方式取走他人性命。

  江聞面前已是滿地血泊,不知不覺間卻有更多黑面深目之民,自茅屋四周角落涌出,手里拿著各色各樣的長短兵器,將江聞團團圍住。

  這些人選擇第一時間組成陣勢,并未因遍地殘尸有什么觸動,可能在他們殺人為脯、剝皮為革的生涯中,早已對于尸骸不存在什么畏懼,甚至兼具金鑼的美感和雙匯的肉量。

  江聞冷冷看著他們,從這些深目之中,只看到了山林捕食者的眼神。

  這些皮膚變黯、頭發灰白、眼窩與前鹵凹陷的怪異樣貌,全都符合缺乏食鹽而導致的低鈉血癥狀,這些兇徒經歷多年的離群索居,已經獨立演化成為一種似人卻又非人的生物了。

  “…二成內力,從沒打過這么富裕的仗。”

  第一隊人馬涌出了十幾人,各持著刀槍鏜鈀圍了上來,身后一陣鼓噪又是幾隊人馬,同等模樣地圍住了江聞。

  兇徒們按著整齊而迅捷的陣勢,二話不說便朝江聞行進,當前兩人持盾而立,手執腰刀,樣貌最為精悍兇狠,瞳仁如燭。

  江聞左手斬蛇劍穿飛而起,一劍襲向兇徒首腦,其中一人少壯便捷,試圖手持藤牌抵御銳器,卻在江聞的橫劍一斬下化作兩截。

  一道血線沿著人體中軸緩緩伸展,隨后才面露不甘地倒了下去,再無聲息。

  如此兇狠的一劍自然震驚了兇徒,他們的目光十分犀利凝重,可眼神卻似乎只集中在樂江聞掌中的古劍之上。

  隨即另一名手持長牌、健大雄偉之人替補而上,立刻頂在了江聞的前面。

  江聞轉手又是同樣一劍,內氣流轉隱然有千鈞之力,重重地劈砍在了立地長牌之上,聽得一聲巨響過后,健大雄偉的長牌兇徒倒飛出去,狠狠撞塌了背后的簡陋茅屋,可那面立地長牌,卻是毫發無傷地倒在了原地。

  江聞瞇眼看去,只見這面立地長牌繪著蛟龍猛虎、饕餮夜叉的猙獰圖樣,木骨之上只蒙嵌了一層薄薄鐵皮——

  可似乎就是這樣一層弱不禁風的鐵皮,竟然能在江聞的全力一擊之下,未產生一絲一毫的形變凹陷。

  隨著攻勢為之一頓,兇徒們頓時如同鬣狗嗅到血腥,原地開展陣勢圍攻而來。

  只見前頭兩支鐵枝狼筅上架下閘、左鉤右掏,隨后四桿長槍硬挑硬扎、槍若游龍,后頭兩枝鏜鈀直搗中軍、鉤攔招架,一時間兵器亂舞、冷光橫飛,愣是將江聞前赴之路全都封死,雙劍在手也只能暫且格擋。

  隨著斬蛇劍與湛盧劍雙股合擊,江聞拿出了滴水不漏的軍中技法應對,雙劍紛絞起落、顧應如電,出手皆是毫無保留之力道。

  如此嚴整的陣勢,讓江聞也不禁有些意外,但更讓他感到意外的,則是這些人的手中兵器。

  當沛然莫御的巨力傳至敵手,江聞明顯看見有人虎口迸裂淌出鮮血,狼筅鏜鈀等長兵也不由得脫手而出,可不管如何砍削,這些僅僅裹著鐵皮的兵器,卻無一損毀斷裂,似乎全都能與江聞的兩柄神兵分庭抗禮!

  江聞心中疑惑,于是集中精力對付著前一隊人馬,雙劍橫飛逼得整隊兇人連連后退,可就在他無暇他顧之時,另外三隊人馬已經是整編待發,從另外三個方向包圍住了江聞。

  隨著四五十人悉數到場,如今阻攔住江聞的陣勢,已變為一處殺氣騰騰的鴛鴦大陣,狼筅的鉤爪鐵枝從四面八方撲來,即便能格開精鐵尖頭,兇人還會在出手的時候轉扭狼筅,讓它像是漫天煙花在眼前綻放,嘩啦啦不停作響。

  江聞雙劍繞體化作游龍,水潑不入地護住周身,另外長槍又已經從四面四角攢出,直奔常人難以顧及的要害,若不是江聞迅速回劍提撩,恐怕潑身劍雨已經滿是破綻了。

  雙拳難敵四手,最后排加長的幾桿鏜鈀出現得也恰到好處,只見其橫骨與正鋒一體鑄造,先以伏虎之姿兜頭落下,隨后趁人不備便要剪步搶入、立行刺殺,江聞連忙將雙劍格擋再奮一舉,才把四面八方的襲殺截住。

  “好一個鴛鴦陣,你們從哪里學來的?”

  這是江聞第一次開口說話,但四周兇徒卻無一作答,只顧著圍起陣型向他逼近,就仿佛多年來的沉默寡言,已經讓他們徹底忘卻了世人是如何交流的。

  只見場中這四五十人,正使盡渾身解數地圍住江聞轉燈兒般廝殺,頓時喊聲震動,殺氣迷漫。

  尋常人在此陣勢面前遑論抵擋支應,恐怕就連保持冷靜都困難,然而江聞被圍在中心時,還能架隔遮攔、游走不定,有時朝面上虛刺一劍,有時從刺斜里橫出一招,雙劍以短敵長著,竟然能僵持許久。

  就在此時的橫檻木牢之中,忽然有人以虛弱至極還在強撐的嘶啞嗓音喊著,仿佛他堅持至今就為了在關鍵時候出聲,提醒江聞防范。

  “大俠快跑!他們準備耍手段了!”

  就聽話音落下,原本游走不定的藤牌手們,立馬手持腰刀滾趟而前,猛從藤牌后面取出一個油紙包,揚手便朝江聞之處甩來。

  江聞揚起雙劍砍中油紙包,只見生石灰粉頓時灑得漫天遍野、迷人耳目,一不小心就會雙目失明,而隨后藤牌手又摔出毒粉兩裹,也朝著江聞的腳下而來,隨著毒粉升騰而起。端的令人進退兩難。

  幸好江聞得到警示稍有準備,將精純內力從周身穴道勃然而出,內力霎時間震開了石灰毒粉,令其朝著四面反向擴散,正要以提縱功夫潰圍而去,異變卻再次升起。

  只見得此時,四方后排的幾名鏜鈀手,已然策應到了另外的鬼祟幾人,四尺長的毒煙噴筒已架上鏜鈀。

  隨著一聲炮響,遠處火光沖天,幾道焰舌猝不及防地涌向江聞,此刻要是遭燃火焚燒無疑會自亂陣腳,哪怕受到毒煙侵襲也可能中毒身亡。

  可即便這樣,兇徒們仍未罷休,后方在毒煙噴筒施放殆盡之后,迅速又脫下衣服亮出了一架架背弩。

  只見他們將弩弓平縛于背上,以繩兩條分套于兩后,趁鴛鴦陣中讓出一塊區域、長牌豎立阻隔住毒煙焰火時,幾枚弩箭迅速從死角向著陣中攢射,一絲生路也不給江聞留下。

  淬毒弩箭閃著幽光疾射而去,硝煙毒霧之中似乎有人試圖縱身躍起,可天空中猛然又有幾條帶滿倒鉤尖刺的精鐵鎖鏈甩出,四角交叉著貫穿中心,將身影徑直攔下。

  只見幾名藤牌手在兔起鶻落間,已執拿在了鎖鏈另外一頭,鴛鴦大陣也好整以暇地迅速繞著中心旋轉,宛如蓮花兒般,勢必要將尖刺鎖鏈一層一層地捆鎖在江聞的身上,即便場中只是一具死尸,也絕不可能讓他動彈。

  “哎,讓你收手還是晚了一步…”

  一聲哀嘆幽幽傳來,隨后卻挾雜著兇徒拳毆腳踢的悶聲。

  殺機起伏,前后呼應,兇徒們的鴛鴦大陣招招致命,天生就是為絞殺江湖俠客而生。

  這些鐵鎖鏈上除了倒鉤尖刺,還長滿了細如牛毛的毫針,一旦扎入肌膚便會痛癢難忍,越扎越深,即便是浸淫橫煉鍛打功夫數十年的武林高手,一旦被這鎖鏈捆住也只能武功盡失、任人宰割。

  藤牌手們察覺到捆住了東西,于是迅速收縮包圍圈,身后狼筅、長槍手們也補位上前,一同攥住鐵鏈進行拖拽,準備將這個武功奇高的不速之客放倒。

  可就在此硝煙彌漫、毒霧翻涌的場中,忽然響起了孤零零的掌聲,似乎有個熱鬧看到興起的觀眾忍不住喝彩。

  隨著煙霧漸漸散去,兇徒們才看清了眼前場景。

  淬毒弩箭悉數攢射在江聞胸口,牛毛毫針鐵鎖鏈也一層層將江聞捆住,從胸肋到膝骨密密麻麻,仿佛套上了一層鎖子甲。

  江聞如今只剩執劍雙手高舉在外,隨著毫針扎入任督二脈的要穴,毒煙滲透進五臟六腑的關竅,臉上青一陣紫一陣翻涌不定,已然是身中劇毒,舉手放棄了抵抗。

  藤牌兵面露喜色,糾集眾人再次施力,準備用四條交織鎖鏈把江聞雙腳抬離地面,牢牢捆綁起來,可他們猛然發現江聞竟笑得很溫婉,還在十分認真地為他們鼓掌。

  五人、十人、二十人、五十人…

  越來越多的兇徒上前拖拽鐵鎖鏈,試圖把江聞放倒,可不管他們如何加人,所使的力道竟然都如同泥牛入海,不見蹤影,仿佛這四條鎖鏈交匯之處,捆住的是大荒之隅、擎天柱地的不周山,任由他們蚍蜉撼樹徒增笑柄。

  “多謝前輩提醒,江某感激不盡。”

  江聞臉上的笑容陡然消失,扎在身上的弩箭被他信手折斷木桿、僅留箭頭,接著眼睛也不看地拋往遠處,頓時就有個看守木牢的兇徒應聲倒地。

  江聞面不改色,半點未曾執拿鐵鏈,「金剛不壞體神功」流布經脈,渾身上下金甌無缺;「乾坤大挪移」再度催發,內氣運轉匪夷所思。兩大神功隨著勁力積蓄到達巔峰,猛力頓如湖堤潰塌崩解、洪災急沖而至!

  他僅僅靠著身軀繃住、雙足擰動,便已將數十名鉚足力氣緊抓鐵鏈的兇徒崩退,同時脫手鐵鏈如鋼鞭一般抽打而來,狠狠掃在當頭幾人的胸腹之間,幾人頓時便是五臟俱裂、口噴鮮血,而剩下之人也未曾幸免,皆是滾地亂作了一片。

  亂塵飄散的場中,江聞道袍略有破損,任由鐵鏈墜落在地,胸腹之間內氣翻涌入海,眼中精芒再次歸于古井無波,唯獨將左右兩手的古劍,緩緩舉至了身前。

  “江某平生不愛斗,只愛解斗。可諸位如此冥頑不靈,就由不得你們了…”

  只見他左手劍招變化精微、神完氣足,右手劍招變化繁復、輕柔靈動,一左一右各行其道,宛如兩人在分別施展。

  然而這兩套截然對立的劍法一經合璧,竟然招招出神入化、殺氣縱橫,猛然化作滾地劍氣朝兇徒們襲來,霎時間籠罩住了棚隰的每一處角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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