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武夷山至松溪縣,其間官道二百余里皆是崎嶇山路,地深昧而水多險,不堪成行,因此最好的路線是順著崇陽溪乘船南下。
這樣以舟代馬,晝夜之間可日行百里,直至崇陽溪與松溪交界地的建溪合流處,再換成陸路溯流而上,不日便能順利抵達松溪縣。
其實當初江聞帶徒弟們前往福州城時,也可以靠著這個辦法既穩且快地抵達,畢竟建溪再往下就匯入了閩江,奔流不息地向著福州馬尾的入海口而去。
只是當初為了砥礪徒弟意志,讓他們清晰感受江湖和師父的險惡,這才改成了在建陽山地間的強行軍,最后也順利化身成了污衣派。
而這一次,即便江聞并不想折騰自己,但還是遭遇到了些不可抗力的影響。
就在他們即將抵達位處甌寧的水陸碼頭時,忽然聽聞建寧鎮總兵將碼頭征用,正在加快運送輸往閩南前線的桐木、硝石等輜重,為了防止暴露身份,他們只能臨時改變目的地,在江聞的建議下繼續順流,直至延平府的津渡方才下船,歇息一夜再做籌謀。
延平津作為重要樞紐,溪上的竹筏走舸轉運不絕,物產裝車上馬之聲此起彼伏,而這些貨物渾然不知,自己即將翻越群峰連綿、江河浩蕩,運往不知天涯何處。
江聞等人極目遠眺了一番,吃了道以冬筍、粉絲、干菇、五花肉等作為原料,切成細絲炒制而成的筍燕,只覺入口鮮香微辣,又吃了道口感細膩彈滑的松溪黃粿,便各自回到了屋中歇息,準備明天一早改坐馬車出行。
此夜天色將暗,漁火沉沉,江聞下榻之處毗鄰延平城墻,目之所及有是茫蕩山三千八百坎的古驛道,更有沿江遠峙著的兩座頗為雄奇的高樓,宛如兩名蒼髯老卒拄著長槍,晝夜不歇地注視著江面與城池。
江聞行蹤詭異,他在回到房間虛晃一槍之后,便一個人悄悄來到了河畔,正站在建溪旁眺望大江東去,許久沉默不語。
“江掌門好雅興,居然夜闌時分還在江邊賞景。”
江聞聽到一個聲音由遠而近,沒回頭也能分辨出是紅蓮圣母在說話,而她身旁少了六道氣息,顯然也是選擇了深夜一人出行。
“彼此彼此,江某不過是故地重游,心中感嘆。倒是圣母夤夜出行,難不成有什么心事?”
兩人裝模作樣地站在江邊沉默了片刻,最終還是江聞選擇開口打破僵局。
“哎,今天此處沒有外人,圣母能否給江某先交個底,為何非要摻和進這趟差事來?事先說好啊,不許拿什么門派長老之責來糊弄我,你們指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紅蓮圣母聽得江聞之言,啞然失笑道:“想不到些許小事,竟能讓談笑間攪動風云的江掌門,緊張成了這般模樣。”
江聞不忿道:“少打岔,我費盡心思才以兄妹之名安撫住她們,圣母你這一來,倒又顯得江某是在做賊心虛了。”
紅蓮圣母身懷圣火奇功,五臟之間自有先天一炁,能從虛無中生來,已然不再畏懼夜風徹骨,可江聞卻選擇散去了護體真氣,以軀體硬扛著江邊低溫。
“江掌門,我只是不忍派中幾位妙齡女子,跟妾身一樣虛擲青春,故而想借機親近勸誡,只是她們紛紛深懷戒心罷了。”
江聞摸了摸下巴,很想問問這位大齡圣女是誰給她的勇氣,跑出來教別人看破紅塵的,況且若論單身的年限,嚴袁兩人的師父似乎才更有發言權吧。
“行了行了,我就知道圣母你是又想搜羅年輕未婚的女子。可咱們平心而論,眼下有個不再年輕的未婚男子,還在福州城苦等著你回去,菩薩你大慈大悲,要不要先回去解救一下那個人?”
見江聞提起了丁典,就換成紅蓮圣母沉默不語了。江聞自然也看得出來兩人的關系如今頗為尷尬。
于公,他們一個是明尊教圣母,一個是明尊教護法,理應互為臂助同氣連枝;于私,他們十幾年前便已相識,情投意合只差一步結為連理。
但偏偏是這種本該親密無間的關系,現在卻鬧到了見面都尷尬的地步,丁典獨居在福州城中聽調不聽宣,而凌霜華借重建總舵的名義躲到武夷山,瞎子都能看得出對方有逃避的意思。
緘默良久,紅蓮圣母才捻袖負手地眺望著遠方,輕輕嘆道:“太遲了,都太遲了…若他還是富家公子,我仍是官宦閨秀,自然會有個結果,只是如今…”
話不需說盡,紅蓮圣母并沒有說清轉折后面是什么,但江聞已然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紅蓮圣母所怕的不是丁典變心絕情,而是她已經對自己失去了信心。她不確定如今這個執掌明尊教的紅蓮圣母,還是不是丁典心中清雅如菊的少女,更不確定歷經十余年的世事風霜,她心中還有沒有容下丁典的位置。
“圣母可知我為什么要來這里?”
江聞眨了眨眼睛,沒有選擇繼續再聊這個話題,反而談論起了時政大事。
“此地乃延平津,與延平郡王有不解之緣。東南海疆如今陰云密布,不知圣母怎么看延平郡王此番的禍福安危?”
紅蓮圣母聽到此言,瞬間便從傷春悲秋的愁情之中走出,轉眼又變回了那個宛如不食人間煙火的下凡菩薩,口中不假思索地說出了四個字。
“兇多吉少。”
誠如她所言,明尊教除了位處福州城中的老舵,最為緊要之處便是泉郡分舵,而泉郡的安海城又曾是鄭家大本營,明尊教素來與其有許多的聯系,自然對于鄭軍虛實也更為了解。
去年鄭成功發動的長江之役,起初勢如破竹,天下震動,卻在南京城下兵敗垂成,大敗收場,只得退回廈門,如今北方局勢緩和,順治手頭活絡了,自然并不打算放輕易過,此番已然是決心乘勝進軍,趁鄭軍新敗畢其功于一役。
而具體的動作也從未慢下來。
早在江聞大鬧福州城的時候,鑲黃旗宿將達素便已經被任命為安南將軍,總督閩浙戰事,征調了無數的船只馬匹、糧秣錢財,沿海各省水軍統一交由達素管理。
根據紅蓮圣母收到的密報,清廷的固山額真索渾、巴牙喇纛章京賴塔如今已經抵達福建,達素正在抓緊掌控漳泉二州,極度壓縮鄭軍的活動空間,待到時機成熟便坐鎮于泉州調度,指揮云集于閩東的近千只海船,一鼓作氣地徹底殲滅鄭軍。
江聞低聲問道:“鄭家還剩多少人馬?”
紅蓮圣母雙目低垂,仿佛在整理著自己搜集來的信息。
“從港口出入、吃水淺深來看,縱使鄭家為了穩定民心,已然將各色船只喬裝改扮頻繁出入,所剩余的大、小戰船也不會超過六百艘,而水陸兩師加在一起,也僅剩不到七萬之數。”
江聞心中了然,難怪明尊教對鄭家如此不看好。
根據耿精忠暗地傳來的消息,本次清廷共起大軍二十萬,號稱五十萬洶洶而來,而鄭軍在幾月前剛剛吃到大敗仗,大將甘輝、萬禮、林勝、陳魁、張英都戰死,兵將折損無數,此消彼長之下恐怕連士氣都未必可用,更何況要做出絕地反擊之舉。
江聞暗自測算了一下,到底耿家占了多少人馬。
當初耿繼茂率十萬大軍南下征粵,然而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本就是清廷的嫡系人馬,除了打仗也在監視耿家的不臣之心。隨后部分留鎮廣東,實際只有萬余人馬跟著耿家來到福建,縱使耿精忠這一年來擴軍迅速,并且愿意遵循江聞所設的計劃造反,充其量也只能帶走三萬余人,鄭家仍舊面臨著敵倍于己的挑戰。
“夠了。”
江聞篤定地說道,仿佛戰場迷霧已經被風吹散,他的雙眼已經敏銳地穿越了時間,看到那片海域上涌動著的激昂壯烈,直到幾百年后還將被當地人傳唱不休。
他的信心來源于前世,而這個時候又太需要這么一場轟轟烈烈的勝利了。
此時有了江聞的攪局,原本鐵板一塊的廣東成了泥潭,廣州之戰每日的戰報紛至沓來,時刻都在挑動著天下人的神經,若按照歷史軌跡來到這順治十七年的五月,延平郡王鄭成功將在廈門的海面上,迎來他軍事生涯的一次高峰。
“江掌門,妾身所知不止如此。
然而紅蓮圣母憂心忡忡地說道,“據傳延平王自江寧之戰后,已經數月不見蹤跡,幾次點兵雖然有人著其盔甲露面,但教中之人探得那并非本人,而是其堂兄鄭泰喬扮。”
鄭家的核心人物有很多,例如二把手兼大管家鄭泰、水師總督洪旭、陸師總督甘輝,乃至于其弟田川七左衛門、鄭襲,其子鄭經等等,均是鄭家不可或缺的部分。
然而其中的靈魂人物只有一個,那就是延平郡王鄭成功自己,只有他能在逆流之中拉起大軍負隅頑抗,也只有他能異軍突起地沿著長江圍攻南京,而一旦他真的出現了意外,才是鄭軍真正的滅頂之時…
“夠了,因為還有我在。”
可江聞卻依舊在微笑。
“這可真是個好消息呢。只要他還沒改弦易轍,故意不來廣州城就好。剩下的些許小事,江某自有回天之術。”
紅蓮圣母看著江聞的自信,仿佛也被他的情緒所感染,同樣露出一抹笑容:“真希望我也跟你一樣無法無天。”
“哈哈哈,江某七年前站在此處的心情,可比圣母你現在彷徨得多,更別提當初的所見所聞,是如何令人驚駭了。”
江聞言辭閃爍地回答著,雙眼看著月色星象,似乎終于等到了什么重要時機,頓時伸手一直江邊高樓,忽然轉問道。
“圣母可知江畔此樓,叫何名字?”
言罷不待對方回答,已經拔出了湛盧古劍高歌而起。
他以深湛至極之劍刃對著皎潔月光,劍勢引動虛空,竟然似乎從天月借下了一段清輝寒魄,又猛然揮出一劍直指天際,一道凜冽劍氣夾雜月光如虹橋飛渡跨影,江河奔騰無際,幾乎要直指青冥天外!
“舉頭西北浮云,倚天萬里須長劍!”
言罷又是一劍,直劈在黯淡無光的江面,霎時間已是劍氣縱橫,幻光起伏,滿江的魚龍驚起,凜冽劍氣比霜雪還要徹骨,只消一眼便已凍徹心肺。
“言此地,夜深長見,斗牛光焰。我覺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
歌罷,江聞的身影猛然拔地而起,踏水而去,仿佛是掌中古劍正如蛟龍飛騰,便要帶著江聞馭升上界,鼎湖登天,直至腳踩在三江交匯的淺灘江渚之上,而最后這一劍又快又猛,幾乎是踐踏了使劍訣竅,狠狠劈在了水面上!
“待燃犀下看,憑欄卻怕,風雷怒,魚龍慘!”
分水斷流只在轉瞬,此時空蕩無人的江面之上,猛然閃過一抹毫妙無常的光芒,刺向了紅蓮圣母的雙眼,源頭正是江聞手中一顆貌不驚人的珠子。
江聞目光中流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雙目炯然地望向了江面。
只見毫光洞徹之下,江底猛然間也對應亮起了一抹五彩斑斕的異色,道道光線蜿蜒浮現,好似片片脫落后的龍鱗沉在水底閃耀,又像是一簇簇不懼深水的怪異火焰,正在水下熊熊燃燒。
低吟聲緩緩傳來,似乎有什么沉眠的事物,正從蟄伏中蠕動著蘇醒,即便遠隔著漆黑江面,都能看到那夭矯而動的流線痕跡,翻滾撕扯著三江河流的淤積泥沙。
昏惑不明只持續了片刻,江底事物便已被賦予了某種邪惡的生命力,紅蓮圣母清晰看到,那道影子正如驪龍般在江底徘徊不去,以各種奇形怪狀的姿態潛淵扭動,面目猙獰地上窺著江面波瀾。
紅蓮圣母愕然醒悟,愣愣地看著江聞,嘴里只吐出一句:“雙溪樓…難怪你要來這延平津…”
而下一刻,江聞已經倒持古劍刺探入水中,宛如一個盲目而無知的漁夫,正要與水底的邪惡事物殊死搏斗。而那些江底蛟龍,卻在一瞬間便化為萬點磷光流淌,停止了閃閃發光的模樣。
它們轉而變得更加內斂而濃烈的鮮艷,從五彩繽紛升華成無數種詭異顏色揉雜的終極形態。轉瞬江波翻涌,濁浪滔天,只見一道無形洪流破開水面,如從井口噴涌而出,融化成漫天不可名狀的混亂色彩,徑直倒流向了漆黑夜空的深處。
恍惚間,江聞又回想起七年前第一次來到這里,站在船邊所見到的景象,心中又想通了一些事情,而紅蓮圣母也隱約察覺那個方位,正是漆黑星海之中牛斗兩宿所在的地方…
克遁·龍光射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