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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章 隔水問樵夫

  這天中午艷陽高照,冷清許久的方家再次熱鬧起來。

  只見飯桌上的盤子已經高高壘起了幾層,占得桌面都快沒有地方放置碗筷,可后廚里煎炒烹炸之聲依舊此起彼伏,一干下人也忙的是人仰馬翻,只為了盡快把雞鴨魚肉、蹄膀肘子送到廳堂之上。

  方掌柜顯露出老懷甚慰的神情,對于飯菜是一筷子都沒動,盡數推給了埋頭干飯的兒子,嘴里還不住念叨著“乖兒子吃飽了沒”、“我讓后廚再做點”、“想吃什么爹都能找來”。

  小石頭雙手并用地迅速用膳,對于方掌柜的話充耳不聞,反倒是坐在一旁的洪文定禮貌道:“方伯父,這里就我們三個人,菜會不會做得有點多了?”

  方掌柜胖臉浮現出笑意,不以為然地擺擺手:“無妨無妨,你們都在長身體的時候,又都是習武之人,自然得多吃點東西才能有勁。”

  這次小石頭離家數月,跟著師父出去外面闖蕩,方掌柜縱使不舍也只能翹首以盼。直至這次回來,他發現兒子果然又長高了些許,雖然距離八歲的身高還有差距,但也總算有六七歲孩童的模樣了。

  他欣慰地摸著小石頭的腦袋,又開始了持續不斷的絮叨。

  “你娘親上月還從鄉下捎來書信,說如今老泰山的身體逐漸康健,打算一起來下梅鎮上看看你。”

  “我當時鬧不清楚你幾時回來,便回信說稍晚出發,如今既然你回來了,得趕緊通知你娘親過來。”

  “對了,你外公說找到了偏方能夠治你的怪病。他現在老糊涂得厲害,別又拿著頭疼腦熱的膏藥當個寶…”

  小石頭從飯菜堆里抬起頭來,似乎在思考著“娘親”是什么新菜,等反應過來這個不能吃之后,便又低下頭去埋頭苦吃。

  洪文定看著這兩父子,好奇他們是怎么牛頭不對馬嘴地相處到現在,片刻思考無果后索性不想了,手中的筷子也開始劃出殘影,扎進餐盤,迅速消耗著面前的菜山。

  他這次下山,本是奉著師父江聞的囑托,獨自出門辦事,但由于林平之被差往會仙觀學道、傅凝蝶被送到私塾上學,小石頭呆在山上百無聊賴,便也主動提出要下山看看老爹,順便去探望一下寒窗苦讀的小師妹。

  江聞最近被武夷派諸多事務纏住,忙得燋頭爛額無暇他顧,自然也就同意了小石頭的要求,派他們兩人一起下山了。

  他們兩人先去了百煉武館邊上的私塾,順利見到了男孩打扮正搖頭晃腦的凝蝶。

  傅凝蝶眼淚汪汪地說想回山上,她現在跟嚴詠春住在一間屋,而嚴詠春做事練功都向來謹慎刻苦,接到江聞托付之后,便每天監督著凝蝶上學,凝蝶縱使想要反抗,卻跑不掉也打不過,短短幾天都快抑郁了。

  傅凝蝶覺得一定是自己談八卦得罪了師父,故而央求兩位師兄替她說說好話,放她一條生路,然而她猜到了小石頭懵懵懂懂一心只想回家干飯,卻沒猜到向來靠譜的洪文定今天也心神不寧,根本沒記住她說了什么。

  洪文定這一路上,都有些心不在焉,因為之前的比斗情形歷歷在目,洪文定也是慢慢才想明白,師父一開始為什么不讓他與胡斐比武…

  胡斐固然是個強勁的對手,刀法修為也堪稱精湛,但交手之后洪文定才發現,胡斐的武學路數與自己截然相反。

  自己就像是不斷開掘、日日深挖的地基,為了建成九層之臺而不斷壘土,根基越是穩固,日后的武學道路就更加坦蕩;而胡斐像是懸崖峭壁間的一處天梯棧道,開鑿在了最為險峻奇絕的地方,這樣的天梯狹窄危險,蔓延曲折而上,一切只為了能夠到達絕頂之上。

  師父當初收自己為徒時,就曾說過自己的武學天賦奇佳,但也是因此,不愿讓他過早接觸高深武學,以防習武之路被前人限制乃至堵死,埋沒了一身的潛力。

  偏偏胡斐所修習的武道,就是一種劍走偏鋒極為危險的路子,天梯能上不能下,越到后面道路就更狹窄,哪怕最終登上了凌云絕頂,他所記住的景色也不過是蜿蜒曲折的石壁。

  這樣的武道極具魔性,似乎天生與自己的秘傳龍形拳契合,一旦控制不住開始沾染模仿,就又會釀成大禍。先前比斗確實是有害無益,洪文定自己就能清楚察覺到,若交手時他對自己的武道不夠堅定,心智不夠強韌,就必然會走上相似的歧途。

  洪文定還記得江聞在說這些的時候,眼神中透露出了深深的忌憚,但洪文定明白這絕不是對于胡斐武道的忌憚,因為單單這種程度的執念,絕不可能影響到儼然宗師的自家師父,好奇心起便追問了一句緣由。

  而江聞也直言不諱地告訴他,自己曾面對過更加恐怖、更加強大、更加詭異的武道,那種至剛至快、懾亂人心的力量,足以顛覆尋常武者的心境,讓他們再生不出一絲反抗的勇氣,也只有感受過極度壓迫感帶來的絕望,才會這么擔心洪文定的情況。

  最后江聞對他說,情最難久,故多情人必至寡情;性自有常,故任性人終不失性,洪文定如果想要在武道上更進一步,就必須把握好心境不失,既要念頭通達圓融無礙,又要懂得不破不立的道理。

  隨著小石頭的正常發揮,桌面上的這些飯菜最終被一掃而光,他心滿意足地站起身來,拿袖子擦了擦嘴,忽然說道。

  “爹,我要去縣里。”

  方掌柜正吩咐下人將殘羹剩飯端走,聽聞此話不禁怪道。

  “乖兒子,你去崇安縣治做什么?有什么想吃的,爹派人去給你買來就是了。”

  洪文定代為解釋道:“方伯父,師父讓我們去崇安縣里辦事,一來要給蜑民們辦下戶籍文書,二來也想去查看下產業。”

  如今一大群蜑民被安置在九曲溪畔,可不是結廬而居那么簡單,首先帶來的就是戶籍問題。

  這么一大幫子人如果沒上戶籍,官府眼中就屬于流民,隨時有作亂的可能,放在這種敏感時期甚至可能遭到官兵圍剿,而如果要上戶籍就更麻煩了,連江聞自己都是來歷不明的黑戶,還說要幫別人解決多少有點心里沒數。

  幸好崇安縣偏處山區,兩省交界,本身就長期面臨流民問題,特別這些年戰亂頻繁,總是會有人攜家帶口外出躲避,等到戰事平息再回原籍度日。

  紅蓮圣母貼心地指點江聞,現今只要給縣里官吏使上點錢,戶籍文冊很快就能辦下來,若他現在準備擴充武夷派,自然要順理成章地把門派中人都上好戶口,不然這一窩子大小反賊嘯聚山林,指不定不知道什么時候窩點就被搗毀了。

  江聞表示專業的人干專業的事,紅陽教專業造反幾百年,聽她們的準沒錯。

  當然了,江聞倒也不是沒想過寫一封信,讓耿精忠派人來辦這件事,但耿家一來剛剛完成權力過渡,二來作為藩王又不方便干預地方政務,這點花錢能辦的小事,就作為洪文定的歷練好了。

  聽洪文定說清原委,方掌柜倒也不再阻攔,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贊道。

  “還是江掌門考慮周到,此事確實不容拖延,不過這崇安縣里辦事,與別的地方略有不同,你們人情世故不夠老道,容易被人哄騙了。”

  隨即他似乎打定了主意,伸手招呼來了管家。

  “安排趙五他們去縣里送趟布貨,帶著小少爺兩人一同前往…縣城東的毓秀門外,不是有間小鋪一直空閑著嗎,也打掃一下讓小少爺住下。”

  方掌柜平時看著憨厚老實,算起生意來則相當精明,三言兩語將小石頭與洪文定的崇安之行安排的明明白白,順手還兼顧了生意。

  洪文定抱拳道:“多謝伯父!”

  方掌柜不以為意地擺擺手:“不須多禮,小兒多虧了掌門傳授的金剛不壞體天罡童子功,能幫江掌門辦事,自然是老夫的榮幸。”

  隨后方掌柜似乎又想起什么來,連忙隔著滿桌狼藉尚未收拾完的餐盤,對兩名武夷派弟子補充道。

  “對了賢侄,這崇安縣雖小,事情可不少,你們到時候切記不要夜里出門,以防撞見什么不干凈的東西。”

  洪文定疑惑道:“當初我與我爹也曾途徑崇安縣城,只覺得那里雖然氣氛沉悶,并未察覺有何不妥呀。”

  誰知方掌柜神秘兮兮地說道:“那是賢侄有所不知,其他人不愿多事也閉口不談。你仔細想想,若是崇安縣內祥和升平、百姓安居樂業,我們這些商賈何必另起爐灶,全都跑來這下梅鎮做買賣呢?”

  “師父知道這些事情嗎?”

  “江掌門不僅知道,當初還曾喬裝成游方道人,拉著武館羅師傅一同前往。只是他回來之后三緘其口,聲言此事不愿再管,其他人自然也只能作罷了。”

  洪文定略一思忖,又想起了江聞臨行前的叮囑當即面露肅容鄭重地點頭。

  “多謝伯父,我知道了。這次外出一定會加倍謹慎的。”

  “無需刻意,自從前明那樁慘案之后,崇安縣城便添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傳說,可這些年下來也算相安無事,不然老夫哪里放心你們兩個孩子前去。”

  方掌柜一邊這樣說著,一邊將雙手反貼地合十在前,比出了一個有些扭曲的動作,“如果實在是躲閃不及撞見了,你們就學我這般模樣,念著‘老佛慈悲,老佛解救’,趕緊轉身離開,應該也就無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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