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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一章 海鶴一為別

  順治十七年二月,闊別武夷山許久的江聞,終于又踏入了崇安縣的地界,小船也飄飄蕩蕩,闖入了一處碧水青山之間。

  眾人遠睹武夷山大王峰下碧水環流,點點沙鷗迎風翔集,又隨錦麟魚跡俯下,只見山峰高大的影子側落在西向,輕輕拂落于竹林松海之間,蔭蔽出了一片花開葉落、云藏霧起的寂靜世界,都覺得心曠神怡,旅途塵煙消散于無形。

  江聞這一路上沒閑著,都忙于宣揚武夷派的過人之處,此時近鄉情切,更是一刻都不肯停留,在告別紅陽教使者之后,帶著一行人自行于古渡下船,沿著崎嶇蜿蜒的小路上山,途徑被雷火擊毀多年的萬年宮廢墟,在兩株宋桂之間稍作休整,便徑直朝著半山腰上的張仙巖爬去。

  張仙巖,乃是山間一塊奇峰突起的巨石,橫亙在了登山涉嶺的必經之路上,宛如屋梁覆壓在頭頂,巍巍然頗有氣勢。

  江聞遠遠看著這塊石頭,很快就發現了當初自己親手刻下的「武夷劍派」四個字,上面因雨汽爬滿綠苔,字跡逐漸模糊,更透出一種荒廢已久的氣息。

  要知道江聞率領的登山隊伍里,除了武夷派本來的小貓兩三只,還有著全新加入的三人,其中只有抱刀少年一言不發,瓷娃娃般的阿珂卻是緊緊抱住了駱霜兒,內心和初見江聞的傅凝蝶想法類似,隱約只覺得自己是碰見了人販子。

  若不是親娘將她托付給對方時,沒有看見收受銀兩,阿珂現在可能已經想去報官了。

  但對江聞來說,這個場面早就習以為常了,畢竟說起武夷派的特色,除了臥虎藏龍之外,就是窮到嚇人。

  江聞對著張仙巖撓了撓頭,旋即皺起了眉。

  他不是對自己那一手歪歪扭扭的字有所不滿,這是他施展輕功飛檐走壁,用劍在上面刻下的,追求的就是一個最低成本,江聞出走半生,歸來仍是窮鬼,不太可能請得起石匠上去鏨刻,所以字丑就丑吧,能省錢就是好的。

  但他當時只顧慮到這四個字連在一起好看,卻沒想到后面招收的三名高足弟子,竟是連一個會使劍的人都沒有,以至于「劍派」二字名存實亡,瞅著也是越來越礙眼。

  “不行,我改天得找個東西,把這玩意兒遮了。”

  一陣腹誹之后,江聞帶著士氣低落的幾人,繼續往山路上走去,很快就攀到了寒泉汩汩的天鑒池畔。

  這里本是一處山間天池,水面清徹見底,但眼看除了一畝稻禾奄奄的荒田,就只剩一座茅草屋和馬廄,隨著江聞扯起嗓子呼喚門人,一點聲音都沒能轉回來,反而激起陣陣回音,讓整個山頭安靜得讓人心疼,恍如一座遠隔塵世的荒山野嶺。

  “咳咳,我武夷派駐地山清水秀、鳥語花香,霜妹你看,沒騙你吧?”

  江聞也察覺到不妙,連忙硬著頭皮狡辯道。

  自己以前久處鮑魚之肆,倒也沒覺得自家大王峰有多荒僻,如今久別歸來才覺得顏面無光,早知道當初就不要一個勁兒吹噓武夷派有多出塵于世了。

  還好此時的駱霜兒并未在意這些瑣事,她對于江聞的解釋也是充耳不聞,面上冷若冰霜,穩穩抱著阿珂往山上走去。

  可這么一來場景就更加尷尬,幾人間的空氣也幾乎凝固住,江聞連忙用眼神示意,寄希望于徒弟們救救場,但江聞的徒弟們也都一臉視死如歸的表情上山,只想著今后在山頂喝西北風的好日子,完全不想搭理這個打腫臉充胖子的師父。

  江聞獨自找了一圈,不僅沒找到馬夫老葉的下落,就連四只石獅子的蹤跡也沒發現。

  江聞心中疑惑更盛,按理說就算就算老葉在看管茶寮的生意,四只石獅子也應該守在山上才對,老葉總不至于把這四個玩意兒也帶過去吧——

  試想一下路邊茶寮,里里外外或坐或臥著四個大白胖子,每天朝著行人齜牙傻樂,能鬧的清楚這是客人前來吃茶,還是他們四個吃人嗎?

  “奇了怪了,我門派中的雜役怎么不見了…難道是我不給工錢,全都跑散了?”

  江聞說著可疑的話,猶豫著沒有再往上走,因為他們從天鑒池再往上攀爬,馬上就到了武夷派的核心區域「通天殿」了——這個地方名字雖然起的氣勢磅礴,可實際上只是在山頂平曠處,由簡陋木屋組成的中央一間正房、左右四間廂房,縱然位處巔峰可俯瞰武夷群山碧水,但晝夜溫差極大,屋子四面漏風,堪堪令人窒息。

  眼看武夷派的真貌就要暴露在幾人的面前,江聞也是不禁額頭滴下冷汗,希望他們不會轉頭跑下山去,再把消息傳遍大江南北吧?

  就在這躑躅徘徊間,只聽得狹窄崎嶇的山道之上,卻猛然傳來了一陣穩健的腳步之聲。

  草長鶯飛、峰回路轉只在片刻,眾人就看見山道間一名面如冠玉的青蔥少年,正朝著他們大步走來。

  此人身著墨鶴過肩對襟衫,腰佩鑌鐵鋄金龍泉劍,可能因為山上寒冷,外邊還加了一件貂鼠裘,全然作江湖中人的打扮,道中相遇的偶然讓他神情緊張,但遠遠見到道人打扮的江聞,卻使得他臉上驚喜交加。

  “江聞師父!”

  一聲清越的聲響傳蕩在山間,青蔥少年隨后更是溫循有禮地拱手,朝著愣神幾人一一打過招呼,態度磊落瀟灑,頗有名門大派的弟子之風,這倒是讓原本心存懷疑的幾人都有些茫然,難道江聞所說都是真的?

  江聞看見來人,也是喜不自勝地攬住對方,狠狠在他前胸后背拍了幾下,打得對方面色漸漸發緊,這才樂道。

  “平之啊,你怎么來山上了?”

  眼前偶遇之人,赫然便是福威鏢局總鏢頭林鎮南之子,江聞的記名弟子林修林平之。而聽到江聞這么發問,林平之也是一臉迷惑地說反問道。

  “江聞師父,在福州城的時候您不是跟家父商量,讓他兩月之后送我上山,您要親自教導我武功嗎?”

  死去的記憶猛然襲擊江聞,記性不好的江掌門尷尬地看了看四周,發現自己當初說完這句話,好像就把這件事情給忘了。

  但此事歸根結底,還是因為原計劃兩月便能結束的廣州之旅,驀然又橫插入了兩月有余的云南雞足山之行,這么一來一回,路上自然耽擱了就不止一個月,連帶著他回武夷山的事情,也只能自動延后了。

  “哈哈哈,我當然記得…辛苦你了平之,你在山上等了多久?就這么一個人呆著?”

  江聞瞬間有點可憐這位少鏢頭,被重諾的老爹從錦衣玉食的福州城,突然被扔到大王峰荒野求生,苦熬到現在自己回來才算是告一段落,當真是倒了大霉了,可林平之卻靦腆地笑了笑。

  “不苦,江聞師父。我到山上一月有余,這段時間有仆役照顧,每日飯菜都是不缺的,無非是山間寂寥了一點。這些日子我閑來無事就灑掃大殿,練練功夫,過得倒也清凈。”

  江聞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只覺得這孩子真是孺子可教,心性上頗為沖和恬淡、守常寡欲——通天巖上攏共就那么兩間破房子,哪來的大殿給他灑掃,真是懂的為自家師父遮丑啊。

  于是最后這段路,江聞有了林平之的作伴,總算不用再覺得尷尬,走起路來也更加有勁了。

  短短路途眼見走完,路旁松柏依次掩映,碎影點點灑落,石階彎曲陡峭地往遠處延伸,而就在江聞爬上通天巖的時候,看到的東西卻完全超乎了自己的想象。

  峰回路轉之間,豁然呈現在江聞面前的不是破屋爛椽,而是一座氣勢恢宏的大殿建筑。此殿面闊七間,進深三間,單檐歇山頂,前檐出海廊,總共用柱三十二根,且每根都雕有龍虎鳳鸞。這座大殿依附著山勢輪廓融為一體,遠遠看去只覺得儼然青峰,別有洞天。

  江聞瞪大了眼睛看著大殿,只覺得是不是自己打開的方式不對,旋即又瞅見大殿之外立起一塊兩丈見方的花崗石,上頭龍飛鳳舞地鐫刻著「武夷派」三字,無不是鐵畫銀鉤、力透石筋,就算經歷了千年的風吹雨打,也不會輕易泯滅消亡!

  眼前情景迥異,若不是還有熟悉的元素殘留,江聞根本無法相信眼前所見——此時懸掛的匾額上面還是沿用舊名,這才讓「通天殿」三個字顯得名副其實、氣度儼然了起來。

  “怎么不進去呀?”

  原本落后半步的林平之,此時反而越過了怔愣著的人群,熟練地推開了大殿的殿門,邀請大家進入其中。

  他隨即告罪道,“江聞師父,我在上山之后不見您蹤影,也不知道這座大殿該如何啟用,就斗膽先尋了一間偏房入住…若是不妥,平之愿立即搬離!”

  直至此時,死去的記憶又開始攻擊江聞!

  他猛然又回想起當初,自己曾收到白蓮教送來的營造圖冊和木料石方,對方言之鑿鑿地要奉上大殿一座,也因此引出了江聞的福州之行,卻沒想到白蓮教果然是言出必效、雷厲風行,短短數月就把這么一座大殿,蓋在了這樣的荒山野嶺之上啊!

  江聞試圖整理思路,然而腦袋跟錢包一樣空空如也。他撫著額頭晃了晃腦袋,總覺得自己還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啊那個什么,沒事你先住著。其實為師,呃,為師也沒有什么主意——”

  這座大殿粗略看去,就有一間正廳、兩間偏廳,三間正房和十來間的廂房,彼此串連擁簇,對江聞而言宛如迷宮,但總之這里屋瓦嚴整,比起之前透風漏雨的茅草屋,那是好到不知道哪里去了,當即就解決了武夷派剛要擴招,就瀕臨破產的大危機。

  對于這些屋舍要怎么使用,江聞覺得還需要再多捋捋,當務之急反而是先弄清楚這里面的構造,索性帶著眾人邁步流星地往大殿中間走去。

  他們剛剛轉過正廳的江聞,就察覺中庭的光線極為黯淡,四周窗戶緊閉,門窗牢鎖,連天井也被樹木遮擋得密不透風,只剩下陰風環繞飄蕩、晝夜不曾停歇。

  等視線適應了黑暗,就聽見小阿珂與小凝蝶的尖叫聲突破天際,因為就在空空蕩蕩的大殿中間,正停厝著一具石質靈柩,上面石雕已經斑駁、紋理也變得模糊,只能隱約分辨出石棺所繪著一尊開腸破肚的摩尼光佛,正朝著眾人詭異微笑…

  死去的記憶對著他猛烈進攻,江聞緩緩捂住耳朵,終于想起來忘記的事情了。(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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