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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八章 身似西方無量佛(下)

  萬歷四十年,時任云南布政司右參議馮時可,在雞足山選擇了一風景絕勝處,修建息陰軒供本無禪師釋禪居住。

  隨后本無禪師習靜參禪,深研經藏二十余年,與其師所庵法師共同注釋《肇論》,所庵口授,本無大師隨即筆錄,通篇無一字不妥,馮時可稱其當仁已不讓于師。

  但鮮有人知道,在本無大師隱居于雞足山的這二十年里,并非只是皓首窮經博覽佛典,亦或者每日徜徉于山水繪卷之中——他還曾因著馮時可的極力保薦,悄然面見沐家家主、太子太保沐昌祚,奉命調查了大理之中鮮為流傳,卻被朝廷惦念已久的一宗懸案。

  那日風平雨霽,是云南春季少有的好時節,群鳥翔集于沙址,野花紛舞于睫前,青春年歲是如此鮮活,以至于連黔國公府那塊陳舊厚重的蒼黑匾額,也似乎即將從日益腐朽衰敗的木質里,煥透出一縷嶄新薄發的生機來。

  下人們噤若寒蟬地領著本無禪師走過廊院,府內若有若無的悲泣聲飄蕩于空氣,紙灰依附在隨處可見金壁輝煌的雕梁間,直到一名老者不斷咳嗽著,以絲絹捂住嘴從內堂緩緩走了出來。

  “和尚,你為何而來。”

  對于沐昌祚的親自出面,本無禪師也是非常震驚的。

  因為這名眼神兇烈霸道的耄耋老者,本該早已頤養天年,只是因為長子黔國公沐叡在抗敵之時坐“失印”之罪被拘入獄,他才不得不重新執掌沐王府,也不得不想方設法討好朝廷。

  這里天高皇帝遠,黔國公家族作為封鎮云南的諸侯,手握無數人眼紅世襲的世襲罔替“肥差”,鼎盛時期珍寶金貝充牣庫藏,幾敵天府。

  耄耋老者最明白不過,曾在萬歷初年差點摧毀沐家的,正是這樣一個幸福富足的安逸環境——他不想再被皇帝盯了。

  可自沐英次子沐晟受封黔國公后,隨著歲月流逝,沐家就不免逐漸走下坡路,沐英后人耽于享樂,腐敗墮落,至于沐昌祚前代更是不思進取,讓整個沐王府害民斂財、騷擾地方、奸淫親嫂、謀兄財產屢見不鮮,乃至于派出密探窺伺京師,差一點就釀成巨禍。

  萬般因果如電光轉,又在一息之后心如止水,當時尚屬中年的本無禪師恭敬答復了一個很微妙的原由:“為報國土恩而來。”

  這個答復很巧妙。

  不是因為馮時可的舉薦,不是出于對黔國公的懼畏,也不是因為出家之人起了名利之心,本無禪師似乎是說自己,又像是說老者,以至于耄耋老者聞言在太師椅上凝視,呼氣也變得緩重了起來。

  下人們差點就要倉惶逃竄,但本無禪師甘之如飴地沐浴在冷厲目光中,不再發一語。

  過了許久,耄耋老者才好似渾然無事地輕哼道:“好一個國土恩,出家人都這么牙尖嘴利嗎?老夫倒要看看你的手段,比起辯才能多勝幾分。”

  耄耋老者悶不作聲,命人從內堂抬放出一箱古舊的文牘,空氣中瞬間爬起張牙舞爪的塵埃,好似驚動了塵土中的野獸,迎著春陽就要撲到人臉上來,從下人們那肅整中透露艱難的腳步,也大概知道這里面的東西準備已久。

  “看看吧,我兒子的性命就看你的了。”

  耄耋老者雙眼凌厲,執掌多年的權利讓他的舉手投足都像是刀斧刑具,而人們只是他案板上的魚肉。

  本無禪師忽然出現了一個幻覺,仿佛老者是一頭蟄伏山林的野獸,已經年邁慵懶,卻有著被陰暗山嶺滋養出的險惡野心,在他文質彬彬的背后,是內心越發難以克制的暴戾,和迅速吞噬掉血肉的渴望。

  但本無禪師并不畏懼,那些被妄念轉成的“識”,早已障蓋不住根本智。

  耄耋老人如今為了嫡子的性命,不會在他身上費什么力氣——沐叡坐“失印”之罪,本身并不算什么惡罪,根源本就不在于他畏首畏尾,而只在于他身上,自帶著沐家人特有的為所欲為。

  耄耋老者能穩坐黔國公位幾乎歷經整個萬歷朝,關鍵就在于他能控制住自己的獠牙,至少在降伏本心這件事上,老者并不輸給本無禪師。

  “這是…大理傅添錫奏本?”

  本無禪師的疑惑合情合理,案牘上面用朱筆潦寫著“傅”字。

  自從傅友德被洪武帝誅殺,開國功臣直至嘉靖朝才被準立祠,故而傅家其他人的名姓,已經很久不允許出現在官家人的眼中了。

  而偏偏正德十六年,朝廷就詔立傅添錫祠于大理,

  “正是。洪武初,前元梁王竊據云南,大理總管段氏貌合神離地與其勾結,由此云南一直是本朝西南大患…”

  耄耋老者吐出一口黃痰,清嗓繼續說道,“直至洪武十四年九月,為了拔除這個心腹大患,洪武帝命令傅友德、藍玉與我祖由湖廣出發征伐云南,二月而平梁王,七月全境皆安,乃還師。”

  曲靖白石江之戰之后,割據不降的前元梁王把匝剌瓦爾密,終于還是走向了末路,據《明史·把匝剌瓦爾密傳》記載:“王知事不可為,焚其龍衣,驅妻、子赴滇池死,其夜入草舍自經”。

  但耄耋老者告訴本無禪師,前元梁王自知無可挽回之后,仍然連夜派出一支輕騎突圍,徑直直沖向大理地界。征南將軍傅友德擔憂其暗通大理總管段氏,在大軍身后再起禍端,便派遣四子傅添錫率兵連夜追趕,務必將其盡數殲滅。

  可梁王這支惶惶不安的人馬并未沿著官道進發,而是半路忽然取小道而行,甚至多次分兵冒險吸引注意,主部人馬棄馬,轉頭便鉆入了荒草叢生的崇山峻嶺之中。

  傅添錫重命在身不敢違抗,隨即緊追不舍,同樣拋棄輜重盔甲寸步不饒,在荒山之中不斷追逐這隊元軍殘兵。元軍殘兵不斷有人掉隊,傅添錫發現他們身上沒有攜帶任何行軍糧秣,只從他們身上先后翻找出一些稀奇古怪的蒙文手諭,其中還夾雜著西夏文字的圖樣。

  經過兩天兩夜的艱難跋涉,元軍不眠不食終于支撐不住,倒在了一處山嶺的邊界,不遠對面是深山巨樹不見天日,而最后剩下的幾名元兵吹響號角,在看見山中升騰起的煙火后,面露詭異笑容拔劍自刎,只剩下傅添錫等人面面相覷。

  傅添錫在此事之后過了一年,曾多次上陳此行見聞,聲稱那片深山之中,散落著無數僧人尸骨,在那日還有眾多手抄典籍被人付之一炬,極為可疑,便自請為大理知事。

  朝中不少人想藉此把柄根除段氏,但傅添錫堅稱前元梁王的輕騎,自始至終都沒打算逃亡大理,他們的目的地本就是那片渺無人煙的深山老林,為的是確保那些典籍已經被人徹底焚毀銷除,才會在看完那一眼便決絕自殺。

  傅添錫對于當日的離奇見聞憂心忡忡,反復通過父親傅友德向洪武帝朱元璋描述諸多怪狀,并且聲稱已經掌握了一些線索,前元梁王之所以如此行跡可疑,是因為終元一代,歷代梁王都在秘而不宣卻持續不斷地,往那片深山幽谷的陰暗處流放著僧眾。

  幾次深入調查后,傅添錫發現有人逼著僧人們,在深谷中修建出宏偉壯麗的大殿、抄寫連篇累牘的經書、挖掘數量驚人的佛窟。

  這片流放地從未停止過死亡,因為有人逼迫這些來自于不同派別的虔信僧人,沒日沒夜地在那里參禪拜佛,甚至不惜在檀香酥油中參雜刺激神智的藥物,直到他們被山林中的恐怖逼瘋、或者被不詳的事物占據了軀殼,只留下原地無數離奇詭怪、形貌猙獰的佛陀菩薩。

  “不見真佛,不得解脫,臣不知何謂也。”

  傅友德在奏本里寫道,這數十年間每值夜里,惶然無助的僧侶們只能點燃燈火背靠著背,依靠徹夜念經驅趕恐懼,但在他們的念經聲中,依舊會夾雜著歇斯底里的怪叫與嘶吼,還有外圍不斷消失閃現的畸形身影。

  深夜滿谷紅燭宛如野火的景象,被當地山民們看在眼里,還以為是菩薩顯靈的奇跡,可沒有人知道僧侶人虔誠祈禱多年的諸佛菩薩,從未在他們陷落于危難時拯救分毫。

  傅添錫的行為透露著一股神秘氣息,他持續不斷地將調查成果寫成奏本,通過傅友德呈至朱元璋的面前,自然也吸引來了洪武帝的注意,很快諸如“前元國師汰僧”、“大理天開佛國”、“千僧遺尸山谷”的逸事見聞,就成了京城蔚然成風的故事,吸引來了許多人的關注。

  越來越多的人開始相信,那片山谷中有著足以讓蒙古人側目不已的好東西。

  可是即便傅添錫晝夜搜尋,仍舊無法得知他們更加確切的目的,只能從前元向來“失政以寬縱”的行為反向推斷,這些將治天下看作放牧渾然不放在心上的蒙古人,居然能在數十年時間內,持續不斷地將上千名和尚秘密送入雞足山陰,則必然有他們不可告人的目的。

  在這樣的執著癡迷的研究中,傅添錫曾孤身深入雞足山陰數次,似乎也被某些事物所感染,舉止變得難以捉摸,奏本里也時常夾雜著某些前言不搭后語的伶仃敘述,在癲狂中帶有一絲詭異卻又能自洽的邏輯。

  可惜時間不長,尚任于大理知事的傅添錫就遇見云貴一帶的晉安暴亂,隨著戰場逐漸不利,有人勸傅添錫趁夜逃跑,傅添錫停筆說道:“何餒,悖失策,吾守直隸大名不完成,皇恩甚厚,非斃命搶救,何意為報。”

  說完不知為何脫去戰甲,赤身前去與叛軍搏斗最終戰死,戰亂后由當地人草草掩埋。

  這件事情本該就此消停,就像大理總管段氏究竟是否勾結前元梁王那般,成了一宗無頭懸案,卻不知為何有人傳聞傅添錫臨死之前,還寫有一批尚未寄出的奏本,早在殞命前就被官吏偷偷掩埋了起來,里面便記載了他最后一次深入調查的發現。

  從洪武到嘉靖朝,朝廷時不時仍會過問傅添錫之死是否能夠查實,其中以武宗最為好奇,還曾經派遣王守仁前來,似乎朝廷的立祠嘉獎只是一個信號,他們始終認為疑云重重的傅添錫并沒有死,只是他在傅友德被誅殺前未卜先知般改頭換面,隱姓埋名后繼續著未盡的調查…

  “這些就是老夫費力搜羅來的奏本,如何?”

  耄耋老人抬眼看向本無禪師,枯皺到每一寸皮膚的食指輕輕點著,沉聲說道,“老夫對這些秘密并無興趣,全都交給你。我兒子如今的性命安危,就看你的本事了。”

  本無禪師并沒有翻動奏本的意思,平靜說道:“其事則可為,禍福則難料。”

  耄耋老人太陽穴冒起一根青筋,似乎正努力忍耐自己的脾氣,最終沒有著眼案牘,抬眼看向了屋頂虛空處冷冷說道。

  “老夫又沒讓你卜卦!天上人的念頭,你一個野和尚又怎么會懂呢?”

  本無禪師起初并未察覺,但某次回憶之時才悄然發現,耄耋老人恐怕并非如他所說從未染指傅添錫奏本。因為從他那時而昏聵時而警覺的眼神中,分明就透露出了深藏的警惕與恐懼。

  在那一天,帶著殘破奏本離開黔國公府的本無禪師,耳邊仍能聽見內堂傳來的悲泣緊隨,門外的春日暖陽此時卻逐漸帶上陰寒,讓本無禪師寬袍大袖間,仿佛被毒蛇鉆入一樣難受。

  關于傅添錫奏本的調查,耄耋老人終究并沒有等待他想要的答案,只不過不是老者撒手人寰,而是他竭力想要營救的沐叡,不久就病死在了獄中,此后自然也就沒有哪個傷心人,再有興趣來過問過這些古老奏本的內容。

  可本無禪師更沒想到的事,自己會摻和進這些奏本背后記載的慘烈事跡。看著累累白骨化于山阿,他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人行事如此酷烈,能夠視人命為草芥到如此地步,若不是他恰好遇上了外門高人指點,本無禪師恐怕一輩子受心魔困,都要糾纏流連在雞足山上,在故紙堆里尋覓能真正解脫凈土的大乘法門。

  一因所始,萬緣齊生,為了超度雞足山陰的亡魂,本無禪師后身的三十年間奔波勞碌,先是教授出了一名最有可能勘破無漏的弟子,但這弟子尚未踏足禁地就被邪見所染,他也只好不遠萬里前往天臺山求取懺罪法門,同時也把雞足山陰的那樁慘禍,告知了天臺宗的長老。

  通曉此事的天臺宗主持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其中不知道多少高僧大德化為冤魂厲鬼,無法往生極樂世界,便提出了另一個解決的辦法。

  根據《普賢行愿品》記載,佛陀在因地修行時,剝皮為紙,刺血為墨,析骨為筆,書寫經典,積如須彌,最能集福德三昧、消減災障罪衍。

  為此天臺宗派出了南京迎福寺的僧人靜聞和尚,這位靜聞和尚終生只研讀法華,并刺血抄就一本《法華經》,或許這本血抄經書在送到云南雞足山的悉檀寺后,能夠有所作為。可惜靜聞和尚半途殞命,這部血經幸得徐霞客主仆兩人一路護送,終于在本無禪師圓寂之后的第八年,送到了悉檀寺后繼弘辯、安仁師兄弟的手中。

  有時候聽老人回憶往事,本就是一件頗能提人興味的事情,特別是當敘述者已然垂老,就連當初的聆聽者也風燭殘年,整件故事的炳燭之感便更加躍然于紙上。

  安仁上人不知為何講起了舊事,這份苦從本無禪師流遞到了安仁上人,這些多年都被他深埋于心底,即便弘辯方丈也只是知道些雪泥鴻爪。時至今日在這個猙獰詭異的佛窟里,終于可以毫無顧忌地對外人訴說一二了,可絲毫不能消解眼前的困境。

  千尸伏首群聚山林,灰敗霧氣也隨之從天而降,給駱霜兒本就凈白無垢的身姿,又籠上一層冷酷無情的外紗,就連清冷表情也逐漸看不真切。

  一方狀若靜女,一方面如猛獸,尋常荒野上這樣場面善惡自然分別,可襯合著連天接地的四境,衰草敗葉的殘局,又讓善惡美丑顛倒了起來。

  有時候,當一切事物失去繩準,萬般方寸倏忽靜止,不僅相互間的前后左右驟然混于一同,就連空間上的高低上下也會開始模糊。眾人只覺的眼前嵬然不動的前崖臺地,漸隨著目光傾斜坍塌而不斷隆起升高,直到化成一處直入云霄的險峰,作為萬眾矚目的斗獸戰場。

  “女施主,別來無恙。”

  在心造的山峰之上,即便面對著殺機畢現的駱霜兒,妙寶法王依舊是一副慈悲智慧并具的模樣,那高高鼓起的臉頰猶如獅子般無畏,不論從哪個角度看去,他都在漸漸脫離凡人的外型,無限接近那由佛門神通造就的威德神妙之相。

  駱霜兒持劍而來卻不放一語,冷洌的目光沒有在妙寶法王停留一刻,徑直跨過遙遙距離,望向了崖窟之中藏身的江聞,而隨著視線蔓延而出去,是一道幾乎肉眼可見愛恨交織的殺意。

  妙寶法王向左移步,不由分說地阻擋在駱霜兒面前,身軀卻逐漸搖晃不穩起來,仿佛剛才種種惡戰都巍峨挺拔的身姿,如今忽然搖搖欲墜了起來。

  這位藏地法王心覺不對,隨著他雙眼虛覷,凝視而去,竟然覺得那對迎面而來越過自己,本該含情脈脈的剪水雙瞳,此時猛然變成了她手中利劍的延續,蠻不講理地把眼前阻礙之物分錯乖離,徹底攪碎成一片混沌。

  “給我讓開…”

  隨著一聲輕叱,妙寶法王只覺得由自身左肩至左脅的那段距離,正遭受著骨肉割離的劇痛,似乎有一把冰冷至極的利刃正穿過軀體,帶走溫度,伴隨著噴濺的鮮血染紅,化分出死亡與斷裂的分界線。

  劇烈的疼痛讓妙寶法王眼底,也身不由己地沾染上一絲嫣紅血色,萬物皆有心造的危險處境,可能行差踏錯一步就會萬劫不復,飛速趕來的危險預感也在不斷提醒著他,必須立即遠離這條生死分戒,遠離眼前這個僅僅是披著美女外皮的畫皮厲鬼!

  拙火瑜伽雖然洶涌猛烈,但熾燃之物終有源頭,不可能無緣無故的從虛空之中生起,五輪七脈一旦被人斬斷,這具軀體便再也升騰不起熊熊烈火了。

  妙寶法王腳步猛然一僵,站在了原地,但出乎意料的是,妙寶法王在割截身體的劇痛面前猛然轉醒,竟然絲毫沒有退步之意。

  拙火瑜伽姿勢猛然顯現,妙寶法王體內的幻輪開始轉動,控制著風息起伏、罪障消衍,沛然大力由肩至肘、由肘至掌生出,猛然擊打在了虛無的凌空之處。

  毋需意外,一道凌厲劍光不由分說地從虛空中綻放,刺痛了所有旁觀者的眼睛,就連江聞也不得不承認,自己這門專為夷希之物推衍而出的武學,從頭至腳都夾帶著為天地所不容的煞氣!

  可是只見妙寶法王如獅般的臉上漸放華光,內心化苦為樂,外界的恐懼無法影響他,身體的疼痛更不能使他屈服,這位藏地法王早已通過面對黑暗與死亡,消除了內心根本恐懼,心中只剩下自生光明、利益眾生的堅定!

  這是要以身飼虎?

  還是在割肉喂鷹?

  眾人的心中滿是疑惑,因為從他們的角度看去,極速飛掠的劍影已經毫無疑問地升出飛回,沒有遇到一絲的阻撓,死死釘在了妙寶法王的前胸處。

  為了揮出這一劍,駱霜兒甚至施加上了全身的力道進招,雙足唯剩足尖點地,把微妙平衡的支點搭建在了敵人的胸前心口要害!

  可能是劍招太快,直至此時,駱霜兒手中綻放的利劍光華才后發而至,所劃過的部位正是左肩至左脅的冥冥一線,劍招凜冽兇狠到了極致,幾乎擦著人眼視覺的邊界,以一個微不可察的夾角揮出,劃定了持械與空手之間的鴻溝巨壑!

  品照驚呼出聲,卻被江聞牢牢按在了原地,因為他第一次正面看見了,駱霜兒在出劍時顯露出明顯頹勢。

  強弩之末不能穿魯縞,而強弩未發同樣也不能傷孺弱,必殺一劍尚未展現出應有的風采,就被妙寶法王雙掌合十牢牢鉗制在身前。

  神妙難言的就在這里,妙寶法王未卜先知般做出的舉動,先是蒙騙過了駱霜兒無微不至的凌厲劍意,又正好攔截在了駱霜兒出劍的必經之路上,讓這把劍一絲一毫都無法進退,就這樣神乎其神地破解了本該攻敵必救、無招勝有的獨孤九劍!

  江聞若有所思地看著眼前一幕,心知這絕不可能是僥幸。

  如果他只是個初學乍練獨孤九劍之人,可能會以為是駱霜兒學藝不精,才會讓妙寶法王以無招動作破解招式;但江聞早就明白,光憑獨孤九劍那“趁虛而入、料敵先機”的神髓,就根本不會是尋常亂七八糟招式的“無招”就能夠消弭的境界!

  真正想要對付獨孤九劍,唯有比快劍更快,唯有比先機更先,唯有在對手落子之前牢牢掌握住整個棋盤的可能!

  這個道理說著容易,做起來卻難如登天,只因獨孤九劍那歷經千錘百煉的劍意幽微難測,根本不是人類所能超越的速度,就算加上了超乎常人的預測與直覺,也難以匹敵后續那空靈飄忽、無從捉摸的玄妙進招。

  可是世事并無絕對,獨孤九劍縱使精妙絕倫,卻仍需在長劍所及才能生殺予奪,妙寶法王不通武學,卻能利用曾經展現過的天眼神通,在“時間”這個維度上達到“比快更快”的地步!

  “這是藏地那若六法中的幻身瑜伽。現在的一剎正在過去,隨后那一剎那是未來,一切有都只是幻化和無間相續。一切幻有的無間相續,又構成幻有的世界,因此幻身成就即為神通。”

  安仁上人慢慢講解著,臉上的表情逐漸松弛下來,再一次被妙寶法王創造的奇跡所折服。這些瑜伽誠然并不是武功,但偏偏在揮使自我的道路上走出了很遠很遠的距離。

  這樣的神通奇跡不需要復刻,因為生死角逐之中一招不慎,就不會再有卷土重來的機會,只見妙寶法王雙掌合十,幻身成就瑜伽凝結出的幻輪,已經運轉拙火之能量送到全身各處,瞬間展現出堪比圣者的清凈琉璃報身。

  隨著大威神力奮迅獅子相無聲怒吼,利齒展露無疑,駱霜兒那被冥冥中謀制住的長劍尚未來得及抽脫,就被拙火、幻身瑜伽雙運至巔峰的妙寶法王壓制,姿勢舒緩矯健中包含浩瀚無垠宇宙,周身火光迸發成熾熱星光,似乎有一道身如琉璃,內外明徹,凈無瑕穢的身影,正從星云的核心里慢慢顯現,加持在妙寶法王的身上…

  品照興奮說道:“劍被止住了!法王這是贏下來了嗎?!”

  江聞悶不作聲,只有安仁上人皺眉說道:“不對,黑帽法王的拙火瑜伽顯然耗盡,幻身成就也由虛轉實,看來琉璃身也已經不支,這一局是兩敗俱傷了。”

  只是一霎那,駱霜兒掌中寶劍就在噼叭巨響中,被妙寶法王以蠻力震斷,化成一塊又一塊的碎鐵,紛紛落在地上,而那尊鍛壓燒透宛如琉璃的清凈報身,也在透劍體而出的凜冽殺氣上撞碎,直至渙散無法成形。

  如今萬物唯心造,妙寶法王身形踉蹌搖晃了片刻,便強撐身體再次直起,原本形如獅王的佛相逐漸消弭,轉還為最為圓滿莊嚴、端正殊妙的寶相,乃至于似乎逐漸逼近佛陀的身光一丈相,周圍漸漸散放出一丈有余的金色光芒。

  這是藏地那若六法中,神妙非凡的《光明成就法》,修行者用甚深的圓滿次第修持,強迫業風歸入中脈,將其轉化成為智風,即可放現大光明,這就是自心本性的顯現,即超越二元對立的智慧!

  長劍脫手的駱霜兒,雙眼之中終于閃爍過一絲清明的神彩,佛身金光穿越重嶂橫掃山林,似乎對啟醒神智起到了一些作用,就連半空滿布的悴枯霧氣也稍為淡散。

  在大光明中,干麂子身上出現了焦黑枯槁的痕跡,痛苦萬分地匍匐在地扭動起來,仿佛正在被烈火焚身,卻連哀嚎都難以發出。這些墮入雞足山陰的冤魂厲鬼,曾經在生死之間沒有絲毫的停留,他們一刻不停地生,一刻不停地死,永遠處在生生死死之中,日日夜夜遭受罪苦,但無論如何也比不上被金光照射的苦痛。

  江聞遠看著一幕,卻突然發現早就跪伏滿地、猙獰隳露的干麂子,忽然開始了此起彼落的僵硬跪拜。

  金光燎照之下,能瞥見它們的面皮干枯皺褶層層剝落,鉆破浮出一層細細密密的深黑色霉斑,幾乎與地上枯萎黯淡的碎葉衰草顏色參差,而他們尖狹的嘴部緊緊閉合,雙手高舉過頭頂,正在用干癟的肢體夾在身前緩緩而拜,仿佛生前重復過千萬次、早已滲透骨髓的肌肉記憶生效著。

  那模樣就像,干麂子們在頂禮膜拜著諸佛菩薩般,那些如出一轍的虔誠、執著、艱澀與哀切,就好像在終身困頓于無間地獄的惡鬼,死后仍舊苦苦哀求著諸佛菩薩拯救…

  千佛窟外冷雨凄凄,迎面而來寒風刺骨,雞足山陰的熱毒逐漸變替成為一種陰寒,然而眾人的思緒都被攝取引動,只有安仁上人此時愕然一驚,忽然轉動念頭清醒過來。

  “阿彌陀佛。在此貪嗔癡三毒世界中,一切苦痛流轉不息,《楞嚴經》言:攝心為戒,因戒生定,因定發慧,是則名為三無漏學。要想救脫三毒,必先修得無漏…”

  安仁上人蒼老的面容上,袒露出一絲絲無奈與不忍,低聲誦經想要救脫鬼物,那矛盾的表情就像江聞第一次在法云閣里,看見老和尚垂死的模樣。

  他看向了品照,只見小和尚依舊頭上熱汗涔涔,雙眼急切而熾熱地看向妙寶法王展現出的神通,似乎完全沒有感受到四周起伏的刺骨陰寒。

  他再看向一臉嚴肅的江聞,只見江聞雙眉微皺地四處掃視,身上如有針刺。此時察覺到安仁上人的回神,兩人的眼神終于對上,原本因妙寶法王大展神威而稍顯昂揚的士氣,終于一同流露出凝重而緘默的情緒。

  在江聞眼里,安仁是一個很奇怪的人。

  當尋常人步入老年之后,往往會自以為是地撇去早年的疑慮,開始把倉促半生中遇見的人或事,當作一種浮生必然,總結起淺薄經驗,因此開始驕矜過往資歷經驗,總想要在如井蛙般的范圍里,對著后輩指指點點。

  可安仁上人身上,既沒有垂暮之人艱難求生想見凈土的情緒,也沒有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的返照,反而遍布難以形容、與年齡不符的的困惑迷惘,仿佛他越活越糊涂,充斥著難以解答的疑難之境,乃至他作為一個修行終身的高僧,卻總被人不由自主的低看一眼。

  但是江聞沒必要說,因為他知道自己在安仁眼里,想必也是很奇怪的人,一個行為上自私自利,卻總忍不住多管閑事的怪人。

  安仁上人也明白,如今自己哪怕涅槃在即,即便生死大災已經到了面前,自己依舊被剎那之間念念生滅、時刻不停晝夜不舍的自心之魔所困擾,他那顆不斷觀看彼幽隱而逐漸清輕的心,依舊會因為行陰里邊有微細的動相而煩惱。

  他知道自己不像妙寶法王那樣精進勇猛,每當自己寂然入定,沉浸于眼前云煙、山河、水火的聚散、凈垢、冷暖時,就會有一種微細的動相遷流,它越是遷流就越是訛變,以至于自己在本該得見自性的寂靜中,開始了修行的定力和行陰互相交戰,最終引入著魔之相,現出來種種顛倒幻想的狂解狂悟。

  “當初家師就曾深入雞足山,言之鑿鑿地說雞足山陰之禍,唯有無漏圣者才能救脫苦海。家師當初也曾殷殷囑意于老僧,可惜這些年修為倒轉年華不再,空空辜負了期望…”

  無漏圣人?江聞疑惑萬分。

  這個稱呼向來指的是佛陀、菩薩、阿羅漢這樣清凈無漏,不再困惑執著于欲界、色界、無色界之圣人。

  隨后他側目而視,看著這個曾被譽為“最接近羅漢果位”的佛學天才,忽然能想見他當初身上被寄托的期望,還有這些年蹉跎輾轉又無能為力的困苦。

  “安仁大師,這世上如今渾濁殊惡,又哪來的佛陀菩薩?當初本無大師進來時,看見的也是眼前景象么?若從來都如此地獄當前,世間之人哪里有辦法解脫!”

  安仁上人用一種意味深長的話語闡述著事實,試圖理順其中的辯證關系。眼前所見說它神秘,是因為它能顯化萬有妙用無常,說不神秘是你現在就在用它覺知。

  “施主,你說這世上沒有諸佛菩薩,可你看那兩人,是不是就如諸佛菩薩呢?”

  隨后安仁上人合掌嘆息,望向崖下那道傲岸身姿。

  “誠如施主所言,如今看來,這座山中除了妙寶法王能夠超然其外,再也沒有人能解脫了。而這一切,本都是我佛家的因果…”

  老和尚沒有道破品照如今執迷的幻象,如今的雞足山陰名相皆妄,他自己也無法分清道明何為真耶、何處是幻。

  品照所感受到的熱,是因迷惑與癡苦而產生的惱熱,安仁察覺到的冷,是煩惱和業障導致的森寒,江聞所體會的刺痛,是因為自身時常面對死亡甚至超越死亡,而帶來感同身受的通感。

  每個人感受到的痛苦不同,但不代表這份“痛苦”有什么不同,因此所有人不過是盲人摸象,只在對一個龐大無邊的總體妄自揣測——可能也只有超脫火宅的覺者,才能得以一窺全貌吧。

  像這樣的煩惱痛苦,便是佛家所說萬千煩惱的具現。即便身體健康,也有毀、譽、愛、恨等各種心理上的煩惱,就算修行不錯,這些煩惱都能消融,但只要活著的一天,生活中總有許多無法消除的恐懼,哪怕福德齊天托生天人,也有因生命終將結束而產生無名恐懼。

  為此小乘致力于讓自己從痛苦中解脫出來,終究未必能逃過一切;大乘顯教則致力于救度他人,或許可以稍稍忘卻自己的苦,但經常不但沒有減少別人的苦,反而加深了自己的苦。

  干麂子還在不斷朝拜著,身體姿態虔誠而僵硬,透露出一絲早已戰勝了人性的佛性,如果說天開佛國也是魔土,或許谷中天魔也可以稱佛子。

  江聞始終保持著清醒與理智,以便讓自己能在這些癲狂離奇的場景里找尋真相,但此刻的雞足山陰必然有東西徹徹底底蒙蔽了他的五感,只剩下冥冥之中一點直覺還沒有被遮擋,他明白自己現在不能輕舉妄動,否則就會像老和尚所說的因果纏身一般,深陷在這片浩瀚無垠的泥潭之中。

  ——就像駱霜兒。

  不知何時,眾人發現被群尸團團朝拜的駱霜兒,凈白紗衣已仿佛天地間不為塵緣所染的月色,光華悄然流照千山,雙手撤去長劍的碎片,竟然像是釋去千鈞重負,煥發出脫胎換骨、洗髓易筋的詭異模樣。

  她此后沒有清醒過來,也不再看向江聞,眼神中流淌出最后一絲罥掛于眉梢的刻骨眷戀,隨后雙眼緩緩閉了起來,竟然有了立地成佛般清冷至極的質感。

  那是枯悴白霧一絲絲鉆入她的體內,讓紗衣凝結出羊脂白玉般的色澤。

  她動了起來,但長劍已碎的她,此時的舉動與其說是“武”,不如說是“舞”,隨著塵緣纏繞的長劍消失,駱霜兒旁若無人地悄然舞動了起來,幾人眼前的景象慢慢幻變,駱霜兒仿佛化為了梳高髻、戴寶冠,著瓔珞、舞飄帶的水月菩薩。

  她仍舊濃墨重彩、不悲不喜地舞動著,隨著山霧化為仙霧,她就在云霧繚繞中衣帶飄揚,俯瞰眾生萬象;伴著悲聲轉為樂聲,她亦在仙樂飄緲中舞姿妖嬈,冷眼人間百態。

  眼前的景象驟然變化,幾人的心弦都在被駱霜兒所影響,她散發出牽動人心的神秘力量,讓人堅信駱霜兒即使不長翅膀,不生羽毛,不借助依靠云彩,單獨憑借飄曳的衣裙和飛舞的彩帶,也能凌空翱翔。

  “是神照經!”

  江聞說出了別人都聽不懂的名詞,但偏偏神照經就是神照經,沒有定式,也沒有法則。

  它可以是無影神拳、可以是起死回生、甚至可以是連城劍法或獨孤九劍,種種無相非相之中,它可以是一切眾生心中所想之物,只是經由萬千干麂子虔心朝拜之后,竟然破而后立地凝結成了一尊白玉觀音像。

  “妙寶法王危險了!”

  江聞大急,駱霜兒顯露出這樣原本的姿態,不代表威脅性變低,相反進入了另一種極具威脅的姿態——儺舞!

  鎮蛟儺舞是用來對付五羊蛟鬼的秘密武器,同樣是一種對付夷希之物的武功,當初在沸海之上甫一出世便能令五羊辟易,如今又加持了不知多少重天的寒山內力,又不知道會被推衍到何等境界!

  妙寶法王虛覷面前的眼神再次濃烈,身上的拙火瑜伽功力遍布全身,但這一次,他完全捕捉不到駱霜兒本該顯露的殺意。

  這一次,不再是儺舞供奉的十二兇神,也不是逐鬼祛疫、蒙著熊皮的方相氏,駱霜兒嬌小的身體里,降臨了一尊萬人敬仰的神佛,這一次的請神上身不帶任何煙火之氣。

  這也不怪妙寶法王,因為只有江聞最清楚,獨孤九劍是他信手拿來對付夷希的武功,鎮蛟儺舞才是從出世到現在,徹徹底底用于對付大象無形的超自然之物。在這樣的武功里根本不需要殺意顯露,就好像風雨雷電臨面不會流露出恨意,鎮蛟儺舞存在的意義,就是在那個風雷交加、萬物失序的絕望時刻,毫無保留地綻放出來。

  這次的駱霜兒只是輕輕閉上眼,又在冥冥中睜開了另一顆眼睛,下一刻,她仿佛全身都是眼睛,以萬倍熾熱的視線“看”了過來,超越佛身金光的射線也于那一刻,徹底點燃整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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