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街頭巷尾皆是一片悄寂,今夜負責把守吉庇巷的兵卒,業已經換到第二班了。
“好好看著,見到搭頭千萬別哆嗦,一有不對勁你就喊,知道了嗎!”
前一崗的兵卒挎著刀歪歪扭扭站著,把最容易犯困的一崗交給了新丁,直到看著對方哭喪著臉接過腰刀,才一步一步地走開,嘴里還哼著明月照人來的小調。
這幾天把守下來,耿家軍士都達成了一個共識,那就是這條巷子邪門的很。
若是白天陽氣旺盛、乾坤朗朗倒還沒什么,可一旦天黑下來之后,這巷子里就彌漫著一股詭異不明的臭味,似乎正從吉庇巷每塊石板下面散發,潑洗灑掃再多次都無法消祛。
在最初幾日巷內沒有動靜后,負責把守巷子的兵卒也調換了一波,人馬也由靖南王麾下的遼東老卒,變成世子去年在廣東補募的新兵。
這一營人馬分成幾輪晝夜把守,每日只能悵惘地空望著巷內,仿佛被書生遺忘在夾袋書箱里的舊墨,多余而可鄙。
在換防之后,也有自認為消息靈通的人去打聽過,為什么那些身經百戰的老卒會對頭幾日的情況如此諱莫如深,換防當天逃也似地不敢回頭。
那個老卒既不求肉、也不為錢,更不趁機賭一把,只向人提出些摸不著頭腦的要求。
好奇心驅使下,還是有人花了半月的餉銀,請那位陰沉的老卒在閩山廟燒了一堆紙燭,又就著祭肉冷酒喝到大醉酩酊,對方才告訴他,巷子里的味道只要是老兵們都熟悉——
特別是前年靖南王在廣州城下,怒其城民相抗日久,下命對城中丁壯輒加誅戮,乃至于食肉寢皮用于泄憤的時候。
那些日子里,廣州城的大街小巷中,都飄著與吉庇巷中相同的味道,空氣中惡臭不散、巷弄間死蛆出戶。
驚慌失措的好事者逃回營中,對同袍說了這件事,惶惶不安的同袍也告訴他,自己也打聽到了一些消息。
當地那些奸猾如豺的坊民故意在他們面前說,這座吉庇巷本來是一片荒地,直到五代時期王審知治閩修筑羅城,才布起了里坊制度的濫觴。然而吉庇巷一帶房屋屢建屢塌,傷民無數,到宋代都未曾建好,直到有人悄悄往地里打起了生樁…
當江聞來到吉庇巷的時候,只見一名哨卒拎著腰刀弓著背,活像一只被驚嚇過度的老貓,眼睛盯著斜對面巷口的闌珊燈火,貪婪地想要把這些光搶到自己身邊以壯聲勢,卻忽然感覺背后一陣冷風拂過。
哨兵看見一道影子出現在樹上,不只是樹怪還是木魅。
他的頭皮瞬間發炸,看著吉庇巷中雅致的山房泉館,也只覺得影影綽綽,隨即緩緩蹲下身去,干脆閉上眼睛充耳不聞。
朗月陰風之中,江聞站在一棵探出墻頭的古樹枝干上,指尖觸摸著大宅的馬鞍高墻與綠滑石雕飾,眼光迅速掃過這條巷子。
吉庇巷的建筑還有著唐末分段筑墻傳統,都有高、厚磚或土筑的圍墻,墻體隨著木屋架的起伏做成流線型,遮蔽著這條不算寬廣的巷子。
翹角伸出宅外狀似馬鞍,也讓月光都無法滲透到巷弄之間。
“這里一定有問題。”
江聞居高遠望,內心已經有了定論。
福州官署的紙箋適用于衙署之中,卻總要有人負責印制,三坊七巷中遍布了當地雕版書肆,既有鑒別修補的文人字畫鋪,也有典藏古籍善本的書肆館閣,前店后坊、邊印邊售蔚然成風。
而吉庇巷中率先出事的二酉齋,便是一間兼營碑帖字畫、地方唱本、文玩佛像的書肆,主人經常到外地搜羅珍玩,再賣給達官貴人。
江聞以輕功悄然躍出,跨過門斗踏入了一家單進二酉齋主人院落的天井之中,只見緊閉的大門內落了閘閂,庭院也灑掃得很是干凈,小院中是一盆桂花朝天生長、枝繁葉茂。
但在花香中,一股霉腐的陳舊氣味慢慢涌現,屬于木制老房子獨有的味道占據上風,就和這座燈火暗淡的院宅一樣屹立著自得其所。
在昏暗中,江聞總感覺再往前一步,就會有某個吃齋念佛的蒼老婦人從屋內走出,又或者皮膚發冷的孩童從廊下踉踉蹌蹌地迎上。
那種奇異感覺,就是眼前一切雖然不見了,卻并未遠離。再或許,居住在這里的人確是神隱不見,此刻正躲在陰暗處冷冷看著不速之客,今后不需呼吸也不見血色,化作這座千年古宅中朝生暮死的蜉蝣。
幸好有掌中粗礪的青銅古劍柄驅走遐思,江聞看了一眼此刻已月正中天時分,就放緩了步伐踏入庭前的長廊,打算一間間房屋搜索過去。
書齋里墨潑筆斷,滿地都是散落的宣紙,似乎有人費盡力氣地想揮毫書就,卻始終無法如愿,便大發了一頓脾氣頹然而去。
江聞背靠著墻壁緩緩蹲下,撿起一張烏漆麻黑的草稿,發現上面布滿了勾勒伏滾的線條,凌亂得不成樣子。而另一張,卻用朱泥蓋著一方私印,似乎是某某監雕的字樣。
但這個印章前頭字樣,卻分明是蟲篆的“幽冥”二字!
“這人似乎是想臨摹用于刻板印刷,身份應該也是某個監雕?卻不知道為何發這么大脾氣…”
江聞將一張紙藏入袖里,又走入了另一間房屋。
佛堂里蒲團散落,經書滿地,毫不顧忌地踩臟落上腳印,這倒是江聞不曾想到的線索,立馬大致能判斷出,這是一個和江聞差不多身量的男子,穿著軟底布靴快進快出,屋內總共只有三枚半的腳印。
泥胎佛像此時已經被打碎,倉皇地支離在地,佛頭不見了蹤影。
江聞繼續往內堂走去,發現其窗欞制作之精致,鑲嵌的木雕之華美,已經超越了尋常人家的講究,木雕式窗扇中有透雕,有浮雕,題材有飛禽走獸,人物花卉,但最多的還是《維摩詰經變》《說法圖》以及《佛本生故事》。
江聞不禁沉吟了起來。
到底是發生了什么事情,才會讓一個成年的印坊監雕如此癲狂失措,連平日里禮敬不已的佛陀都棄之不顧呢?
哦對了,江聞還猜到對方應該又有個身份,就是偷鬻各地古宅雕飾、墓冢明器的土夫子。
自古碑刻古籍難以存放,歷代沿革也多有損毀,唯有相對封閉的墓葬古宅,還能存下一鱗半爪。
就如同漢武帝末年,漢魯恭王從孔子故宅夾壁中得《古文尚書》等孔子遺著,又如同齊武平五年,彭城人開項羽妾冢得的石函絹素本《道德經》,都更好地保存了先古時代的信息。
對方帶回的無名佛像暫且不提,他一定還找到了什么更加詭秘不明的東西——畢竟當初發掘孔宅和項羽妾冢的人,也都遇上了許多不可解釋的事情…
江聞看著廳堂雕刻發呆,正猶豫著要不要登上樓頂的藏書室去尋找更多的線索,忽然聽到了院宅的門口,響起了鏗鏗的敲門之聲。
古怪的敲門聲。
這樣一條被把守的里巷、一處暗無燈火的宅院、一扇重重落鎖的木門,竟忽然像是有人到訪。
見怪不怪,其怪自敗,江聞起初并不想搭理這聲音。但敲擊聲起初輕脆短促、彬彬有禮,慢慢地開始有些零散,動作也開始粗重。
等到江聞決定上樓的時候,敲門聲已經急促混亂到宛如雷陣,響徹了這條空無一人的吉庇巷,外頭敲門人卻偏偏仍舊一言不發,只在相隔不遠的地方,固執而古怪地敲門不休…
江聞悄悄來到門口,透過木門之間的縫隙,先是看見了一只通紅如血的眼睛,和鮮血直流的無舌口腔,兩樣一同湊近門縫與他咫尺之隔相對著。
而在這扇門之后,江聞還看見了一個高大的身影,似乎拎著剔骨尖刀站在巷子里,一顆頭顱血污滿布,只剩下一絲皮肉與脖子相連著,正靜靜站在吉庇巷中間,歪搭著的斷頭似乎癡望著天穹的明月。
“搭頭…搭頭…它來了…”
無舌的嘴里含混不清地說著,聲如蚊蚋,分明已經散發出了濃重的死氣。
深宅古巷。
猛鬼拜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