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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一章 傾榼濁復清

  “天然大師,天然大師!”

  光孝寺中游人如織,只嚴父感覺自己一不小心竟然冒犯到了這位有德大師,頓時急得頭頂冒汗,當即邁開步子就緊追不舍,非得當面解釋清楚才行。

  然而年逾五旬的天然和尚在摩肩接踵的寺內人群中健步如飛,灰色僧袍揮舞間掃開人群,卻沒有一人感到推搡拉扯。如此云淡風輕的模樣,和身后氣喘吁吁的同齡人嚴父呈現鮮明對比,顯然這也是個有不淺修為在身的和尚。

  對于這點江聞可以表示淡定。

  天然和尚生逢亂世,足跡踏遍五湖四海,要是真的手無縛雞之力,還沒有保命手段,估計早就伏尸在荒草荊棘之間了,哪能坐鎮于云譎波詭的廣州城中,還敢和南少林的人馬保持聯系。

  這件事雖然看似不合常理,但必然有江聞尚不了解的內情。

  只見天然和尚向著西殿越走越快,就連剛才推門的近侍小沙彌都被甩開很遠,很快就只能看到一個锃亮的光頭在前面時隱時現,越來越渺了。

  和緊張兮兮的嚴父不同,江聞與范興漢兩人不緊不慢地掉在后面,姿態一點都不著急,甚至還有時間指指點點。

  “范幫主,你就不擔心方丈心眼小?”江聞戲謔地說道。

  “天然大師可是佛門大德,肯定不會和我們一般見識的。”

  范興漢篤定地對江聞說道,“當初廣州城在兩王屠刀下危在旦夕,多虧天然大師挺身而出才濟民于危難,這件事我在湖北都清清楚楚,試問這樣的有德之士又怎么會如此心胸狹隘呢?”

  江聞默默點頭,顯然也料到了這些,可他的關注點卻與眾不同。

  “大德高僧我知道,可我想不到天然禪師居然也是半個江湖中人。范幫主,你可有瞧出對方的跟腳路數?”

  “這倒是我沒關注…”

  聽到江聞的詢問,范興漢回憶了片刻,隨后也像發現新大陸一般興致盎然地一同分析。

  “我記得天然大師方才的動作剛柔相濟,動靜分明,快慢相間,起伏有力,一招一式皆于一氣呵成。”

  范興漢越回想越驚奇,伸出手模仿著天然大師揮袖的動作,原地抖動間方圓扁側、吞吐沉浮。他的姿勢浮如云出岫,沉似石投江,顯然已經摸出門道,但神情也止步于出乎意料,還遠沒有到達驚為天人的地步。

  “天然大師這運勁吞吐之間,偶有南少林鐵橋金門的味道;可舉手揮掌之余,卻顯然有鷹蛇相斗的字門拳影子,只不過隱藏在僧袍之下不太矚目,我故而沒能直接察覺。”

  江聞微微笑著說道:“南少林鐵橋功、江西字門拳,看來都不是什么高深武功嘛。”

  范興漢卻大搖其頭,顯然不同意江聞的觀點。

  “江掌門,這兩者誠然都是江湖廣為流傳的武功,算不上什么不傳之秘。可天然方丈在參禪學佛上,已經是佛門一時之龍象、法門一方之砥柱,他在武學上頂多是閑暇隨緣接引,便能練到如此程度,豈不是悟性卓絕?”

  江聞晃了晃腦袋,無奈地閉上了嘴。

  武功一道在于高屋建瓴、勇猛精進,尋常武學哪怕練至爐火純青,也不見得就能登堂入室自成一道。在這樣的情況下比較天資悟性,無非是五十步笑百步,沒有什么實際用處。

  一個人的精力壽命都是有限的,故而江聞多方籌謀也要給徒弟們打好一飛沖天的基礎。

  在范興漢面前,江聞不方便拋出自己心中“不入宗師皆為螻蟻”的論調,免得打擊到面前的興漢幫幫主。

  可事實就是這樣。

  想當初在武夷大山的閩越古城之中,面對著如潮水般涌來的恐怖鑿齒之民,一干武林人士、沙場悍卒毫無還手之力,最后只剩下馮道德、雞婆大師、陳近南、洪熙官寥寥數人可堪一戰。

  在這些人當中,雞婆大師瘋瘋癲癲武功難以盡數施展,馮道德身兼兩家之長卻無法融于一體,但兩人皆是不需倚仗兵器之利就能保持自身安全。

  而陳近南和洪熙官就顯然不行,兩人必須依靠神兵利器,才能抵擋住那些不死不滅的怪物。把他們兩人放在第二檔,其實是有些冤枉的。

  洪熙官,那是天生遇強則強的殺星,沙場廝殺正中他下懷,才能實現跨級的奇跡,相較之下的陳近南本處在春秋鼎盛的關鍵時期,武學積累與感悟堪堪碰到了界限,卻因為反清復明的家國大業荒廢了武學修煉,以至于手上沒了巨闕劍就寸步難行,否則以他的能力,也應該與馮道德、雞婆大師并駕齊驅才是。

  江聞創下的武夷派雖然名不見經傳,但這個門派從立派之初,所要面臨的敵人就遠比尋常江湖中人的更離奇、更可怕。

  在夷希之物面前,不入宗師皆為螻蟻,只有直面那些超乎想象的恐怖存在,脆弱如螻蟻的人間武者才能拋卻那些可笑又可鄙的寸知愚見、門戶之分,再一次走上屬于自己的道路。

  遠的不說,陳近南肯下定決心移交權力后退隱江湖,未必沒有被鑿齒之民刺激的影響,而這兩天早出晚歸、神出鬼沒的嚴詠春和袁紫衣,也肯定是在章丘崗村中被黑眚狠狠刺激了一把,正在重新審視著這片云譎波詭的江湖。

  “師父!你怎么跑到這里了!”

  如織游人中忽然冒出三個孩子,嘰嘰喳喳地就圍住了發呆的江聞,傅凝蝶見狀毫不客氣地拽住江聞的胳膊,眼看就要狠狠地咬下去。

  “誒誒誒,這也是學堂先生教你的?我是送你上學又不是去斗狗!”

  江聞連忙抬起手用纏絲勁化解了糾纏,凝蝶張牙舞爪的模樣瞬間撲了個空。

  “哼,誰讓師父你把我們扔進學堂,還莫名其妙消失好幾天的!有好玩的不帶我們,活該!”

  傅凝蝶還滿是不甘地眼睛四處亂瞟,似乎還想找別處目標下手。

  “你這孩子,怎么就不懂為師的一片苦心呢!?”

  江聞恨鐵不成鋼地按住她的腦袋,伸出手逗著她原地亂蹦,“你作為我們武夷派的弟子,必須是文武全才,都要像為師這樣書法、屬文、鳴琴、歌舞、博戲、農桑、行醫、弈棋無所不學才行。”

  他一邊用眼神和另外兩個徒弟打招呼,一邊嘴上不客氣地繼續教訓小徒弟。

  “這也不學那也不學,江湖中人要都像你一樣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今后哪怕真有武功秘籍掉到你的面前,你都不一定看得懂學得會知道嗎?”

  范興漢見師徒幾人相處十分有趣,也哈哈大笑地附和道:“小姑娘,你師父說的很對。咱們江湖中人多學門手藝就多一條道路,可不能從小就害怕吃苦啊。”

  傅凝蝶正張牙舞爪地追著江聞跑,顯然沒能認出正經人打扮的范興漢,略顯敵意地看向對方:“伱是誰呀?我見過你嗎?你憑什么說我是小姑娘?”

  范興漢聞言又是哈哈大笑,伸手摘掉古怪的帽子,露出一片亂糟糟的頭發,咧著大嘴故意說道。

  “沒認出我?我是關帝廟里的乞丐頭子嘛。老夫平日拐走的小孩沒有一千有八百,你是男孩女孩我聞著味兒都能分出來,我看你很有天賦,要不要跟我去學要飯呀?”

  話音剛落,傅凝蝶已經一個箭步竄到江聞的身后,緊緊抓住了自家師父的衣服,警惕萬分地打量著眼前的可疑人販子,生怕下一秒就被拐走要飯。

  “哈哈你放心,你不想來我不抓你便是。”

  范興漢把帽子戴了回去,闊面上顯出憨厚之色,蹲下攬著小石頭的肩膀親切說道,顯然這才是他真正的目標。

  “小家伙,既然今天又見面了,我待會兒就正式傳你幾手擒拿功夫。”

  江聞瞬間面露喜色。

  “小石頭,還不快謝謝范幫主!范幫主,中午我請你吃素齋,咱們往前走著。”

  范興漢好心出言相幫,自然是知道武功秘籍在前卻看不懂,這在江湖上可不是一件好笑的事情。尋常門派的功夫口訣都會刻意用隱語暗號指代,摻些龍虎鉛汞、五蘊六根之類含糊不清的東西,確保外人不會輕易看懂。

  在江湖絕學面前,這樣的事情屢見不鮮。當初少林覺遠大師不識《楞嚴經》中九陽神功的真面目,黃藥師的弟子陳玄風梅超風也無法輕易看懂《九陰真經》的真諦,最后只能學個一知半解,著實是暴殄天物。

  而說到殄字,江聞自然而然地又想起了身上帶著的《九幽真經》,頓時有些汗顏,好像自己說到底和買櫝還珠的人也沒什么區別。

  江聞隨手取出謄抄的古舊冊子,對著陽光又快速翻了一遍,只覺得上面曲折離奇的殄文像蝌蚪一樣四處亂竄,根本看不出字形特征,也找不到任何類似文字的痕跡。

  “哎,難不成我真得死一次才能看懂?“

  當初他忘記讓黃稷解譯的模樣有多瀟灑,現在抓破腦袋想內容的樣子就有多狼狽。章丘崗村中黑眚出現的時機太過不同尋常,江聞冥冥中又察覺到了異常,他此時雖然看著悠游自得,實際上已經不由自住地做起了準備。

  尋常武功對于江聞,早已沒有參考學習的價值,畢竟他的情況與所有人都不同,不管是武學道路還是真氣修煉,已經到了一個無法突破的尷尬。

  他認真思考后突破的方向,一個是功、一個是術。

  功就是內力。

  經過與紅蓮圣母的多日探討,江聞隱隱察覺髑髏太守黃裳留下的這門武功,不但能中和消解圣火功的流毒,還能從蒿里鬼國中帶回不屬于這個世界的力量,把原本弱不禁風的太守打造成絕世高手,或許就有可能幫助他突破這尷尬的一成功力,恢復到當初如汪洋大海般的磅礴內力。

  術即是劍法。

  面對著直指人心恐懼的黑眚,江聞又隱隱領悟到了一種不同于獨孤九劍的全新劍法。那是似有若無的劍、那是明心見性的劍、那是煌煌如天道卻不可言說的劍。就如同架壑升仙宴上對著夷怪蜃螺揮出的那一劍,江聞如果能再次復刻,他就有信心斬斷一切阻擋在前面的敵人。

  而不管是功是術,這兩個方向都蘊含著威脅夷希之物和對付趙無極的力量。

  江聞微微嘆了一口氣,隨手把《九幽真經》又塞回包袱里,卻又碰到了另一本薄薄的冊子。

  “《七夬劍氣》?這又是什么鬼東西!”

  看到封皮上歪歪扭扭的幾個字,江聞才想起林震南臨走前強行塞給自己的東西,好像就是這本小冊子。

  江聞隨開一看,發現冊子上面寫的字歪七扭八、缺筆少畫,雖然看著要比《九幽真經》像個陽間玩意兒,但江聞愣是一句囫圇話都沒讀明白,可見當時內傷臥床的林震南寫得有多么人神共憤。

  越看越頭大,江聞索性不看了,他也不知道林震南當初是犯了什么病,才會一口咬定這些他自己都看不懂的東西是什么不傳絕學。

  “搞什么嘛…估計是我當初酒喝多了,和他說了什么奇怪的東西,才讓他心心念念寫出這樣的武功秘籍。”

  江聞把兩本書都收好,這才長嘆一口氣對洪文定說道。

  “文定,你務必要好好練功、光耀門派。為師已經打算從即日起封劍修煉,今后打架說不得就要由你代勞了。”

  “好的師父。”

  洪文定微微點頭,甚至沒有多問一句為什么,“文定一定不辱師門威名。”

  江聞微微笑道:“別胡說,我們哪有什么威名。”

  江聞的話只說了一半,就怕洪文定有壓力。威名這個東西目前當然是沒有,可他已經交代在關帝會的花子把自己這些天的英雄事跡分成九集,在天橋底下每天不停輪流地講,相信很快就會有了。

  江聞一行來到了齋房門口,每人交了二十文錢就能飽餐一頓,只要不浪費食物就沒有限制,素火腿、素鴨、冬筍、冬菇、烤麩、豌豆、仁子、山藥都燒成各色菜肴,承放在光滑整潔的盤子里隨人自取,發菜豆腐湯和雜糧米飯也一桶接著一桶放在一旁,米面饅頭更是堆積如山,顯然物資準備充足,三個孩子早就饑腸轆轆,小石頭更是兩眼放光。

  但齋房門前排隊的人比他想象的還要多,許多還都做居士打扮神情肅穆,顯然到這里的目的,不像江聞這樣為了吃東西而來,隨著后面的人開始擁擠,隊伍也就亂作一團了。

  推推搡搡地往前擠著,小石頭等三個孩子在人群中反而如魚得水,很快就靠著身材矮小跑到前面去了,江聞抬眼竟然看見嚴父和額骨凸起的灰袍僧人并排坐著,已經先行開飯了。

  “小師父,今天寺里的人怎么這么多呀…”

  江聞隨手揪住一個路過的小和尚,一打眼才發現不是外人,就是剛才菩提樹下一面之緣的小沙彌。

  “今日是寺中水陸普度大齋勝會的第二天,全部儀軌由僧眾如法完成,居士們自愿前來觀看,自然就比較熱鬧。”

  小沙彌低著頭解釋了幾句,也不知道有沒有認出眼前的人,用手指著齋堂墻上的告示,“消息都在這兒了,施主可以自己去看。”

  江聞和范興漢扭頭去看去,發現紅紙上確實寫著最近光孝寺正在大作法會,這場法會持續七天,從正月廿六至二月初二才功德圓滿。

  這場法事的規格之隆重,將由主法天然大和尚率領僧眾舉行誦經、拜懺、持咒、念佛,齋天、上供、上堂說法、放焰口、授幽冥戒等儀式,至誠恭敬禮請諸佛菩薩等一切賢圣、諸天護法降臨壇城,慈悲加護一切眾生遣除諸障、福慧增長,攝受六道群靈解脫眾苦、往生西方。

  范興漢不解地說道:“這廟倒有意思,其他地方盂蘭盆節才辦的法事,他們怎么沒出正月就開始辦了?最近也不是佛誕和菩薩生日呀?”

  江聞微微一笑說道:“范幫主,這樣隨喜功德有什么不好的,不然我們怎么趕得上這頓素齋?南無阿彌陀佛。”

  “江掌門,來這里坐!”

  嚴父也瞅見了江聞兩人在排隊,隨即低聲呼喚道,卻見天然和尚緩緩起身,見勢正打算要走,這卻讓嚴父一陣驚慌,認為自己剛才確實開罪了方丈。

  “施主有何指教?”

  天然大師面無表情地說道。

  “大師,這就是你的不對了。當初六祖惠能大師就在此處說了,遑論幡動風動,不過是仁者心動。”

  江聞連忙伸手攔住對方,雙手合十用低沉的語氣說道,“這個齋堂如此寬大,人人可往,我們能再次相見也是諸緣法匯聚,本想借此機會防心離過,沈潛內觀,大師為何卻對我們幾人刻意避而不見呢?”

  被嚴父追了半天地天然和尚依舊面無表情,卻突然伸出了一只手指。

  “此間緣故不可說,亦不可不說。諸法空相,貧僧想要說的,方才已經與那位老施主說過了,二位施主又何必執著于名相呢?”

  “不知大師有何指教?”江聞好奇地問道。

  天然大師依舊伸著手指,緩緩指向天上。

  “不過是‘大雨將至’罷了。”

  言畢飄然而去。

大熊貓文學    詭秘武林:俠客揮犀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