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出鏢局外的小石頭與洪文定兩人,一路追蹤尾隨著可疑身影急急前行,幾次靠著小石頭靈敏的嗅覺差點攔住對方,卻還是被對方神乎其技地穿墻越屋、遁逃而去。
慢慢地他們發現,那幾個可疑身影憑借對地形的熟悉,似乎刻意在福威鏢局周圍團團繞繞,明明可以徑直揚長而去,卻總是平白無故地和兩人兜著圈子。
但很快對方的目的就達到了,因為洪文定和小石頭被繞暈,終于在一處轉角徹底失去了對方的身影。
“味道…不見了?”
小石頭茫然地看著洪文定,“我聞不到剛才的味道了。”
洪文定沉著地說道:“對方沿著福威鏢局附近打轉,必定是怕我們追蹤到他們的老巢,才刻意轉圈消除痕跡。我們先沿著這些地方找找線索。”
“嗯,如果能聞到剛才的味道,就能找到他們了。”
小石頭點了點頭,順手摸了摸空空的肚子。
白日的西門客往人來、熱鬧非凡,此時夜深人靜的西門大街,卻混雜著朦朧夜色的籠轄,似乎總有微光在山的背后閃動著,在緇天映照出佛塔削瘦頹唐的身影。
福州以三山為骨筑城,兩塔橫亙其間,今夜宛若一對在千年時光里看破了紅塵的孤僧,縱然日夜相對,無意汲泉灌蔬,也不再參禪辯經,于是乎所有的神采都在眼里匿藏不見,化為了長滿斑駁青苔的頑石。
洪文定凝神觀察著四周情況,與小石頭謹慎走著,深吸了一口濃重的夜露,只覺得冷到了心頭。
“這條街上殺氣很重,要小心。”
洪文定出門只穿著粗布衣服,腰里自然而然地佩著生銹砍柴刀,刻意把一身的銳氣斂藏了起來。
小石頭呆呆地看著,想了一會兒才問到:“什么是殺氣,我為什么感覺不到?”
洪文定皺著眉頭試圖解釋:“我爹說過,如果酒肆里沒人飲食夾菜,賭檔里突然不高聲賭錢,樹林山道中安靜到連蟲鳴鳥叫都聽不見,就說明有人動了殺機。”
“哦——”
小石頭長長一聲,打量了一下空空蕩蕩的街道,深以為然地附和道:“那確實很奇怪。”
但兩人沿著墻躲躲閃閃地往前走了一會兒,小石頭又想起了什么似的。
“可現在是誰,要來殺誰呢?”
他此時小臉糾結著,仿佛用盡全力在思考和較勁,最后惘然地回頭看了一眼,尚未消失在視線里的福威鏢局。
今夜的一切都透著蹊蹺,在出門之前,洪文定也猜想過許多種可能。
幕后黑手毫無疑問在刻意針對福威鏢局,可堅持綁架走凝蝶確實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與福威鏢局幾乎毫無干系。
他原先猜測的一種可能,是他們其實是想抓走林月如,用于威脅林震南就范,因為不能確定兩個小姑娘哪個是林府千金,這才一起綁了。
但這個猜測已經被他推翻了。
追擊中,洪文定從一些細節慢慢察覺,之前與自己交手的白衣人身上帶著新傷,連血痂都未凝固,顯然剛剛和人交手過,另外幾人也隱隱有內傷。
最讓洪文定費解的就在這里,莫非這幾名打扮一模一樣的白衣人,實際上也并非一伙,乃至于起了沖突火并?
正思索著,兩人從西門大街外一間門戶緊鎖的客棧路過。
門前木制招牌因年久褪色著搖搖晃晃,懸在屋檐下的白紙長燈籠,隱隱約約摹寫著“未晚先投宿、雞鳴早看天”的聯語。
洪文定聽見了客棧木樓梯傳來的聲響,知道有人正要走出,連忙拉著小石頭躲到了一旁雜物堆里,以免被人看見了蹤跡。
兩人斂息靜氣地看著大門打開,就發現一個穿著官員補服、兇神惡煞的和尚,正志得意滿地將粗麻袋扛在肩頭,大步流星往南邊走去。
一陣冷風飄來,小石頭忽然湊近了洪文定,伸出手比比畫畫,最后指著自己的鼻子,表達出了一個再清晰不過的含義——我又聞到那個味道了!
兩人同時轉頭,目光盯著古怪和尚肩頭的粗麻袋,眼中同時閃過一絲的恍然。
“得想個辦法把他留下來…”
洪文定看出小石頭的表情不對,仿佛有什么開關被打開了一樣,“等一下,你別沖動!”
話音未落,要阻攔已經晚了。
說時遲那時快,小石頭已經嗷嗚亂叫著跑了上去,一口咬住了和尚的小腿!
衍空和尚今夜將手下全數派出,監視鎮壓著福州城里的異動,自己又接連挫敗兩波江湖高手,只覺得一切盡在掌握之中。
在種種線索的指示下,衍空和尚關注起了福威鏢局,可鬼面人留下的線索太過刻意,分明是想禍水東引,于是他獨自來到這座客棧里,嚴命手下部署監視。
然后…就被人給咬了?
隨著腳踝處一陣鉆心的劇痛,他怎么也沒想到自己大風大浪都過來了,卻在這個小陰溝里翻了船,被一個不知道哪里跑出來的小屁孩給咬了。
衍空和尚勃然大怒,伸腿連踢想要甩開緊咬,小石頭卻宛如一只吸血的螞蟥,不管獵物怎么掙扎拉扯都無濟于事,反而讓被咬處的傷口更加鮮血淋漓。
即便如此,衍空和尚還是舍不得手里的粗麻袋,寧愿運起內勁跳起丈余,準備將小石頭摜摔在屋旁的石碑上。
“師兄,快松口!”
洪文定察覺到招式惡意,在心里剛要出聲提醒,小石頭就搶先一步不情不愿的松力,摔進了路邊的攤車里撞碎一片狼藉,隨后滴溜溜爬起來,吐出了嘴里的碎布與血塊,自己愣是一點傷都沒有。
衍空和尚察覺到腳踝一松,鉆心刺骨的劇痛轉而被刀割般的鈍痛替代,一陣陣直往里鉆,騰躍后落地的右腿也猛然一痙,身為高手差點保持不住身體平衡。
“找死!”
劇痛之下,衍空和尚再也沒有了要走的心思,只想著把這小孩大卸八塊,才能洗去今日之辱。
小石頭跑回來拍了拍厚棉衣,用驕傲的眼神看著藏身雜物堆里的洪文定。
你看,我的辦法好用吧!
洪文定瞠目結舌。
這個辦法確實是絕妙無比,衍空和尚不僅留了下來,而且就算請他也絕不打算走了!
直至此時,衍空和尚仍然肩扛著麻袋,轉用左腳發力,單手擊出一記金剛般若掌,只聽得掌出生風、剛猛勁烈,這門佛家武學已經被他練成百步不留情、出手定輸贏的殺招了。
見對方來勢洶洶,小石頭先是把對方引離洪文定,隨后就地一倒,在千鈞一發間躲過了殺招,用呆呆的眼神打量著對方,絲毫不懼。
誰知道這金剛般若掌意蘊極深,本就是意在以般若之智慧,御金剛之掌力,達到至剛至陽、至大至強的境界,此時雖然力道已老,卻仍被衍空和尚猛然催動提高了幾分,憑空竟然演化出一式回掌,從無相式陡然轉為觀照式,伺機而動全無破綻!
剛猛的掌力已經觸及小石頭身體,衍空和尚將內力鼓催不止,正待繼續吞吐掌力,一舉擊斃趴在地上的小石頭。
可掌力及身的小石頭斜坐地上,卻仿佛又被打開了什么隱形開關。
小石頭的丹田氣原本不受控制,被江聞訓練已久記憶卻已蘇醒,渾身如過電一般游蕩而出,內氣走手太陰肺經,經列缺、經渠、一路直達直至掌心。
身型懸殊至極的兩人面對面著,小石頭的亢龍有悔猛然出手,從一個幾乎不可能的角度的劃圈揮出,與衍空和尚的金剛般若掌硬瞬間碰到了一起!
一方是力極漸弱、強行續招,一方是坐地出掌、力難生根,又同樣是剛猛至極一往無前的路子,衍空和尚只覺得掌敲在了一塊鐵坨子上,五指被震得發麻。
而小石頭也不好受,自古武學力由地起,氣自根生,側趴著出掌猶如無本之木,當即被打得滾退向后,骨碌碌地停不下來。
搏殺之際全憑經驗,衍空和尚的變招極快,瞬間轉掌為踢,以寬大的官服掀起旋風為遮掩,回身一腳踢向了小石頭。
他由于只能用傷腿踢人,以至于在地上潑灑出一路血痕,心中怒意更盛。
小石頭的江湖經驗終究還是不足,被對方虛實結合的招式騙住,掌短腿長,立刻就像一顆球一樣被踢飛,倒摔進了遠處臨街的戲法彩棚里。
洪文定知道時機成熟了。
形勢此時看似下風,實則小石頭已經換來了極大的戰略優勢,洪文定慢慢地也理解這個看似癡駑的師兄的用意。
自己被南少林秘傳龍形拳影響,師父告誡不得輕易動手,以防遭詭異武學進一步侵蝕,因此自己并不適合纏斗拉扯,只能致力于如現在般,一錘定音的時刻!
洪文定從雜物堆里飛身而出,雙腳踩過路邊的屋檐,幾個折返已經來到了衍空和尚的身旁,以洪拳中的一招“驚鴻斂翼”直奔對方門面。
猝不及防間,衍空和尚只能撤回追擊的步子,原地連轉三圈,把肩頭麻袋舞起阻擋,這才避免了雙眼被抓瞎的下場。
衍空和尚只覺得今晚簡直荒謬透頂,自己堂堂朝廷欽差、御前高手,竟然被兩個小孩逼得狼狽不堪。
自己的修為功力完全足以碾壓對方,輕松把兩個小孩像碾螞蟻般踩死,可自己右腿被咬傷、肩上又扛著麻袋、反而束手束腳,無處施展。
有那么一瞬間,衍空和尚都懷疑是客棧里的手下給他下了套,雇傭來了兩個小孩當死士,就為了讓他在江湖上身敗名裂…
“混賬!”
衍空和尚舍了小石頭,徑直攻向了回身的洪文定,苦練多年的流云飛袖再不掩藏,直奔洪文定的落腳點。
與小石頭不同,洪文定的江湖經驗十分老道,順勢就踩在了衍空和尚如鋼似鐵的寬袍大袖上,凌空三連飛踢又起,雙拳成虎爪,以“猛虎爬沙”式連番搶攻,招招不離對方肩頸的薄弱處。
衍空和尚不勝其擾,干脆利落地放棄了拆招,以大力金剛指如電般點出,做好了以傷換傷解決戰斗的打算。
拳諺云:“有拳無功、出手即空”。所以,掌、指無功力者,擺出架式再好也是枉然,而架式高明的人,掌、指功力也將水漲船高。
此時衍空和尚為了出指剛猛,自然以左腿前邁,傷腿虛點,左手扛著麻袋、右手出指,渾身架勢都調整到了極處,半分也無法輕動。
只間洪文定凌空扭身,一手勾住衍空和尚的肩頭,順勢猛然將麻袋從他手中抽出,雙腿踏身地借力飛出,落在了十幾步步開外的地方。
“你這一身是…少林武功?”
衍空和尚雙眼微瞇,髭須密布的臉上露出了殘忍的笑容,仿佛見到了很有意思的東西。
洪文定冷然不答,先把麻布袋放到了地上。
兩人隔著十幾步遙遙相望,也不說話,伴隨著一股寒夜強風刮得窗欞有聲、人聲街景黯退,忽然不約而同地動了起來。
只見這一大一小、一老一少,身形外貌皆然相反,神情更是一個猙獰、一個淡漠,偏偏不約而同地擺出了同樣的拳腳架勢,仿佛鏡像翻轉般相似,用佛祖九圖六坐像里悟出的、禪定般古拙的少林身法,醞釀著下一刻的殺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