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血淋漓的場面凄慘無比,崔三身上的肉被咬得七零八落,捂著鼻子四處打滾,看得四周的人頭皮發麻,隨著小石頭骨碌碌爬起來,人群紛紛后退。
偏偏那命當堂行兇的小孩,身中多下重拳重腳后毫無異常,向一旁吐出嘴里的血沫和碎肉,插著腰理直氣壯地問林震南。
“還沒開飯嗎?我餓了。”
行走江湖要小心什么?
江聞說過,必須遠離老弱婦孺和尚尼姑。今天慘烈的一幕,就給在場所有人實實在在地上了一課。
但不知道為何,林震南發覺對面的田歸農在驚嫌錯愕的目光里,卻透露出了一絲喜出望外,和其他人的狀態截然不同。
田歸農愕然地抓著林震南的胳膊,難以置信地問道:“震南賢弟,這孩子難道是令郎?!”
林震南家有長子不算秘密,但林修這幾年剛剛出來行走江湖,認識的人并不多。
田歸農因此就理所當然地,將這個從內院竄出的孩子當做了林平之——如果不是親生父子,怎么講要吃飯說得如此自然!
林震南連忙搖頭。
“我家修兒今年不止這么大了,這人是…”
林震南原想說那是江聞的徒弟,可他立刻想到,對方根本不認識江聞是誰,更不可能知道遠隔山水的默默無聞武夷派。
更重要的是,他必須借這個機會、這場兇行把局勢震住,盡量不再起波瀾了。
林震南輕輕咳嗽了兩聲,謙虛地說道:“這是鏢局新招的弟子,尚且學藝不精,此時受到驚嚇才誤傷人,田相公切勿見怪。”
林震南使出了大招:他還只是個孩子!
先前對方刺傷史鏢頭,只是云淡風輕地說了句抱歉,加演了一場粗劣的戲。此時小石頭把對方差點咬死,就更沒必要有心理負擔。
田歸農倜儻瀟灑的臉上僵硬了片刻,只好勉強地點了點頭,皺眉揮手讓飲馬鏢局的人把崔三拖走。
“林賢弟,你這鏢局的弟子,似乎不同尋常啊…
田歸農目露異彩地緩緩走近,伸手想要摸摸小石頭,卻被林震南拉著孩子手巧妙避過。他眼中的疑慮一點也沒消除,卻隱藏得很巧妙,言語中只化作了濃濃的關切。
“這孩子不知是出身何地?父母今在何方?身體傷勢不要緊吧?”
林震南將小石頭抱在懷里,從桌上托起一盤蜜餞遞給小石頭,篤定無比地說道:“這個就不勞田相公關心了。不如眾位也在府上用過膳,早點回去休息吧。”
飲馬鏢局與平通鏢局之人,皆是面露不忿之色,唯獨看見啃著零嘴的小石頭時,眼里多出了幾分的恐懼。
幸好沒過多久,小石頭就抱著零嘴一溜煙跑進了后院。
人群里,飛馬鏢局的總鏢頭馬行空,則帶著七分事不關己和三分的心有余悸,主動說道:“勞林總鏢頭抬愛,那我們就不在府上多做打擾了!”
飛馬鏢局介入的極其冤枉。
馬行空原本只是往南邊押鏢途徑閩粵,忽然遇上了一批打扮古怪的匪徒要劫鏢,田歸農恰逢其會地帶兩個鏢局的手下經過,保了他一程,雙方因此結伴同行了這一路。
實際上,馬行空根本不想與林震南為敵,他更沒想到田歸農會跑到人家府上鬧出這么一出,一旦結仇可就是不死不休了。
更來氣的是,飲馬鏢局陶百歲家長子陶子安,仗著年少氣宇軒昂,一路上將自己的女兒迷得五迷三道、茶飯不思——也不知道陶百歲那滿臉麻胡子的粗漢,是怎么生出這種油嘴滑舌兒子的。
然而他的聲音沒能傳出去多遠,自家鏢局也被另外兩家夾在中間動彈不得,只有在田歸農開口時,兩邊才會壓下說話聲恭聽。
“震南賢弟,不是田某多事,個中詳情只是怕你有所不知。”
田歸農嘆了一口氣,語重心長地說道,“如今江湖關系盤根錯節,其中最危險的就是白蓮教。這幫妖人中,便有一位號稱‘紅陽圣童’,就據說形如六七歲孩童、行事狡詐酷烈,盤踞閩中滅門無數。”
田歸農裝作不經意地看了一眼小石頭,“我只擔心你府上被賊人潛入,還兀自不知啊…”
話未說完,對面人群里平通鏢局的人“百臂人熊”熊元獻,站出來悶聲說道:“俺看這孩子一身武功,來歷就不甚清楚,行跡也可疑得很吶…”
隨后已經不需要暗中策劃,飲馬鏢局的人馬就鼓噪了起來,七嘴八舌地附和著。
“我看就是那妖人!林總鏢頭,你想必是被‘紅陽圣童’蒙蔽了,快快把孩子丟開!”
“哼,我看就是福威鏢局勾結白蓮教,齊心可誅啊!”
“世上哪有如此嚇人的孩子!一定是妖人!”
林震南聽著對面越來越難聽的話,皺眉捋髯,神色平靜地看向了田歸農。
“田相公,我鏢局弟子武功品行如何,恐怕無需向外人解釋吧。”
氣氛突然怪異了起來。
天龍門鏢局的人本就不愿意就此罷休,慢慢也察覺到了林震南的古怪——明明福威鏢局幾大鏢頭都被追著打,哪有可能教出這樣厲害的鏢局弟子,因此很快就有人猜出他的心虛。
田歸農更是猜到了一些東西,只是忌憚此時再有鏢師動手,林震南府中的妖童會繼續傷人,因此必須要找個辦法用話拿住林震南,將他退路斬斷。
田歸農笑得毫無煙火氣,說出的話卻暗含威脅,就連稱呼都悄悄變了。
“林總鏢頭,朝廷欽差如今已經到了福州城,專職徹查白蓮妖黨之流,我輩乃是江湖正道,總不能袖手旁觀吧!不如你再請出其他弟子切磋切磋,也好讓大伙消除疑心。”
田歸農暗暗冷笑。
從林震南府上鏢師的武功來看,絕無可能教出這樣銅皮鐵骨的徒弟,林震南又語焉不詳不肯承認,其中必然有蹊蹺,只要自己再加一碼,對方一定會漏出破綻!
畢竟他這次前來的目的,可不僅僅是搞垮福威鏢局這么簡單…
此言一出,林震南果然臉色不虞,猜到了對方的險惡用心,卻又無能為力。
隨著田歸農的話音落地他身后的人群里走出一個氣宇軒昂的少年郎,年歲尚且不大,身材卻已魁梧有力,襯著一身勁裝利落過人。
“田伯父!既然對方說能教出如此徒弟,那不妨派出妖童以外的其他徒弟與我比試。”
陶子安,飲馬鏢局鏢頭陶百川之子,此時已經看出了田歸農的想法,正好趁這個機會出來揚名,順帶示好這位伯父。
“陶家哥哥,你別沖動啊…”
人群里兩位少女爭先攔著陶子安,這位少年卻豪氣十足地甩開阻攔。
“林總鏢頭,請吧。”
陶子安一揚手,袖袍飄舞瀟灑非凡,佯作謙虛地說道,“晚輩才疏學淺,倒是愿意切磋一番。”
十幾歲的少年郎意氣風發,人群里爆發出了一陣喝彩,方才被打壓下去的氣勢漸漸恢復,尤其以陶子安家的飲馬鏢局喊得最為賣力。
“林總鏢頭,孩子都這么說了,總不能再推脫了吧?”
田歸農見到林震南沉吟不語,更加篤定了內心的猜測。
“怎么了,林總鏢頭?莫非你們福威鏢局中只有這么一個天賦異稟,還被我們恰好遇上了吧?”
田歸農笑得詭異,湊近面色僵硬的林震南,用旁人聽不見的聲音低聲說道,“林賢弟,我這次來并非有意與你為難,所求事物你應該也心知肚明,只要你能交出來…”
但就在此時,內院破碎的門外進來另一個小孩,身上撒滿柴屑煙灰,仿佛從柴火堆里爬出來的一樣。
“總鏢頭,就讓弟子我來應戰吧。”
眾人聞聲看去,很快就看到他腰間插著的柴刀,再配上臟亂不堪的外表,像極了后院伙房砍柴燒水的小廝,頓時哄堂大笑了起來。
陶子安卻被氣得臉紅耳赤,只當對面無人可用,故意叫出個雜役羞臊自己,頓時惱羞成怒。
“哪來的傭人,這是我們江湖之事,哪有你摻和的份!”
說罷猛地推搡了雜役一把,要以猛勁將他摜搡到門外去。
陶子安敢站出來,就是因為他除了長相不隨父親,一身力氣超乎常人,硬功拳腳、擒拿兵刃也都在山寨土匪中歷練過千番。
林震南這時也才看清進來的人,是江聞門下那個不曾習武、熱愛砍柴的雜役弟子,急忙將腰間未出鞘的佩劍擲甩向陶子安,想要救下無辜者。
可陶子安的擒拿還未及身,面前的人影就已經消失不見,仿佛原地失蹤般隱藏著,隨后他身前云淡風輕地出現了了一只腳…
“砰!”
林震南的佩劍磕到了墻上,少俠陶子安也五體投地摔在了地上,力道之大連房子都似乎搖晃了一下。
洪文定氣定神閑地拍拍身上的土,面無表情地對著眾人一拱手——師父跟他說要戒急用忍,不與人動武,這樣應該就不違背師命了吧?
陶子安摔了個七葷八素,人群中倆十一二歲的少女卻先沖了上來,一個雪膚如凝脂,一個青春活潑,引得眾人側目不已,發覺得地上大馬趴的少俠有些出戲。
“你們不要插手!”
陶子安眼冒金星地站了起來,再次推開兩女,含怒全力揮拳而上。這次他幾步上前門戶森嚴,步隨手變,身如舵擺,四手短打如連珠急雨般迎來。
洪文定雙手背在身后,眼中和洪熙官極其相似的寒芒漸漸顯露,雙足點地撤身后閃,幾步間倒退著踩上一把高椅,隨后身如鷂子翻身躍過,無視了連番快攻跳到了陶子安的身后。
“陶家哥哥,小心身后!”
雪膚少女急忙出聲提醒,滿臉灰塵的洪文定卻用鼻孔出氣,緩緩說道。
“如果我真要出手他已經死了。勝負已分,還要再打下去嗎?”
隨后一腳掃腿,將陶子安掀翻在地。
眾人看得很清楚,洪文定宛如鬼魅的身法渾然天成,行止趨退間時而如蛟龍入水,時而如猛虎撲兔,顯然高出陶子安不止一籌,以至于他連衣角都碰不到。
可陶子安已經怒極攻心了,比被羞辱更難接受的,就是在自家師妹面前被羞辱,聽父親說田掌門隱隱有意將田師妹指許給自己,如今安能受此休辱!
隨著少年心性作祟,陶子安毫不猶豫地將一身武藝全部施展出來,通背長拳八剛十二柔施展得淋漓盡致,鷹爪手崩步拳長拳短打將殺氣盡顯,霎時間發力劈碎了一連串桌椅。
一時間,洪文定走到哪里,崩碎聲就跟到哪里,宛如附骨之蛆。一旦他試圖翻身抽離,對方就以腿封路,橫踢側踹力大無窮,陣陣勁風擦著洪文定身周而過。
戰斗節奏逐漸掌握,陶子安心里逐漸確定,剛才自己被絆倒、被繞后只是疏忽大意,對面的雜役不過是學了些輕功身法,根本不會武學,才會如此怯戰不前。
“現在下跪求饒,我還可以繞你一命。”陶子安將他封堵在了墻角,得意洋洋地說道。
洪文定的臉上依舊毫無表情,躲閃拳腳時淡淡說道。
“如果你向我師兄道歉,我也可以饒你一命。”
陶子安怒不可遏,飛身一腳踢向了避無可避的洪文定,力道如排山倒海呼嘯而來,換做尋常江湖人都無法招架抵擋,只打向了一個尋常小雜役。
但讓場中鏢師驚駭的一幕又出現了。
陶子安力大招沉的一腿來的明明又急又刁,卻被洪文定高起一腳頂在了半空中,任憑陶子安鼓動渾身力氣,也無法再下壓一寸!
眾人這時才發現,方才沉著如水的洪文定,此時眼里已經寒芒閃爍、凜凜不絕,那神情超越了殺氣、怒氣、血氣的范疇,仿佛天上璀璨的寒星蘊藏在其中,足以觀澈天地間一切奧秘。
“我今天砍了一天柴,應該可以動用一招——希望你能撐得住。”
在秘傳龍形拳的影響下,江聞囑咐他切勿輕易動武,并且要時時淬煉心境,防止走火入魔。
每日不計次數砍柴和枯燥無比的修心坐忘,才能換來一次動手的機會,才能擁有一刻思考武學的時間,這樣值得嗎?
洪文定沒想過這個問題,因為真正的厚積薄發,就是關鍵時刻一次的出手。
足夠了。
洪文定雙足落地化為麒麟步,雙拳齊出迎著陶子安的拳鋒再不藏躲。
使出的招法以橫克直,以弱借強,虎掌則如大蟲撲獸,鶴啄則如凌空擊水,浩浩如五爪金龍,盤盤如老僧入定。招法乍現,竟然已極神化之妙!
陶子安還沒反應過來,磅礴巨力已經迎面而來,仿佛于山道窄處遭遇兩側山洪爆發,天地之威壓迫得凡俗無法呼吸,竟然生不出一絲抵抗還手的力氣。
軟綿無力的拳招瞬間被摧枯拉朽般瓦解,等到回過神來,自己已經渾身劇痛地撲倒在地。
三番兩次被擊倒,陶子安的自尊心已經瀕臨破碎。此時兩名少女都露出了猶豫之色,沒有再上前試圖攙扶——此時全場的焦點,毫無疑問都在面前這個一身柴屑土灰的小雜役身上。
畢竟有些光芒,是粗布麻衣、灰頭土臉也遮擋不住的。
“啊啊啊!”
陶子安雙手在地上抓出一道血痕,猛然抓住了林震南方才拋落在地的佩劍,毫不猶豫地拔劍上前,勢若瘋魔般劈砍撲殺,劍勢絲毫不顧及周邊人的安危。
洪文定眼里寒芒未褪,搶先一步推開了呆立在原地、離他們最近的兩位少女,將她們從一劍兩斷解救出來。
隨后他壓下胸中熊熊燃燒的斗志,溫潤如玉地從腰間,拔出了那把銹跡斑斑的柴刀。
一刀,兩刀,三刀,洪文定握刀的手很松,揮刀的速度也不快,歪歪斜斜就像是砍柴時偷懶,漫不經心。
可銹蝕柴刀和鋒利寶劍交擊時,卻像煙花綻放般從中化出直劈、前鉆、橫砍三招,源源不斷地相互組合著,陰陽運儀般演化不斷,把劍招在關鍵處打破,引入虛無之處。
眼花繚亂間,洪文定纏飛他手中的劍,已經將柴刀架在了陶子安的脖子上。
“我的師兄不是妖人,你現在明白了嗎?”
全場鴉雀無聲,針落可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