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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山北雨冷麒麟悲

  隨著一聲長笑如梟鳴詭怪離奇,院墻外的鬼面人轉瞬便跨墻而來,倏忽立于院子里,身影在林立尸場中徘徊不定。

  二酉齋主人本就心神不寧,聽聞鬼面人口中“黃護法”三字,只覺得如遭雷擊。

  “快救我!殺我的人來了!”

  神經質牽動著他脆弱的神經,就連說話都帶著顫音,顯示著二酉齋主人情緒的瞬間失控。

  等他看到這五官顛倒、相貌扭曲的怪人出現,更是魂飛膽喪,不顧江聞的阻攔硬闖入了享殿之中。

  江聞微微皺眉,他有幾成把握對面的人就是紅蓮圣母,畢竟幽冥巷的存在不是什么罕事,只要對方有意打探這里的動向,追查入巷內輕而易舉。

  可面前這副人皮面具可以將五官顛倒、形容扭曲,宛如梵高的名畫《吶喊》,臉上屬于人類的輪廓線條全都扭曲歪斜,著實令人費解。

  “就是你要殺他?”

  不管對方是什么來意,江聞都打算把二酉齋主人暫保下來,以便于掏干凈他肚子里的情報信息。

  關于北法江聞很好奇,飛天旱魃江聞也沒見過,但吉庇巷地下墓室他卻見到有飛天神兵四個字,如果此番牽扯到前宋的故事,那么一定有一些值得了解的隱情。

  自己進來的探尋,就像是在重疊古跡上揮鏟,總能察覺到前人一些蜿蜒曲折的痕跡,不斷加重著他的好奇心。

  至于那兩個奉命跟著自己進巷、如今在義莊銷聲匿跡的黑白無常,江聞就不打算管那么多了,讓他們家師父自己去解決好了。

  兩人甫一照面,江聞果然聽見了雌雄莫辨的聲音。

  “…是你?”

  鬼面人的動作停滯了片刻,恍惚身形迅速圍著江聞繞了一圈,映照在滿庭僵尸朽骨之間渾然一體,只差傳來幽狐嗥月的凄聲。

  因為青銅古劍還深深嵌在柱子里,江聞索棄劍用拳,準備和對方斗上一場,果斷擋在了對方的進路上。

  江聞站在原地不動。

  “你認識我?”

  兩人連拆數招,江聞只感覺對方的內力也是澎湃不已,雖然仍舊是明清江湖中內蘊護體的法門,卻格外剛勁有力,每一觸身就有反彈震懾的力道生出。

  在外門武功上,更是讓人匪夷所思。

  只見鬼面人的步伐顛倒不定,似乎是從步罡踏斗演變而來,三步九跡恍若鬼魅,讓江聞目不暇接,拳腳橫生、殺氣隱伏,姿勢說不盡的吊詭,連江聞已經爐火純青的綿掌,都無法把掌力拍入周身。

  眼花繚亂之際,江聞索性以守為攻,注視著前方自顧自說話。

  鬼面人也不停手,但使幽幽之聲響徹了庭院。

  “黃護法,你遮遮掩掩地躲藏在這里卻讓教中兄弟好等,不知道你還要拖延到什么時候!”

  享殿之內明明空空蕩蕩,二酉齋主人卻翻箱倒柜地尋找著什么,氣急敗壞地吼叫著。

  “你們就是想要找借口殺了我!”

  鬼面人沉寂無聲,交手間又拍斷了一根立木:“紅陽閩中由你掌卦,只有你能發動如此多人,罪責加身你絕難逃脫!”

  兩人話不投機,江聞卻忍不住上前說起公道話。

  “幽冥巷里人鬼殊途,一旦踏錯就真的進陰曹地府了。生命可貴,閣下何必逼人太甚呢?”

  鬼面人冷冷上前,看著緊守在門口的江聞,又聽見屋里二酉齋主人的呼喊:“快救我!我愿將前宋遺刻的線索都告訴你!”

  “你看,如今對方愿意滿足我的好奇心,我實在是舍不得出賣他。”

  江聞面上正氣凜然,隨后湊上前小聲說道,“或者這樣,待會兒拿到好處五五分賬,我們兩人又不用打打殺殺,你看這樣好不好?”

  但迎接他的是鬼面人忽然的閃遁,隨后一掌直插江聞的脅下。

  這一招倏忽離奇,就連江聞都看不出招式是怎樣變化演進的,只能側身雙手化拳,擋住了直進的雙掌,隨后揚手一拳,身體從肩膀到手指尖如鞭炮般一陣脆響,力道已經甩到對方面前。

  鬼面人身體猛然向后摔去、仿佛有看不見的力道牽動著后退,竟然在半空中就回身落地,恰到好處地躲過了江聞的直拳。

  “這又是什么招數?”

  江聞悻悻地收招,以單掌立在了胸前,作出蓄勢待發的模樣,“閣下其實完全沒必要殺他,我今天恰巧追了他一路,從吉庇巷追到幽冥巷分毫不放松,可以斷言屋里的人不像是有害人之心。”

  鬼面人冷冷說道:“他私藏明尊血佛像、隱匿幽冥版刻的消息,難不成就是忠心耿耿的表現?”

  這話的聲音有些響亮,就連屋里的二酉齋主人都得一清二楚,聲音委屈顫抖著給自己辯解。

  “紅陽圣童難道沒告訴你嗎,翻了那些鬼書會招來惡鬼!他多看了兩卷,就失心瘋地前去尋死,天天扶乩問鸞求什么長生邪術!我小心剛翻看了一卷,家里泥塑的佛尊像就被打碎了,還一直見到吊在窗外的女人!”

  鬼面人冷聲依舊。

  “你心懷不軌,自然有白日見鬼的禍應,本教幾部古卷如果淪喪在你手里,才是天大的委屈。”

  二酉齋主人仿佛羊角風發作了般,在屋里鬧出了偌大的動靜,幾乎要將房頂掀開。

  “笑話,我心里有鬼?!我敢在襲殺清兵藏在這里,還會怕什么鬼魅嗎!要我說吉庇巷里的不過是假鬼,這條幽冥巷中才有真鬼!!”

  鬼面人步步緊逼,試探著江聞緊守的防線,腳步沙土上也沒留下一點痕跡。

  “無稽之談,快隨我回教中領罰。”

  二酉齋主人似乎在震怒和驚懼中瀕臨失常,江聞從未見過奇怪的人。

  原本人死則萬事皆休,不過是一抔黃土灑地,幾處塵埃攏土。試問世上怎么會有這樣一個人,既敢終日生活在古墓墳塋之上、手上殺人如麻,卻又畏死至此。

  二酉齋主人對死亡的恐懼幾乎超乎了對生的渴望,仿佛一旦進入永恒的幽冥,就會有什么無比可怕的事物等著他。

  “福州城有鬼!幽冥巷有鬼!你想找的書我偷偷看過!那上面只有妄誕妖怪之事,沒有任何明尊教訓!我可以把上面的東西念給你聽!”

  “孫策引兵渡浙江據會稽、屠東冶,井樓門的血流入閩江,惹怒了江底鬼神,不久后暴死,直到其弟孫權搬出了鐘山君才得以安息!”

  “會昌法難時呼祿法師授侶三山,在福州城中欲以佛寶建塔鎮壓,最后功敗出走泉郡,卒葬郡北山下,終身不敢復至!”

  二酉齋主人指天向地賭咒發誓著。

  “版刻上還說,這條巷子還曾經是唐末閩惠宗派徐彥視鬼的地方,那昏王篤信鬼神,下穿九泉鑿通了陰司,即便寶王宮晝夜焚香,也撫不平此中妖異!”

  “其后前宋知州修書時暴死,也是在此地入葬,三月后破棺半身已為枯骨,話語行動皆如常人,能以鬼文通幽,時人稱之為‘髑髏太守’!”

  “還有王冕于天章寺還魂…天啟錦衣衛搶奪殘尸…”

  “我發現那面版刻自己在續寫著,怎么也看不完…看不完…”

  二酉齋主人仿佛陷入了恐怖的想象中,屋里的吵動越來越大聲,似乎故意掀翻了一個裝滿沙子的木盤。

  江聞皺眉看著對方,聯想起了幔亭峰上癲狂偏執的紅陽圣童,兩人似乎都對著某些知識奉若神明、追逐不休,即便身殞前也不曾猶豫過一秒。

  可在這種悲哀的狀態下,到底是人通曉了高妙玄奧知識,還是隱晦險惡的知識抓住了人呢?

  不知當二酉齋主人穿行在各地墓穴、與明器古尸為伴的時候,是否也會像這樣沉浸于恐怖絕倫的幻想之中,渾身顫抖著摔碎連城的寶藏,轉頭去和墓穴中的幽魂閑聊兩句家常呢?

  版刻上記載的讓人欲罷不能的知識,讓江聞不自覺地后背冷汗涔涔。

  這些因為恐懼驅使失去了心智的人,和魏晉那些疏狂曛醉的揮犀客如出一轍,并沒有辦法承載超越心智極限的東西,終于歸于癲狂失措。這些因為接觸太久產生的不可逆,已經是確確實實發生在身邊的東西。

  “你要找的人,已經瘋了。”

  江聞注視著鬼面人,指著屋外的重重妖霧,“這些版刻太過危險,我勸你還是放棄比較好。”

  伴隨著享殿內癲狂如泣的聲音,鬼面人緩緩搖頭。

  巷中外面噪雜聲越來越大,似乎有不少人闖入了這處幽冥巷中,明火執仗地正要闖進這里。

  “我不希望有人打擾這群護陵太監。”

  “把人交給我,我馬上就走。”

  兩人對視了一眼,瞬間明白如今想要通悉事情全貌,必須要帶走屋里的二酉齋主人——而此刻能做到這件事的,只能是他們其中一個!

  江聞長袖于寒風中飄動,再次迎著鬼面人離奇詭異的武功,兩人瞬間又纏斗在了一起。

  鬼面人的內功剛強難折,配合著詭秘的拳腳路數,并非能夠輕取的對手,就算洪熙官和陳近南在這里,也免不了吃虧。

  隨著燈火輝耀,江聞已經隱隱看出了空氣中聯結著的絲線,從多個方位匯向鬼面人。

  這些絲線在三里亭中,他曾經見到過,因此對方每一次違反常理的武功路數,都意味著江聞在和多人一同交手,正陷入了他最為不利的群戰纏斗之中。

  但這一次,江聞立在身前的左掌卻重滯之極,宛如拖動著千斤泥沙一般,勁力層疊攪亂,最終化為滿天的泥沙,渾厚對輕靈、戊實對癸虛,瞬間對拼了樓宇為之顫動的一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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