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城坊巷縱橫、青石連地,白粉瓦屋、覆疊山墻,自漢代始建便以越王山為障、九仙山烏石山兩相對峙,其中水網交錯、中軸對半,赫然是以山為骨、以水為脈的坊巷結構。
沒人想到三山兩塔間的異狀,竟如此迅速地蔓延開來…
曾見過無名佛像的鄰巷婦人說,它與尋常模樣不甚相似,散發披肩,五官多處已經模糊,臉形長方略圓,古舊到只能略微看見彎眉明目。
這尊無名佛像著對襟長袍,結帶為扣,單腿盤起坐于蓮座之上,姿態端莊慈祥,卻側著頭微微前探,似乎在側頭詢問世人今生為何作惡、此世何時回頭。
最為古怪之處,是這尊佛像的腹部似乎被人剖開,肚腸清晰可見。坊間傳聞也是無法理解,若這佛是凡人,則有何可拜之處;若佛并非凡人,又為何腸穿肚爛?
但無名佛像沉默不語,它只是一手輕拂在腹間,仿佛想讓世人看清楚這具肉體凡胎,卻怎么也捂不住汩汩流下的淋漓鮮血。再配合著云淡風輕的端重姿態,更加呈現出一股詭異出塵之態。
自從那尊佛像來到了吉庇巷,一切似乎都不太一樣了。
帶著無名佛像從歙縣回來的二酉齋主人,驅趕走店里傭人伙計,便秘而不宣地藏進了書肆的深處,晝夜不停地對著佛像描摹作畫,念誦起從未見過的荒誕經文。
書肆中的經聲通宵達旦,門內紅光映天,讓吉庇巷的鄰里驚慌不已,似乎有一股恐怖不安的情緒在閭陌間迅速傳播,逐漸地家家戶戶開始閉門不出,連小兒夜啼都不再響起。
但沒過多久,吉庇巷的家家戶戶中都傳出了誦經之聲,一到夜里紅光漫天、霞霧茫茫。更離奇的是,那無名佛像的版圖也悄然流入各家各戶,被人以最隆重的儀式頂禮膜拜,晝夜頌禱著。
周遭坊巷的人約莫聽得消息,可吉庇巷原先流傳的故事,讓他們不敢擅自靠近,因此報告給了官府,隨后層層流轉上報,最終被縣令誠惶誠恐地呈到了靖南王府的案頭。
“竟然對吉庇巷內一無所知?”
長青子袖手說道,“世子可曾派人進入打探?”
耿精忠有些為難地說道:“靖南王新到福州,民心未穩,本就不宜大兵輕動入城。帳下幾名親兵也曾潛入其中,卻下落杳杳…”
對于大兵不宜輕動這個說法,江聞差點沒笑出聲來。
當代的靖南王耿繼茂汰侈無度,剛到福州沒多久就借著“移鎮”的機會,大面積圈地建造王府。
年初一來,他就選準了福州東南部的地面圈屋二千余間,又在鄰近侵占三百畝的田園,蓋起王府。
離譜的是所圈的屋地,大間的賞銀八兩,中間的六兩,小間的四兩,田園每畝三兩。被強買的居民要求立即驅離,不準復歸。
在這樣一番操作下,福州城中早就民怨洶洶,看見耿家人恨不得寢皮食肉,要不是城南大軍兇悍早就引發民變。這次福州人沒有趁機鬧事就已經很好了,怎么可能允許他們大舉進入。
不單單是江聞的似笑非笑,在座的幾位也神情古怪,顯然都是知道靖南王做出的事情,都有點自作孽不可活的意味,誰也不敢接這個茬。
靖南王府的親兵下落杳然,那肯定是被人了結了,民心向背可見一斑。
在座的幾位不過江湖人士,像林震南這般代管撫民還勉強可以,真要鎮壓這件事,恐怕是廁所里點燈,準備陷入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吧。
“哎,我也知道這件事有些棘手。”
耿精忠輕嘆了一聲,“父王果毅驍勇,不羈小節,歷來多為人所誤解。況且父憂子勞,自古皆然,故而此事我亦不得不為之耳。”
說完又是一杯酒斟滿,敬給了林震南和長青子。
“二位苦勞,耿某銘記于心,此行凡有行命聯絡,皆可以我耿精忠之名行事,先行后報但去無憂。這些事紛紛擾擾不為我自己,卻是為了這福州城中百姓,和耿家靖南王府數萬人的后路啊!”
此話一出,林震南和長青子赫然變色,忙不迭地端起酒杯一敬到底,扶案回答。
“敢不從命!”
南國一霸黃老爺曾說過,請客、斬首、收下當狗的三步走戰略。
今天江聞算是看出來了,耿精忠湊開這場酒席雖說是巧合,卻是早有準備之舉。
就聽他剛才說的話,什么父王果毅驍勇?明明就是暗諷老爹頭鐵不聽勸,自己當兒子的要替他背黑鍋,但子不言父過,大家領會精神就好,不要外傳。
再后面的話就更危險了。
自古什么身份說什么話,像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的話,儒家大賢歷代掌握話語權自然能說,但要是一個和尚敢大言不慚地這么說,保證第二天舍利子都被官府打出來。
當他身為一個勢力的繼承人,明確提出自己要為封地人民、軍中將士操心,這已經赤裸裸地表明了野心,把自己以靖南王自許,霸氣之態赫然外露。
耿精忠讓林震南和長青子以他的名義從事,便是隱晦而確切地表示招攬,愿意承認他們是自己的潛邸之人,今后鼎湖飛龍不在話下。
剛才一個個都就事論事,只說幫忙不說投效,肯定讓他有些不滿。
此時話說到這個份上,就連一直裝傻的長青子也不敢再裝了——這時候不答應招攬就是不愿上賊船,請完客就等著斬首吧,他們絕對別想在耿家鐵騎的追殺下,活著走出這座福州城。
好一個狡詐多謀的耿精忠,果然有兩把刷子。
相比客座的兩人,忝在陪坐的幾個人就敷衍得多,象征性地喝了一杯酒了事。
江聞是完全不以為意,這頓飯負責擺爛就行,根本不是重點——沒看那耿精忠連自己的名字都沒問嗎?
反而林震南本就有抱大腿的打算,今天能夠綁定也是一件好事,畢竟按照歷史發展,今后的耿精忠確實是靖南王沒錯,十幾年內在福建威勢無兩。
而常氏兄弟也不以為意,吃喝不誤——他們是真的啥都不懂。
耿精忠喜笑顏開,作為一個二十幾歲的年輕人,得失之心猶然無法免除,對于自己的計劃也更有信心了。
鄭成功手下的天地會,幾月前在武夷山中覆滅三路清軍的事,不僅讓江湖震動,也對朝堂造成了深遠的影響——畢竟在一開始,誰都沒想到史書上頂多匹夫一怒、血流五步的江湖俠客,能造成如此大的作用!
故而這幾月間,各地藩鎮都在招攬江湖高手。
鄭成功繼陳近南之后,又招來了昆侖派高手馮錫范入帳;尚可喜借著南少林入粵一事,也和武當派勾勾搭搭、走得很近;清廷更是接連召見形意門、太極門、八卦門、天龍門等大派掌門入京,直言商議國事。
只有吳三桂剛打下云南,山高路遠還沒聽說有什么舉動,但蜀地武林也有青城峨眉這些大派,優勢也是不言而喻的。
江湖便是朝堂的延續,今后江湖上的腥風血雨,恐怕只會比以往更加兇險了,耿家必然不能沒有準備。
可耿精忠身處福建比較尷尬,最大的武林勢力南少林已經被定性為反賊,肯定是不能直接接觸的,幸好福州府還有偌大一個福威鏢局可以倚仗,牽線搭橋進入武林倒是很方便。
更重要的事,青城派作為蜀中武林大派,這次接到邀請也愿意投靠,相當于提前拆了吳三桂的一根臺柱,瞬間就扭轉了紙面劣勢。
耿精忠一邊飲酒談笑,一邊想著近來的江湖傳聞,據說那崇安縣武夷山中有一個神秘莫測的武夷大俠秦端雨,的武功也是深不可測,要是能一并招入麾下,今后的明爭暗斗就更有勝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