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僧客巴面露兇光,仿佛想誅滅這個毀佛謗圣的狂徒,卻阻擋不了他面前的道人繼續著說聳人聽聞的事情。
“慢慢地,牠長出了六根朝天的獠牙、開始以七只蠕動的觸手支撐著土地,在深不見底的洋底移動,或許牠還長出一張七腮鰻似的巨口?還有這該死的思想交流,倒是讓我想到了一個不可提及的象形名諱…”
“桀粢就這樣醉心于毀壞湖海、攪動火山,吞噬嚼碎寒武紀的生命。你趕緊撕下腦袋里日日觀想著的,繪著諸佛、菩薩、諸明王、明妃、空行母的華麗唐卡,睜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那模樣是不是和我說的一樣!”
妖僧客巴污血流淌的身體猛然顫抖,仿佛被重拳毆在腹部,身體痛苦地佝僂了起來,雙手結起象征空性、清凈、不變的金剛身印,怒吼道。
“邪魔外道!波旬化身!你是故意要毀我成就!”說罷竟是繼續入定,不顧一切地要搜索到想要的東西。
江聞兩眼露出遺憾的神色,卻又像是經歷了無數遍的失望已然麻木,“我的老朋友說的對,與其想方設法其改變已經定型的世界和人,還不如從小孩子教起。等這些秉承正道的孩子們長大了,這個世界或許還有點希望…”
“我不能讓你找到希祇留下的影子,但我可以證明這下面埋著的是夷怪桀粢。”
江聞站起身來,把青銅古劍收回腰間,因為他知道妖僧客巴說的是真的,他如今的意識已經和因陀羅瞿波迦蟲融為一體,也正奮力接觸武夷山脈底部巨大的夷怪,喚醒腐爛了三點六億年仍未真正死亡,仍想要掀起波濤的恐怖海象。
“你苦求的夷怪桀粢,當時就沉眠在東南沿海的華夏古陸,睡醒時將掀起滔天洪水,把這片土地淹入汪洋之中。但那是距今三億六千萬年,世界性的造山運動讓武夷山一帶突然發生了巖漿侵入作用,億萬噸滾燙的巖漿猛然爆發,紅色海洋擊退了黑色汪洋,巨大桀粢來不及逃脫,就被熔巖埋葬,高溫灼燒,隨后大量的花崗巖體鎮壓在牠身上,那就是這座武夷大山。”
“如今桀粢已經死了,只剩下執念還沒消解。你還記得漢武帝得到的武夷真形圖嗎?當我看到南邊挖出的水門,我就猜出這座閩越古城南北結構、山形水處,都和武夷山脈的結構一致。這座古城,本就是模仿著山形造就的巨大鎮物!”
妖僧客巴已經沒有回話了,他的面容迅速灰敗,鼻子里的氣息徹底斷絕,嘴角卻彎出古怪的笑容,仿佛苦修頗瓦法的喇嘛正將靈魂抽出身體,飄向虛空。
江聞看了他一眼,也不再說話。他知道妖僧此時已經不在,卻又無處不在。他正快速接近著桀粢的意識,想找到“佛陀”留下來的那個身影烙印。
所謂的成佛之路,恐怕就是這頭山脈般的夷怪海象,通過牠尸體上孵化出的因陀羅瞿波迦蟲傳遞的信息。
強大的腦電波干擾了這些海象身上的寄生蟲,也給了接觸者觸覺、聽覺、觸覺上的反應,傳遞著不死不滅的種子仍存在世界上的消息——當初的希祇烙印,就存在于海象的一瞥。
江聞忽然有個讓他全身戰栗發抖的想法——三點六億年前那場熔巖的出現,會是一場巧合嗎?
回答這一切的,是江聞從懷里掏出了一塊暗紅色棱狀巖石,上面用彎彎曲曲的筆畫刻著武夷真形圖全貌,幾聲碰撞后,被投了深不見底的地下裂隙之中,消失在黑暗的地底世界里。
武夷真形圖,代表著就是這片武夷山,佩之則山中魑魅虎蟲,一切妖毒皆莫能近。
和身形堪比山脈的桀粢相比,這塊石頭太過微不足道,太過不起眼,上面刻畫的簡陋真形圖,也像是想用羽毛去擊倒巨人般滑稽。
朱熹曾經猜測,“武夷君之名,著自漢世,祀以乾魚,不知果何神也。…頗疑前世,道阻未通、川雍未決時,夷落所居,而漢祀者即其君長”。
但江聞認為,被漢武帝祭祀的武夷君不是具體的某個人物,而是這座巍峨綿延的武夷山本身!
這塊石頭所代表著的,是高峻雄偉,層巒疊嶂的武夷諸峰,是“北引皖浙,東鎮八閩,南附五嶺之背,西控贛域半壁”的武夷山脈,是億萬噸花崗巖鎮壓在身上的無窮歲月,和巖漿滾燙日夜灼燒使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上億年歲月化為的噩夢恐懼!
隨著真形圖石投入,地下裂隙中忽然爆發出了猛烈的光線,仿佛有一條彩虹在地底跨過。閃耀的地光照亮了宮室殘骸,一陣嘹亮慘痛的空谷龍吟,正以常人無法聽見的頻率響徹天際,聲音和靈魂中充滿著億萬年死亡引發的、已經成為本能的恐懼!
綠霧瞬間停止飄散,龍甲蜻蜓也不再飛舞,漫山遍野的鑿齒之民在混亂腦電波的影響下,下意識地追尋著黑暗陰深的藏身點,紛紛跳下深不見底的裂隙,如同飛蛾撲火。
幾個呼吸間,早已死去的妖僧客巴全身劇震,身體內外都滲出了鮮血,哀莫大于心死地看著江聞。
“你…”
江聞本以為他會用最后一口氣嘲諷自己,等候許久卻聽見他虛弱地說道:“帶走我胸口的彩繪…交給我的師兄…”
江聞以為自己聽錯了。
妖僧客巴伸出手,像揭布一樣就扯下了彩繪骷髏尸陀林怙主的皮膚,拋向江聞。此時他的身體已經精氣耗盡,就像是一棵枯樹。
“你這人啊,死后必下地獄——不過這樣也好,反正你上了天堂也不會有什么熟人。”
江聞嘆了口氣,感覺整座古城、整個山崗都在天搖地動中開始坍塌。桀粢在恐懼中放棄了掙脫山岳的動作,放棄了積蓄已久的怒火與力量,將被無窮山石土壤掩埋回地幔,在那黑暗的世界里腐爛消亡。
察覺到這座被詛咒的都城即將陷入地底,完成它千年前就應盡的使命,江聞拔腿就跑。
“武夷顯道真君在上,保佑我能跑出這里!到家我一定用太牢祭祀你,漢武帝那個小心眼規定的小魚干,這次有多遠滾多遠!”
古城宮室中,江聞聽見身后傳來幽幽的嘆息聲,和失去控制的鑿齒之民分食血肉之軀的牙酸聲音。
“成佛之路終究是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