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老道士走出大殿,兩人轉入側廊一間孤零零的房間,老道士先行進去點燃油燈照亮全屋。
為了安全,江聞先取了些雄黃來到了剛才的山路上,沿途撒播以驅散腐骨毒的痕跡,防止對方連夜追蹤。
只要等到天青露重,就留不下一絲痕跡了。
江聞倚在門口,回望夜色中暗蒙蒙的道觀大殿,聽著林間秋蟲切切私語,只覺得林間松壑霧起,萬籟至此俱寂。
屋里格外冰冷,元化子把手攏進衣袖里,點燈照亮了屋子的格局,其中一面墻全是各色藥材的柜子,高低錯落注滿藥名,空地上擺滿了壇、爐、灶、鼎、釜、鍋、罐,各式琳瑯滿目,單單陰陽丹爐,就藏有百眼爐、偃月爐、菊花爐多種樣式。
“進來吧。”
除了各色設備,丹房里還設一張老舊的案幾,幾卷道經整齊放好,元化子平時應該經常在這里讀書記事。
“真人,你看那兩個孩子,要怎么救治才好?”江聞趕忙說道。
元化子嘴唇微微顫動,似乎默念著什么,正仔仔細細思索著。
“老道傳承的醫書里有記載,腐骨毒在上次肆虐后流傳至西域回紇。此毒初時暫無性命之憂,后續卻反復難解,會如落葉般在七七四十九日內,逐漸枯黃腐爛而死。”
江聞緩緩點頭:“確實如此。所以我不敢隨便施針推拿醫治,生怕引發毒性反噬。”
“但依老道所知,究其毒脈根源并非傳至西域回紇,實則就出自西域獨有的七花三蟲,樣樣足以致人死地。贅言一句,這毒的前身乃是前宋一門陰毒武功,名叫腐尸掌…”
江聞越聽越耳熟,很謙虛好學地提問道:“真人,你要說的地方是不是朵干行都指揮使司的一個地方,叫錯岔?”
元化子眉毛一挑:“不錯,你怎么知道?”
江聞嘿嘿一笑,不再答話。
錯岔的藏語意思為花海子,有數百個泉潦星列,遠觀如星宿璀璨,還有個漢名更廣為人知——
星宿海。
江聞問道:“那該怎么辦。”
“兩個辦法。一個是我們自己治,百毒經里提到過,腐骨毒可以用專治穢破臭惡,癱爛勢危的傷藥控制毒發,再慢慢拔除毒根;另一個辦法,則是去找下毒人取得解藥,一日即可痊愈。”
屋外草木簌簌作響,元化子兩手一攤,顯得非常光棍。
自古醫武相攜,元化子說的也很清楚,世上是不存在絕對無解的毒藥,最多無非是發作迅速、殺人隱秘,要是能對癥下藥、及時調理都會有轉機,
江大掌門在房間里轉了一圈,一拍手掌:“真人,你的想法和我一樣。我不喜歡受制于人的感覺,對方顯然存心險惡,就怕那個喇嘛再偷偷下毒,兩毒并起反而引爆傷勢…我們還是自己動手吧!”
“那也可以,拿來吧。”
老道士一伸手,姿勢舒展如綿,內蓄剛勁。
江聞下意識地往后一退,以巧勁向后折腰,躲過寧化子的魔掌。
“別突然動手啊,什么東西拿來?”
元化子一捋胡子,瞪眼說道:“金傷靈藥啊,小還丹、大還丹、五龍丹、茯苓靈芝丸都行!不然你以為,不給診金不添香火,老道能憑空拿出藥來嗎?”
“我身上的大鈔上次都給你了,您好歹也是得道真人,怎么又掉錢眼里去了?我今晚是出去打架的,什么都沒帶呀…”
老道士神態怡然自若,做到了真正的寵辱不驚:“這座道觀處處得花錢,老道同門兄弟七個,你該慶幸碰到的不是我師兄元寶道人…”
江聞苦著臉摸索著身上,翻遍了口袋,“喏,我連值錢的東西都沒有,就這塊破石頭,您要喜歡就拿去吧。”
話還沒說完,搖曳的燭光照耀在了江聞手里的石頭,老道的眼睛驟然睜大,眼部的皺紋都瞬間抻平,嘴巴猛然張開如獅子吼。
“將那塊石頭給我!”
老道凝眉瞪目,使出了綿掌功夫,不帶煙火氣地從江聞手臂拂過,仍是用上了真勁。從老道這里偷師過的江聞看得出來,這一掌落到實處,必定筋斷骨折!
江聞不敢硬碰硬,任由老道人把石頭搶走,愣在那里一動不動,良久才聽到他開口。
“這個東西…你是從哪里得來的?”
元化子的聲音有些猶豫,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眼前分明只是一塊被胡亂雕刻的石頭。
“白蓮教的人手里搶來的。”
江聞老老實實答復。
老道人抿著嘴微微搖頭:“不對、不對…這分明是我道門的東西…”
“您是想說…此物與我有緣?”
江聞后撤半步,靠著墻小心說道。
“真人,您要喜歡就拿走,真的沒必要。你要是再說句‘道友請留步’,那我可就翻臉了啊…”
老道士不悅地說道:“你真沒看出這是什么嗎?”
江聞搖了搖頭。
在到手之后,他也研究過上面的劃痕筆畫。
這些圜轉綿延的線條粗細不一、手法拙劣,光看一眼都覺得眼花繚亂,世上根本不可能有這種復雜難寫、筆法模糊的文字,他就更不可能認出里面含義。
元化子拿過紙筆,氣運丹田地筆走龍蛇,竟然只是看了一眼、就把紛繁復雜的圖案記了個八成,拓開展示到了紙面之上,并且緩緩說道。
“大王冕,玉女笏,十二重樓天游脊,玉麟回環九曲護,絕壁凌空聽虎嘯,寒泉跨虹隱龍渡…以老道所見,這石頭上刻的根本就不是文字,而是一幅圖!”
“圖?難道是藏寶圖?!”
江聞頭皮發麻,難道白蓮教手里也有一幅武夷藏寶圖?藏寶圖還有批發的?
元化子嗤之以鼻,嫌棄著江聞的孤陋寡聞:“此乃武夷真形圖!”
昏暗的油燈下,元化子隱晦地告訴江聞,自古五岳就有真形圖,皆為太上道祖所傳,得之就如得山岳神韻,修道之士棲陷山谷,須得真形圖佩之,則山中魑魅虎蟲,一切妖毒皆莫能近。
這份武夷真形圖卻非道祖所傳,相傳是漢武建元六年,使者受之于武夷君,還涉及到一些舊聞故事。
七國之亂時,吳王劉濞之子劉駒善丹藥,有異術,兵敗后逃到閩越國,此禍亂之始。
閩越王郢因之讒言日漸狂悖,自稱能與神祇相通,斷首復生。數年間先擾東甌國,后攻南越國,終于惹怒了漢武帝。
面對叛亂,漢武帝派大行王恢和大司農韓安國,一出豫章,一出會稽,兩路伐閩越。
但就在這途中,豫章的漢軍皆失道迷途,于武夷山脈中徘徊月余都無法脫身,又被鑿齒襲擊,損失慘重,幸好得到一位神人,授以武夷真形圖。
關于鑿齒,大行王恢上書給喜好神仙異聞的漢武帝曰:「其面如革盾,黝澤,無眼、鼻、口、耳;常吐舌,赤如丹砂,長三四尺,向人噏張輒死。」
此時閩越王郢的弟弟馀善叛亂,將閩越王郢的人頭交給了大行王恢,并婉言謝罪,終于平息了兵燹。
漢武帝聽聞后,認為神君獻圖是天降祥瑞,便派人封武夷山君以示尊敬。
說完元化子喟然一嘆,忽然指著外面問道:“江聞,你可知道這座道觀叫什么名字?”
“會仙觀嘛——我真的識字!”
老道人渾不在意,繼續說道:“會仙觀是南唐元宗之弟李良佐命名,他在入山修道時白日枯死,尸解不見之后已改名。老道重葺之時隨手摘取,其實在三百年前雷火焚毀時,它的名字叫武夷宮,乃是歷代帝王祭祀武夷神君的地方…”
雖然元化子說得源流清晰,江聞卻很難和眼前這個冷清的道觀掛上關系。
“真人,這里既然曾經如此顯赫,為什么現在名聲不顯?”
“當初閩越王郢的人頭函封數月抵達長安,仍栩栩如生、鼻有微息,世人皆以為奇,因此這里又名萬年宮,歷代君王認為武夷山中藏有神仙壽享萬年的奧秘,卻歷經歷代屢求不得。”
“后來馀善又反,漢武見仙跡無望,在勦滅閩越后怒而下詔,盡遷閩越之人,并且祭祀武夷山君只能「以干魚二祀之」。”
江聞的額頭冷汗落下,果然是能因為懷疑下蠱,就和自己兒子兵戎相見的漢武帝,小心眼犯了根本不避諱別人。
早在周禮中,就將食物分為“死、生、鮮、薨”四種,用于祭祀的“牲牢”必須是“生、鮮”的六畜。干魚則屬于“死、薨”。同樣的,禮記中也規定了祭品要講究“端正恭敬”,切成塊就必須方方正正,用魚就必須用完整一尾的鮮魚。
干魚剖腹掏肚明顯屬于不生、不鮮、不正、不全,這是漢武帝故意給了武夷君屬于“死、薨”的祭品。
“不說閑話了,這份武夷真形圖后來也被漢武帝論違禁,徹底從版籍中銷毀絕世,今日得見意義非凡,我就拿來充當診金藥資吧。”
元化子說罷焚香禱告,擺開藥爐,從柜子里拿出了一張皺巴巴的丹方,以掌展平。
“世人只知道少林的小還丹,今天老道就煉一爐道家太乙小還丹,讓你開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