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課之后,三人沒有下山用膳,坐在西殿等了片刻,土堃匆匆跨進大門走來,接過張聞風遞來的那張紙條,仔細掃視一遍,稀疏的眉頭微微皺起,道:
“她‘醒神’了。這上面的字跡,神韻內藏,不是一個學字不到一年的女娃能夠寫出,即使她刻意在隱瞞,仍然有好些處破綻。”
張聞風又遞過去另外一疊紙,是楊水蘭近幾日練字的習作。
他擅長書法,自是看出來不同,而且后知后覺推斷出他手中的“感月珠”,是楊水蘭前世留下的醒神信物。
《劍來》
這誰又能想到呢,留下的信物居然是一顆有瑕疵的寶物?
聽潛藏水獄的陰神透露,貶斥到白虎嶺的土地公尉言,當初的水神府邸建在峣西河的水虬灘,后面的繼任水神則將水府建在上游三百余里,算下來是在柏云縣境內,水獄中的幾樣寶物,比如感月珠、金身碎片、金膽碎塊,都是從上游的水府附近找到。
而楊水蘭是因為樂子的緣由從柏云縣來,各種蛛絲馬跡都牽連合上了。
所以,楊水蘭是尉言之后的峣西河水神娘娘。
沒成想峣西河兩任水神都與他結緣,世事就是如此奇妙。
他當初沒往這方面考慮,以為繼任水神是一位大老爺們。
土堃看過了手稿,又接過感月珠觀察半響,聽觀主將前因后果全部述說一遍,笑道:“楊水蘭因為感月珠已經醒神,她即使走了,咱們也沒甚么損失。岳道長與楊水蘭之間還有一層師徒關系,咱們有什么不滿意的?”
他看得很開,那么小的醒神幾率被楊水蘭碰上,只能感慨天意不可違。
岳安言勉強笑道:“沒有正式拜師,算不得數。”
從她手中教出來一位水神娘娘,她心情很是復雜,差不多一年時間的朝夕相處,她真不舍得楊水蘭就此離去。
但是事實已然如此,多說無益。
土堃彈著紙條玩笑道:“這張紙條可得收好,水神娘娘叫一聲‘師父’,萬金難換。”
岳安言沒想到與觀主出去一趟后回來成為護法的土靈,性子變化如此之大,當然她更加認同現在的土靈,比較容易相處,她接過紙條仔細收好,問道:“咱們…還能聯系她嗎?”
土堃搖頭:“難說,她已經不是原來的她,融合了神性和神念,她的修為肯定已經突破到三階,你單獨聯系她…不合適。”
他想說很危險,臨時又改了口。
岳安言明白土靈的意思,她沉默著不說話。
張聞風思索半響,道:“我和土護法,晚上去峣西河走一遭,若是能夠聯系上楊水蘭,便與她好生聊一聊。”
土堃奇怪地看了一眼觀主,峣西河上下幾千里,中途岔道極多,楊水蘭大抵是不想見面,隨便往哪里一躲,去哪找人?
他不贊成把楊水蘭成為水神的事情,暫時報去道錄院。
目前的大安朝即使還有巡水雨師,實力也不夠看,沒必要把事情做絕。
相互間留點香火情份,日后也好相見。
岳安言趕緊道:“我與你們一起去,我不說其它,只想親眼看看她變成了什么樣子?”
張聞風點頭同意,又囑咐岳安言近些日子不要再去水底殘府。
眾人商議一陣更換山門陣器的事項,出了這么大的事情,怎么防備都不為過。
下山之后,張聞風見到在田間御劍玩耍如風的胡羌兒,便招手叫了過來,兩只綠織娘小精魅從胡羌兒的肩頭跳下來,翩翩行禮,問候觀主,問候山長,問候岳道長,一絲不茍,不厭其煩。
回禮之后,張聞風傳音囑咐胡羌兒,若是發現楊水蘭接近山門地盤,立刻通知他或土堃,并且口風要緊,此事不宜讓其他人知道。
對于老爺的吩咐,胡羌兒自是滿口答應。
他以本體為依托,方圓五六里的任何細小動靜都瞞不過他。
來到清正別院膳堂,韋興德和樂子手腳麻利地擺上熱著的稀飯、炊餅、鹵肉、咸菜小碟等,讓三位道長用膳。
樂子左右張望著低聲問了一句:“岳道長,水蘭還沒回來嗎?兩日不見她來膳堂用膳了。”小伙子神情憔悴,顯然這段日子過得不好。
岳安言想著長痛不如短痛,讓樂子徹底死心,取出紙條,道:“樂子,水丫留字出走了,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我們幾個剛才便是商議此事,還得出去尋訪她的下落。”
樂子接過紙條,雙手微微顫抖,直直盯著紙條上的墨字,他小的時候隨著他娘親學字,認識一些,臉上瞬間沒了血色,眼神呆滯,口中喃喃道:“她…走了!”
手中紙條被岳安言拿走也沒察覺,整個人失魂落魄,深一腳淺一腳往門外走。
“她都不愿見我一面,就這樣走了,走了…”
二師兄連叫了幾聲“樂子”,小伙子彷若不覺,出門沿著走廊離開。
老瘸子在廚房聽得動靜,忙走了過來,低聲問道:“水丫真的如此絕情,不肯見樂子一面,就這樣走了?”眼睛看著觀主。
張聞風站起身,道:“事情有點復雜,不光是為了樂子的事,楊水蘭確實是留字出走,不告而別!”
老瘸子擰著眉連說了幾個“好”,咬牙道:“咱們家樂子哪點對不住她了?當初她想修道,怕我們不同意,哄著樂子說守孝期滿便完婚,現在她修出來一個人樣,便如此作踐樂子。很好,咱們家也高攀不起,從今往后,樂子與她一刀兩斷,再無婚約牽扯!”
怒氣沖沖出門,追樂子去了,生怕兒子一個想不開出事。
二師兄嘆了口氣,目前這事還沒法解釋,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楊水蘭不可能和樂子在一起,由瘸叔說出“一刀兩斷”取消婚約的話也是好事。
沉悶用完早膳,三人各自忙碌。
二師兄要安排沒有破境的學徒們分批服用藥物,三個服用醉心丹的人選他心中有數,目前為止,張家莊當初考核選拔的五名學徒還沒有一個突破,他肯定得照顧一個名額。
將已經破境的十人找齊,交代了一些繁瑣事情。
夜深人靜,月懸半空。
三人來到離西河洲鎮約二十里外的峣西河荒蕪山嶺堤岸,張聞風擺上祭品,燃起香燭,燒了一疊紙錢,雙手捧香面朝大河口中念念有詞。
他用出了“請水神咒”,腳下不停走動。
他家養出來的水神,一聲不吭離家出走,他怎么可能同意?
至少也得有個話交代。
岳安言看不出名堂,土堃見多識廣,認出觀主的手法和用咒是正兒八經的巫族“請神咒”,也不知觀主從哪學來的?玄木可不會這些雜學。
當然看出來和能用是兩回事,土堃自嘆不如。
約大半炷香時間,河水中突然涌起巨大潮頭,突兀如山峰矗立,月光下,波光粼粼,顯出幾分詭異陰森,一個頭發極長的女子自水頭出現,身上有蒙蒙寶藍色光華閃爍。
女子神色冷漠,高高在上,聲音輕冷:“神卷者,何事找我?”
意思是她愿意見面,是看在對方擁有神卷印記份上。
張聞風將殘香熄滅,并排插在地面,不客氣道:“楊水蘭,你一聲不吭,不辭而別是甚么意思?”
月光陰影下的那張臉龐,雖然氣質大變,相貌也有變化,確實是楊水蘭。
雙方說話很有些劍拔弩張的意味。
土堃呵呵冷笑,觀主怎么做都有考量,他配合就是。
只是他沒有想到,觀主還是一名罕見的神卷者,這身份在當年也不多見。
岳安言嘆息無語,果然不再是以前的楊水蘭,太陌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