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殺了他?”
馬車里的老道士醒過來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個。
關洛陽并不掩飾:“之前你們兩位道長到鑄劍山莊來,引起眾人驚疑,我就上老君山查探了一下,算是跟外面的人和魔教教主都結了仇,我當然想殺了他。”
“可惜,現在好像沒有這個機會。”
聽著這話,老道士勉強支撐著坐起身來,把大腿壓著的袖袍抽出,兩只手攏在胸腹之間。
他功體雖廢,境界猶在,剛一清醒過來,已經感受到馬車周圍有一些熟人的氣息。
鑄劍山莊的人、上山求教過的小姜、盧家的老二,還有廬山派的趙晚歸等等,都算是武林正派,同道之人。
至于攔截這支隊伍、剛才開口奚落的人,也正是之前跟在邵凌霄身邊,殺上老君山的人,當時遙遙一面,還看不出是誰,現在倒是感覺出來了。。
人天衍那法門,火羅教的鎮教寶典,來的肯定是火羅道的許彌遠。
余圖真人心思一轉之間,就已經猜出了他在徐伯元背上昏死過去之后,事情發展的大致脈絡。
不過,眼前這個少年人,居然能從邵凌霄和許彌遠他們手中逃脫…
余圖真人仔細一看,就察覺關洛陽年紀雖輕,但丹田氣海中的內力根基,絕不遜于江湖上一流高手中的佼佼者,且腦海玄關已開,顱腦中的精神秘力,竟隱隱還要比丹田氣海強過一線。
可惜,這種在大唐江湖明面上屈指可數的實力,也解決不了盤踞在他胸腹穴位之間的那一團魔教真氣。
那顯然是邵凌霄親自出手留下的痕跡,《朝生夕死劍訣》中演變出的一式秘手。
僅僅是一團已經打入別人體內的真氣,依舊充斥著生生不息,自我循環,甚至可以吞噬外來功力不斷壯大的靈性。
中招的人越是急著想要用自己的內力將這團真氣驅逐出去,就越會導致自己的功力被這團真氣侵占同化。
但這還不是這一招最可怕的地方,更可怕的地方在于,這種魔教真氣,會讓人體的鮮血迅速的轉化成廢血。
血液的運行,是維持著人體生機必不可缺的部分,鮮血能夠在人體的呼吸之中,從外界攫取到一種“生氣”,運載著這一股“生氣”,使心肺顱腦得以活躍。
而魔教真氣,會讓它所接觸到的所有鮮血,當場失去運載“生氣”的功能。
當年,東海宗師尹杯無,就是死在類似的招式之下,以他宗師之軀,中招之后不到一個時辰,心臟就已經停止跳動,肺脈萎縮,顱腦都已經失去溫度,眼中流出黑色的血淚。
邵凌霄以這一招打這個少年人的時候,即使沒有用上當年那樣可怖的功力,也絕對認為此人必死。
然而這個少年人居然撐到了現在?!
余圖真人看著關洛陽,發現了他軀體之中更深層的東西——他的骨髓,在振蕩起落!
全身上下幾百塊的骨頭都在這種看似靜坐的姿勢里,保持著凡俗不能察覺的、不間斷的輕微活躍。
古往今來,練內功練到洗經伐髓,骨髓如霜的,成百上千,比比皆是,但不靠內力,主動控制骨髓、骨骼這樣運動,就實在太超乎常識了。
正是這種連宗師也無法預料的奇妙狀態,讓他的血液純凈鮮活的不可思議,那些魔教真氣造成的廢血,在骨髓骨骼的幾度振動起落之間,就又被轉化成了活血。
“好精巧的功夫!”
從外表上看起來,余圖真人只是剛剛坐正了身子,朝關洛陽掃了兩眼,就不自禁地感嘆了一聲。
“老道冒昧,不自覺的窺探了小友功法的幾分奧妙。”
“可看過了小友的傷情之后,老道覺得,或許有一個法子,可以讓你有機會威脅到外面那人的性命。”
馬車外面,許彌遠那囂張的聲音,忽然被一陣湍急的凈風擾亂。
定風劍陣的劍吟,如同悠悠洞簫,而緊接著,從馬車外一波波散逸過來的氣芒,象征著八大高手已經同時向許彌遠出手。
關洛陽偏過頭去看了一眼,視線似乎可以從灰藍色的布簾穿透過去,看到馬車之外的場景,在風聲氣芒里問道:“什么?”
“乃是老君山無為真經中的一篇廢功之法,小友聽好。”
老道士伸出手來,搭住了關洛陽的手腕,衰老的手掌跟八九十歲的普通老頭沒有差別,力氣松空,這具曾經正道第一高手的軀體之中,一點內力都不存在。
但關洛陽轉過頭來的時候,視野之中忽然涌起了一片片云朵般的墨跡,或濃或淡。
即使是最濃的那部分,也沒有徹底的遮住他的視線,可是在這些墨跡之間,次第浮現,又一行行隱去的字跡,卻已經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
自從內功武學萌芽,修煉內力的學問,在世上大行其道,滋生出種種派別之后。
世人練功進步之時,往往身心舒暢,而廢功,散功之時,總會有莫大痛苦,更對壽命造成損傷。
但廢功,在武學前進的道路上是必不可少的一個部分,若不能廢功散功,轉而重修,那以前練功過程里走錯了的地方,就沒有辦法糾正過來,弊端會不斷積累,終至于積重難返。
老君山的歷代祖師開創了無為真經之后,不斷向內填充、衍變,也注意到了這個問題,才在真經之中另開一篇,有了專為廢功而生的一套心法。
老君山的弟子假如練功步入了歧途,性格上的考驗又過得去,就可以學到這篇廢功心法。
運用這門功法散功之后,不但不會感覺到痛苦,反而會化整為零,由大而微,將內功的屬性層層剝離,留下最本真的一股元氣,把身體里最難發現的一些暗傷,都滋養修復,為以后重修,打下更好的基礎。
“這套功法本來是用于廢功,但小友既然能承受得住魔教真氣的侵襲,不妨利用這廢功之法,把魔教真氣和自身內力視作一體。”
“這樣,在層層剝離功法特性,回歸真氣本來面目的過程中,你可以把自己本來的功力特性,和魔教功法的特性,混雜在一起,揮灑出去,攻擊敵人。”
“在你功力散盡之前,這團魔教真氣,不會再成為你的妨礙,反而會成為一把凌駕在普通宗師之上的尖刀。”
余圖真人的講解,一句句傳入關洛陽耳中。
“本來這廢功之法也有弊端,丹田功力散盡之后,起碼要兩三年的功夫,才能夠恢復到從前的水準。”
“但你的丹田氣海之根基,又跟常人不同,完全是靠腦海玄關的力量強制運轉內力,加速形成的,所以你廢功之后,大概十天以內就能完全復原,根基還會變得更加渾厚。”
關洛陽分心三用,一邊看著眼前浮現的那些墨跡,一邊聽著余圖真人的講解,還一邊運用自己的功力來嘗試。
他很快發現一個問題,“要把魔教真氣和我的內力視作一體,就得讓它也按照廢功心法來運轉,可是我根本沒辦法讓它聽我的話。”
“那就是老道我要做的事情了。”
余圖真人的手,離開了關洛陽的手腕,緩緩并指如劍,與關洛陽的胸口隔著大約一寸的距離,在空氣里凝住,然后指尖微微一晃。
關洛陽好像聽到了自己胸腹之間那團冰涼真氣跳動的聲音。
在他的內視之中,那團真氣本來如同極其柔軟的玉石,晶瑩剔透,冰涼沉靜,又不斷壯大著、破壞著,現在,就在這晶瑩剔透的真氣之內,有什么東西被余圖引動,帶動著整團真氣向上小幅度的一晃。
關洛陽睜眼向外看去,差點被余圖眼中明亮的光采激得心弦一震。
那是一種說不出來的透亮。
一種只是存在于那里,就會讓人感覺到驚訝、驚嚇的明銳。
“之前他上山的時候,老道就隱隱感覺到了。”
余圖的劍指小幅度地移動著,“雖然不知道他用什么方法封閉鎮壓了無為的劍意,但老道的劍,其實還在他體內,并且已經帶著我畢生的修為,在那里停留了太久了。”
“久到,哪怕他已經封禁了無為,只要出手,還是會帶出一絲屬于無為、屬于我的力量。”
車廂之外傳來了轟隆隆的沉悶響動,那是安非魚創造出來的魔怪,正在將峽谷里的陣法,從根基上摧毀、蕩平。
吳未央縱身落在馬車前,執起長鞭一抽。
拉車的兩匹馬,各自長嘶,撒蹄狂奔。
車廂猛然加速,老道士身體傾斜,被關洛陽伸手扶住肩膀。
劍指微微一偏,但是跟關洛陽身體里那股真氣的感應,并未消失。
隨著老道士手指的移動,那團真氣也被漸漸牽引著,在經脈之中滑動起來,那正是廢功心法的路徑。
關洛陽的內力緊隨其后。
魔教真氣所過之處,附近的血管里,鮮血全部變成廢血。
關洛陽的筋骨不斷振顫,四練大成的肉身,造血活血的體能,比一般人的鮮血活力要強出上百倍,要把廢血變回正常的狀態。
無為真經里的廢功心法,就在這種隨滅隨生之中,開始達成一次完整的經脈循環。
真氣內力的特性,隨之被剝離一層,魔教真氣的運轉,變得更流暢輕松了一些,進入第二次的循環。
蹄聲如雷,裹挾著馬車的整支隊伍沖出了過云谷。
從峽谷再到休朔城的這最后幾十里,可以說是一片坦途,眾人都在荒野之上疾馳而去。
那一輪彎月,已經到了西方的天際,風吹云散,星星變得愈發璀璨繁多。
這漫長的一夜終于快要過去了。
此時,峽谷那里,一道劇烈的鼓聲,隱隱傳來。
沒過多久,吳平羌、姜九思等人就已經追上了這支隊伍。
飛影鎧甲也一躍而至,落在馬車上方。
現在這個距離,眾人在馬背上,已經可以瞧見休朔城城墻的輪廓。
那休朔城,是鐵衣堂的總部,里面不知道有多少老將、老卒,同時還駐扎著朝廷的一支精兵。
自從莊國公蘇刑死后,休朔城也已經沒有宗師坐鎮,但五年前,卻仍然有過一樁擊敗宗師的戰績。
這時,那墻頭上的火光多了起來,火把晃動,人影群聚,遙望此處,顯然是城中的老將高手,察覺到了馬蹄聲,已經有了警戒。
可也就在這個時候,整個隊伍里面一大半的人,突然都覺得渾身毛孔被電擊了一般,一陣酥麻。
內功高一些的那些人,雖然不至于如此失態,卻也都聽到了從他們心底里響起來的鼓聲。
那鼓聲,初時好像萬里黃沙地平線上的一線熱風,昏暗,遙遠,狹長,沉悶,卻很快就沸沸揚揚,浩浩蕩蕩,帶著在夜色下卷起的塵煙狂飆,從后方追了過來,壓在眾人胸口。
安非魚回頭看去。
異常顯眼的一面銅鼓,在空中飛行震蕩著追擊過來。
那個西域人的身影還在銅鼓后方,他不斷地涌動真氣,隔空灌注到銅鼓之中,讓銅鼓飛行絕速,把前方的空氣,激蕩攪動成一道道狂流。
氣流像一條條被銅鼓排開的無色飄帶,向后方舞動翻滾。
而許彌遠,就從這些狂流之上躍動,精準無比的踩著那些氣流交錯的點,一晃而過,直似乘風御氣,腳不沾地,奇快無比。
就在安非魚這一眼之間,那面銅鼓跟馬車之間的距離,又拉近了一半,只剩下了恐怕不到五百米的路程。
那直接傳響在人們心海之中的鼓聲,已經把一些內力不夠的鑄劍山莊弟子,震的從馬背上跌落下來。
姜九思倒翻著身子躍上馬車頂部,與安非魚并肩而立,面朝銅鼓那邊:“我還有一劍,或許可以擋一擋他。”
吳平羌也跳到馬車上來,右手提著七孔配劍,左手向背后的包裹一探,抽出一把青金色拙鈍無鋒的劍器,道:“九思,你用這把劍來試試吧。”
許彌遠把他們的舉動看得清清楚楚,暴露在空氣中的右臂一抬,身子猛然貼近了銅鼓,右拳全力砸上了鼓面。
銅鼓再次加速,快的幾乎變成了一抹金紅色的光束,轟向馬車。
車頂上的三人正要出手,忽然感覺全身往下一墜,緊接著,視野瘋狂的拔高。
馬車的整個車廂,攔腰斷裂開來,上半部分承載著站在車頂上的三個人,飛上高空。
金紅色的光束射入殘破的馬車,撞到了如同捧起仙桃的一雙手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