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云谷是峽谷風貌,兩邊山壁陡峭,中間一條道路其實還算開闊,兩側的山壁懸崖,面前的道路上,也都有許多春季的新綠覆蓋。
之所以說這里地勢險要,其實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是,這一片地方每年的五六月份,都會被濁流淹沒,直到過了八月之后才會漸漸退水。
那些土壤砂石,被年復一年的沖刷侵蝕,就算是在退水的時候經過這里,也說不準那些看似平坦的道路底下,哪一塊地方會是淤泥累積,哪一塊地面下已經形成空腔陷坑。
隊伍之中高手不少,除了關洛陽和安非魚,其余明確躋身一流高手的,還有吳平羌,盧平東,姜九思,川湘富豪錢萬良,“神手”莫留意,“鬼龍”焦蓋。
另外,趙晚歸雖然重傷未愈,但陳守正護送韓文公一趟之后,也已經趕回,他們兩個師出同門,合力施展廬山刀法時,也自然別有一番神妙,幾乎可以忽略趙晚歸的傷勢。
如果只有這些人的話,他們想要去休朔城的速度還可以更快一些,也不必在乎這點地形上的危機。
但是,再加上鑄劍山莊子弟,其他二十幾位江湖成名的高手,和他們門下弟子、隨從等等,便不得不顧及到整體行動時的情況了。。
縱然如此,也沒有人提出要分散行動,輕裝簡從,或者不去休朔城,化整為零的去找一些普通百姓家中躲一躲。
因為如果那樣的話,萬一被魔教黨羽找到了,他們就更加沒有反抗的余地。
能夠接到請柬來到鑄劍山莊的,本來也都是江湖上有頭有臉的人物,比起像老鼠一樣卑微的躲藏起來,去賭一個不會被對方找到的運氣,他們更習慣于靠自己的本事去拼一拼出路。
躲躲藏藏,不過是提心吊膽的游走在危險邊緣,只有到了休朔城,借那里的老將、精兵,有了真正與火羅道、魔教余孽一搏的底氣,那才叫安全。
這一隊人馬漸漸在峽谷中前行一里有余,策馬走在最前方的姜九思忽然抬手。
眾人本就全神戒備,見他做出手勢,立刻勒馬停步,有些人直接翻身下馬,握好了兵器。
承載著傷員的馬車,位于隊伍的正中,安非魚也掀開車簾,踏了出來。
“前面被人布下了奇門陣術。”
姜九思的聲音清晰有力的傳遍隊伍,“可能又是那火羅道卜算子的杰作。”
吳平羌和盧平東策馬向前,各自揮掌,發出一道隔空真氣,仔細觀察,夜色之下,前方那條間雜分布著黃土綠草的道路,果然隱約有點模糊晃動,似真似幻,正是被布下陣法的異兆。
他們心中先是一緊,又莫名的感受到少許安心。
如果是邵凌霄帶著另一名宗師親自追擊過來,只怕根本不必施展這種手段。
奇門陣法固然是個威脅,卻也說明對面并沒有直接碾壓自己這方的實力。
姜九思說道:“那個卜算子布下的陣法,可以把隔空揮灑的刀劍掌器挪移開來,只有入陣才能找出機會,我…”
“別!”
安非魚連忙出聲阻止,來到他們身邊。
這種大逃殺氛圍,落單的肯定第一個死。
他腹誹了一句,說道,“不必以身犯險,你們做好戒備,這個陣法我來破。”
仰頭把一竹筒的羽化茶水都灌了下去后,安非魚半跪下來,左手一掌按向地面。
峽谷一側的峭壁斷崖之上,被陣法遮掩的幾道身影,俯瞰著峽谷中的場景。
“哎,他們人好多。聽說之前楊繼昌和老孟連番失利,小命都搭進去了呀,咱們這次只來三個人,是不是有點托大?”
說話的人,一身淡藍粗布衣服,墨藍頭巾裹發,看起來像個小家碧玉的婦人,面上不施粉黛,蛾眉桃腮,卻正是火羅道的東方尊使秋如醉。
卜算子含笑道:“你的毒和我的陣法配合,所能夠發揮的威力,可跟他們那些只會正面作戰的情況大不一樣。”
“而且,最大的區別是,我們這次可是有許教主這位宗師級別的大高手在這里。”
“若不是怕有那么一兩條僥天之幸的漏網之魚的話,其實我們兩個都根本不必來,只許教主一人足矣。”
許彌遠對他的贊語不置一詞,往前一步,身子忽然騰空平移出去二十幾米,踏出了斷崖之外,接著筆直的往下墜落。
卜算子話中雖然帶著恭維的意思,說的卻沒錯。
無論是許彌遠自己,甚至是派他們過來的邵凌霄,都理所當然的將許彌遠視為這一場截殺的絕對主力。
劇毒的陣法,只是為求萬無一失的輔助,兩名尊使的力量,與一位身懷神兵的宗師比較起來,都顯得可有可無。
于是,無論下方這些人有沒有入陣,來自天上的攻擊,都已經正大光明地墜落在隊列之中。
那是一面從許彌遠的掌心上涌動著光芒,憑空構建出來的銅鼓。
以銅為框,腰鼓形制,鼓面燦然若金。
銅鼓帶著殘影墜地,鼓聲震蕩,一聲巨響傳開。
周圍一圈的武林人士,無論是精英門徒還是一派掌門,身上的外袍都炸裂四散,連一聲驚呼都來不及發出,一個個茫然的大張著嘴,人馬俱倒。
許彌遠的身影緊隨其后,從半空墜下,尚未墜地,四面八方發一聲喊,人群之中,數十名擅長暗器的人物,打出了漫天箭雨般的氣勢。
袖箭,飛刀,喪門釘,飛蝗石,全認準了空中的那道身影。
尤其以錢萬良抖出的一枚金珠,去的最快,他號稱“金珠神彈、黃金萬兩”,旁人大多以為他用黃金做暗器。
其實,那金色的暗器比黃金還要難得,看似圓潤的珠子表面,有著無數的棱面,和肉眼難辨的孔竅,是托長安將作監打造出來的,專擅打破護體真氣、擊穿罡風。
就算是直接聽命于大唐皇帝的內衛組織,都只有少部分人能用上這種精致的奇物。
許彌遠身邊空氣猛然一震,絕大多數暗器,都像凝固在琥珀中的飛蟲一樣不得動彈。
只有那枚金珠,突然發出一聲尖嘯,穿透了數尺厚度,硬度更勝百鍛鋼鐵的護體罡氣。
一往無前的往他心口打到。
卻被他輕描淡寫左手一捏,毫無煙火氣的,便把急速而至的金珠收在了自己掌心里,尖嘯聲戛然而止。
“不錯的珠子,還你!”
許彌遠左手一揮,身邊所有懸停的暗器,同時被震蕩倒射回去。
那枚金珠,被他的真氣灌注之后,竟然硬生生把內部精巧無比的結構撐大了幾倍,從龍眼大小,變得足有拳頭般大小。
每一點金屬結構都被硬生生拉長,變得更加纖細薄弱,表面的細小孔竅,也在這個過程中不斷增大,灌進空氣,發出一道鬼哭神嚎般的厲吼。
那些剛才發暗器的人,這時紛紛驚走逃避,隊列大亂。
錢萬良看他接住金珠的時候,就知道不好,已經提前做出閃避的動作,身子一晃,便能斜退到三十米開外。
誰能想到,這般身法,完全被許彌遠看破,錢萬良身子剛閃出去,金珠就往他閃避的軌跡上打來,不快半分,不慢半點,就要擊中他的頭顱。
馬車側面忽然探出一只手,捏住了從車畔飛過的一柄飛刀,手腕一振,飛刀瞬間加速,在空氣里化作了一道灼燒的紅光射線,從這手上發射出去,擊中了那顆有孔金球。
金球與飛刀一同炸裂,碎裂的金屬片,割斷了錢萬良鬢角的一縷頭發。
錢萬良驚魂甫定,隊伍前列的眾人,也全部回頭看去,按刀拔劍,一流高手的視線,帶著足以讓常人崩潰的壓力,在許彌遠身上游走,想要搜尋出一點破綻。
許彌遠卻只顧看著探出馬車的那只手。
“嗯?你中了他一掌,居然還能出手。”
火羅道幾十年前,就已經籌謀從玉門關進入中原,雖然那時候的護法規模、教規法度,跟如今根本無法比擬,但許彌遠這個西域人外貌的宗師高手,也不免從小就接觸中原文化。
他講的中原話,語氣拿捏的極其到位,任誰都能聽出那種玩味、玩弄、滿不在乎的意思。
馬車之中,關洛陽收回了那只手,嘴角有血跡溢出。
旁邊一直躺著的那兩個道士,老的一個,咳嗽了一聲,悠悠醒轉。
他白發潦草,道袍凌亂,皮膚松垮,暗黃的臉上都是皺紋,但一睜開眼,眼珠不但沒有老人的渾濁,甚至沒有昏睡剛醒者該有的迷茫。
老人的眼神極凈,極寧,剛好捕捉到關洛陽垂眸掃來時,一抹針對外面的人、還沒來得及收斂的慍色殺氣。
許彌遠聽到了馬車里的那聲咳嗽,徐徐降落在銅鼓旁邊:“余圖真人原來就在車里,我久仰大名,不久前老君山上,緣慳一面,如今一夜之間,就有緣再遇,不出來見上一面嗎?”
說話間,他腳尖一碰,銅鼓飛起,右手在鼓面上拍了一記。
這一下的鼓音,比剛才銅鼓墜落時更加雄渾。
只不過是一聲鼓,竟讓山谷中許多人的心神,都陷入一種跌宕起伏,顛簸不平的眩暈之中。
鼓聲在兩側峭壁,峽谷之間,重重疊疊的回蕩過來。
隨著吳未央一聲呼哨,鑄劍山莊的眾多弟子,在整個隊列之中變化位置,組成定風劍陣。
寒光閃爍的七孔定風劍,隨著陣法一動,真氣彌漫,無形之風,幾乎被操控著,引導成有形的湍流,穿梭在人群之間,緊壓著眾人的衣物,吹動馬匹,攪亂鼓音。
許彌遠立刻感覺到幾道湍流在身邊交錯來回,穿插密布。
不等他出手攻破這道在他眼里視同兒戲的陣法,吳平羌揚身拔劍,暗夜之中,劍光沖搖向上,如同冰天雪華。
飛身一劍,劍光還不曾到,定風劍陣形成的那些湍流之間,就已經漫生出無數冰晶瓊花,飛快的切割來回,席卷向許彌遠。
盧平東從另一側飛身旋舞,一劍斬來,頑固高傲的劍氣,就算面對一名宗師,居然也還能擺出一份盛氣凌人的心態,發出居高臨下的判決、斬殺。
神手劍客莫留意來的尋常普通,從許彌遠背后一劍遞來,古鐵劍在他手上,如同千年老松迎出崖外的一根虬枝,萬分自然,卻叫人避讓不得。
鬼龍一矛,從人群間直取許彌遠腳踝,姜九思,廬山雙刀,連錢萬良也重整旗鼓,再度攻去。
足足八名一流高手,全部出手,從不同方位一縱而至,到了許彌遠身邊的時候,竟然也隱約形成了一座陣法。
定風劍陣,只有借助定風劍才能夠施展,況且除了鑄劍山莊的人,其他高手也沒有學過。
所以他們這次出手的時候,用的是大唐軍中,當年莊國公蘇刑開創的“八方俱滅”奇陣。
吳平羌、莫留意、鬼龍焦蓋、趙晚歸等人,都是在西南大戰之中學到這種陣法,盧平東曾經是西南一戰的押糧官,而姜九思身為兵部尚書之子,就算早年沒有練過,也讀到過相關的典籍。
一群人早就商量過,如果遇到敵方高手,要使出這套陣法來抵擋,這時候一經施展,憑著一流高手的眼界、速度、反應能力,竟然看不出半點生疏之意。
本來一流高手面對宗師的時候,渾身真氣的走向都無法掩蓋,可以說處處都是破綻。
但是這八方俱滅的陣法一成,氣機勾連。
許彌遠就感覺周圍好像突然一暗,從極致的繽紛色彩、玄奇直視別人體內真氣的視角之中,跌落到暗淡失色的環境,只能看到他們的衣物、長劍、肉體,裹帶著氣流一起斬殺過來。
其實后面這種狀態,是正常一流高手眼里所能看到的東西,比起普通人來說,已經清晰了太多。
可對于宗師來說,當真猶如從高天上落入泥沼一般,無論怎樣的心境,總該有一點不適。
許彌遠果然不適,于是他帶著這份不悅,悍然出招。
銅鼓在頭頂急速旋轉,他雙臂看也不看的,往兩邊一抬——八風震!
周圍的空氣向外壓了過去,壓出一層層的膜狀,層層疊加,將塵埃也封在那些厚膜之間,讓每一粒微塵都開始刺激、震蕩。
隨即,爆發。
氣浪之中,由微塵組成的一束束激流,朝四面八方打去,這些細小的塵埃,不受重視的微末物質,此刻稍有聚攏,高頻震蕩,每一束,都可以洞金穿石,追魂害命。
八大高手的攻擊都不由得被打偏、蕩開,甚至被迫防守、倒退。
本來由八人組成,一個緊密圍殺的圈子,一下子被擴張了兩倍大小。
但他們在運招抵擋之時,陡然東西兩人,揮劍向地,南北兩人,舉掌向天。
千百束震蕩不休的急射微塵,在一股龐大氣場引導下,分向四面,有的擊入地下,打出深不可測的孔洞,有的匯聚成昏黃氣流,轟向高空。
這一記八風震,本來就要直接撐破整個陣法,卻被八人相連的氣機,以四個出口宣泄出去,而另外四人,則同時再度進攻。
宗師的壓力逼迫之下,反而讓這八名高手,激起了全副的精力心神,“八方俱滅”陣法運轉之流暢,簡直讓人懷疑他們曾經偷偷演練過上百遍。
斷崖之上,秋如醉看著下方,那在東南、東北兩個方位上閃爍如羽翼的刀光,神色間露出些許煩躁之意,袖中一刀滑出,兩尺六寸,刀刃銀白,唯獨刀脊上一條血槽殷紅。
卜算子看她動作,也不曾阻攔。
就算深信許彌遠的實力,既然此刻局面略微僵持,那他們這兩人出手加速擊潰這伙人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但就在這時,遮掩著他們身影的陣法迷霧,驟然驚散。
秋如醉步伐一停,看向下方峽谷中的異變,只見她和卜算子合力布下的那座陣法,巨石移位,土壤顫抖,道路和綠草,此刻居然像泥沼一樣翻涌起來。
長度接近二十米的一條昏黃蟒蛇,從翻涌的土壤之間抬了起來。
卜算子定睛一看,卻察覺不對,那根本不是蟒蛇,而是由土壤組成的一條碩大觸手,上面還布滿了一個個吸盤。
一條觸手破地而出之后,又是一條。
接連八條觸手抬出地面,接著,中心處的土壤隆起形成了八爪魚的腦袋。
還有一塊草皮,偏斜在腦袋上。
活化契約,腕足魔王!
這本該屬于海洋的巨獸,光是腦袋,都有一般人兩倍多的高度。
就算因為實在太過沉重,沒辦法利用腕足把腦袋撐向更高的地方,但在安非魚一聲喝令之下,這土石形成的腕足魔怪,瘋狂的向前蠕動。
本來這奇門陣法,足以挪移數倍于這種規模的強橫沖擊,但是這八足章魚是從地底下隆起來,直接崩潰掉了陣法的基盤,奇門之效已經十不存一。
碾壓過去的頭部,鋪展開來的觸手,直接把所有布陣的巨石都給掃開,潛藏在其中的劇毒煙霧,一蓬蓬的爆發,在空氣里散開過于鮮艷的紅色。
安非魚緊接著凝聚空氣,化作兩只仙鶴,追隨著腕足魔怪的聲音,把毒物也卷走。
火羅道兩名尊使盡心布成,有信心把鑄劍山莊整支隊伍都困進去,分割絞殺的陣法。
就被安非魚以這種手段一舉擊破,將前方的道路掃蕩平坦開來。
“御土成獸…這么大的分量…”
卜算子目睹著這一幕,喃喃道,“這到底是什么手段,要是有渾厚到這種程度的隔空真氣,還不如直接去跟許彌遠對拼啊…”
峽谷里轟隆隆馬蹄聲響,蓋過了他的絮絮自語。
除了那八大高手之外,那支隊伍里剩下的人,竟然好像早就接到過命令,毫無遲疑的沖著前路策馬狂奔,要沖出峽谷,趕往休朔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