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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二章 洛陽無為,雪山天方

  “還好,還好,你還沒有急著重練內功。”

  余圖真人坐在莊國公府旳堂屋之中。

  這座已經有數十年歷史的府邸,烏黑的良木隱現斑駁的痕跡,布局大氣空闊,矮桌坐墊,分布妥貼,小案之上,各有一盞熄滅未久的燈火,還殘留著些許煙氣。

  六位將軍都已經離開這里,去戒備忙碌,值守的兵士在外,與獨坐廳中的余圖真人,至少有二十步以上的距離。

  門戶一開,日光就從檐下涌入了這片略顯蒼涼的廳堂之中,淹沒了廳堂間大半的陰暗,使得立柱和桌案在地上投下斜影。

  關洛陽在余圖真人的招呼下,用腳撥過去一張軟墊,隔著桌案,坐到他身前。

  這種又名跨鶴坐、正坐的跪坐姿勢,讓關洛陽有點不適應。

  對面的老道士似乎看出了這一點,微微一笑,道:“你還是換成盤坐吧,老道正要說起與你內功相關的東西,那樣的姿勢,也更便于行功。”

  關洛陽當然不會跟自己過不去,利索的換個姿勢坐下,不過他腰背都很挺直,肩若削石,氣若青松,袍袖垂落,這樣的盤坐,也并沒有影響到尊敬有禮的觀感。

  青金色的劍器收在一邊,劍尖向外,平放在地,關洛陽說道:“真人有什么指教?”

  “這就是鑄劍山莊新造的神兵嗎,尚未有過兵解的痕跡,就像現在的你一樣,清凈不染,光潔如鏡,正可以反照自心。”

  余圖真人笑道,“你可知道,你原本根基渾厚,丹田、玄關、內力提純皆已具備,與宗師相比究竟還差了一點什么嗎?”

  關洛陽說道:“大約是一點靈光?為自己定下了一種可以長久堅持,將意念貫徹到力量之中的理念?”

  他在輪回者基地那邊查詢過一些,“關于武力側如何晉升四星級”的討論,所謂的用來超越凡俗種族界限的本心靈光,很多人的說法都有所不同。

  有的人把本心靈光的形成,說的非常高尚,簡直似乎要把某種理念視之為人生的終極目標,才能夠踏入這一步來。

  但更多的人對這種說法嗤之以鼻,因為在很多輪回者的經歷之中,四星級生物里面,卑鄙的絕對比高尚的更多。

  但是要這部分反對的人說清本心靈光是什么,也很困難,最后只能把本心靈光定性成“需要一種理念,但并不一定高尚,也不一定要是最重要的理念”這種非常模糊的說法。

  “靈光?”

  余圖真人輕聲重復,略作回味,點頭道,“這個說法,倒也貼切。假如老道沒有看錯的話,其實你的內功,最開始的一股根基并非是自身修煉出來的,而是經由某位高人灌頂給你的吧?”

  關洛陽眼神一動,點頭道:“沒錯。難道我遲遲看不清宗師的境界,就跟這灌頂有關?”

  “算是有些影響,你的根基不但最初是被灌頂而來,偏偏這一股根基元氣不高不低,剛好就卡在初入宗師的那個境界,而后續的修煉,接觸的也太快太雜了一些,便把你的修為攪成了一灘渾水,自然加大了你尋得靈光的難度。”

  余圖真人說道,“所以現在的你,重修內功,重聚元氣,剛好是一個可以順勢踏向宗師境界的契機。”

  老道士兩根枯瘦的手指,又搭上了關洛陽的手腕。

  淺淺淡淡的墨色,在視野中涌動,流暢的畫面,傳遞著當今世上運用內功至純至微的一篇經典。

  關洛陽驚訝道:“這是,無為真經?”

  余圖真人笑道:“你是以無為真經的廢功篇,散去原本的功力,要重聚元氣,自然也是修煉無為真經,最為恰當。”

  明白得了這樣的一篇功法,還是人家鎮派神功,關洛陽自然有些感激的心思,同時也不免有些疑惑,道:“真人剛才說我練的太雜,已是一點不利的影響,又要我再練無為真經,豈不是更多更雜了。”

  “謬矣。”

  余圖真人說道,“你之前功法雜亂,是因為你所得的功法,譬如沙礫,譬如巖石,譬如金鐵,彼此本質雖然有高有低,卻都頑固難改,而無為真經卻猶如流水。”

  “你將砂、石、鐵,共聚于一桶之中,略一晃動,處處空隙,彼此碰撞,自然激得塵埃四起,但若灌注流水,板結一體,則其有干沙難比之韌,有金鐵難比之柔,陰陽便可共處…”

  空氣里的微塵,自由的在清晨的陽光里浮游,被外界徐徐吹來的風推動,飄向那些柱子、桌案,有的碰上之后,打著旋兒避讓開來,有的則緩緩依附上去。

  一室明光,流風微塵都漸漸淡去了存在,唯有隔案而坐的一老一少,兩手相接,蒼老的嗓音里,仿佛要悠然到天長地久,使日月遠去,山水都滄桑的失了色。

  視野里的文字圖解,伴隨著老道士娓娓道來的聲音,逐漸流淌到了最后,深刻的留在關洛陽的記憶之中。

  關洛陽更感受到對面的老人,在全志全真,沒有半點藏私的展示著自己的境界。

  根基盡毀,功體殘滅,他的境界太高,反而幾乎要成為一種負擔,恍若在傷痕累累的一根孤苦石柱之上,撐起了一座巍峨宮闕。

  不知道什么時候,那空中樓閣就會失去最后一點孤零零的支撐,化作滔天漫地的洪流,崩塌殆盡,送還大地。

  那是一種縱情揮灑著墨痕,以淺以深,畫出云朵松石,寒山故夢,只影殘燈,指間萬物的境界。

  關洛陽閉目凝神,將他所見到的一切在心間流過一遍,忽又張開雙眼,說道:“前輩,你境界仍在,又怎么會手無縛雞之力呢?”

  余圖真人訝異道:“腦海玄關,精神秘力,若不借助功體真氣為媒,又豈能干涉實物?”

  關洛陽的手掌一翻,反扣住余圖真人的手腕:“那么前輩,看我雙眼!”

  他眼睛陡然睜大,周圍的微塵、光線,都有那么一瞬間,似乎被他的眼神所排開。

  剎那的幽暗之中,只有那雙眼爆發出了更明亮的光芒。

  細細的電光躍動在他眼底,真實的電流逸散出來,玉簪挽起的長發微微蓬開,空氣明顯變得干燥。

  失去內力對關洛陽的影響,比余圖真人預計的還要少,就算是連青鳥元氣都已經消耗一空,現在的他,也依舊可以憑肉身和精神,爆發出輕易摧破萬鈞巨巖的剛力。

  余圖真人的身子情不自禁地晃了一下,衣袖與光滑的桌面碰到,發出噼啪一聲。

  靜電帶來的一點刺痛,反讓余圖真人流露出了恍然的神色。

  “居然,居然還可以這樣…”

  余圖真人喃喃自語,大笑起來,老人的眼睛不堪刺激,很快已經笑出了些許淚水。

  關洛陽松開他的手腕。

  余圖真人用手掌抹去淚花,嘆息道:“原來人體之中早有一種本能,可以將精神秘力化作雷霆,可惜,老道肉身枯朽至此,縱然得到了你這篇秘法,也只能聊作自娛罷了。”

  關洛陽思索道:“這…”

  余圖真人一抬手,打斷他的話,緩緩呼了口氣,臉上已經是純然的笑意:“能挽回少許,老道已經心滿意足啦,你現在正在緊要關頭,不必再為我費神費心。”

  “事不宜遲,你回去之后養好精神,服一些凈水食物,便可以依照無為真經開始重修根基了。”

  “你腦海玄關中的精神秘力,比老道想的更加橫蠻,或許真正踏入宗師的境界后,你將有一段突飛猛進的坦途。”

  余圖真人面露期許之色,撫須沉思,斟酌良久,又道,“關于那個境界,老道也只有幾句空話說與你聽。”

  “人生壽命有限,如果都修煉到了快到宗師的程度,才去為自己新立一項理念,然后持之以恒,直到凝聚靈光,那也未免太麻煩。”

  “靈光。光照萬物,有光才可以劃分我與它,有光,才可以照見它與我,它即人、即獸、即草木、即世情、即世界。”

  “從每個人出生,經歷種種,心智和肉身都在成長,就已經是在不斷凝聚這項本心靈光。”

  “樂天知命者,見水見風,見云霞都喜悅。慵懶閑散者,看日月便想到墜落歸鄉之時,看虎豹也愿其安眠靜臥…”

  “狹隘卑劣者,以己度人,看萬物都有險惡之意。野心謀略者,操人如棋,自小心機,也是一類靈光…人人都有本心,所謂宗師,只不過是善于尋找和提煉。”

  “你所尋求的境界,也許不用去思考太多的理念,只要先想想,從小到大,你是怎么跟世界相處的。”

  因為這番韻味無窮的話,關洛陽靜坐在那里,自然而然的陷入了回憶之中。

  只不過他所經歷的人生,連世界都已經換了好幾個了,要說有什么東西是持之以恒,不曾改變過的,一時間,還真想不到。

  正義豪烈之氣嗎?

  讓最初那個太平年月的關洛陽見義勇為,拔刀見血,他也未必有那個膽魄。就算是遇到外表看起來可憐的乞丐,給錢之前,恐怕都會有許多顧慮,遠稱不上果決。

  而那個樣子的關洛陽,可是已經成年了,真正占據了他人生中四分之三的時光啊。

  難道要忽略掉那四分之三,從第一次穿越之后開始算起?

  余圖真人之前雖然說事不宜遲,讓他趕緊回去,但現在看他這樣沉思,也沒有打擾。

  老道士轉開了視線,撫須遠望,眼里望著廳外天井的那一塊云空,心中則在回味之前關洛陽給他帶來的啟發,龐大的境界悄無聲息地融化一角,緩緩流出,試著化作低微無形的電力,流通輻散。

  他神色微動,目光垂下,看見徐伯元正在兩名兵士的攙扶陪同下,撫著胸口走來。

  “師父!”

  徐伯元加快步伐來到桌前,雖然自己步子還有些不穩,卻立刻去抓老道士的脈搏。

  余圖真人抬手搭住他,讓他也在一邊坐下,道:“不用診了,老道沒有再受什么傷,倒是你,傷勢如何了?”

  徐伯元察覺師父手上反而比從前在山上還有勁一些,心中又驚又喜,又疑心是自己重傷虛弱的錯覺,但確實看不出什么外傷,便鎮靜下來。

  “這位就是關少俠吧,貧道聽錢萬良鐵兄說了,多虧關少俠夜探老君山,力抗許彌遠,此等恩情,必定銘感,沒齒難忘。”

  徐伯元向他行禮,關洛陽抬手一擋:“道長不必如此。”

  提起夜探老君山,關洛陽忽然想起一件事,“不過我有個疑惑,之前一直沒來得及問,聽說老君山的天方真人也是宗師高手,但我上山之時,好像沒有看到宗師交戰的痕跡?”

  徐伯元說道:“掌教師兄數日之前,算準時節,天山雪嶺秘魔崖云鑒石上,那一枚云絮寒魄,已經快到成熟之際,對師父的陳年舊傷,枯敗之身大有脾益,于是星夜兼程,往秘魔崖去了。”

  余圖真人在旁邊嘆了一聲。

  徐伯元連忙摸出五色印底座,道:“掌教師兄身懷五色印,貧道所練的,又正是五行滅相神掌,只要將自身功力貫注進去,哪怕師兄遠在天山,也會有所感應,知道門中發生急事,立刻趕回。”

  關洛陽問道:“只能告急,不能傳出準確的消息嗎?”

  徐伯元搖頭:“師兄走時留下的約定,只是說三振有警,早日趕回,六振十萬火急,哪怕舍棄云絮寒魄,也要回山。”

  關洛陽不太樂觀,說道:“那萬一他回到老君山之后,直接孤身撞上邵凌霄那些人,豈不是大大不妙?”

  徐伯元正要向五色印底座中灌入功力,一聽這話,手上也不禁動作一緩。

  他那位掌教師兄,雖然年紀跟邵凌霄相仿,但據說邵凌霄當初二十三歲的時候,就已經踏入了宗師境界,而他的掌教師兄是三十四歲,九年前才成就宗師。

  萬一…

  “不必遲疑。”

  余圖真人面色復雜地搖了搖頭,說道,“天方自小心性剛強,做事直來直往,成了宗師之后,行走天下,必是逢山翻山,遇水踏水,不肯繞路,他從秘魔崖回來,一定先經過休朔城附近,感受到有我在此,就會先來見老道一面的。”

  徐伯元再不遲疑,左手托那底座石盤,運功令右手五指之間,黑白紅黃青,五種色彩交匯于掌心,揮掌按下,一連六振。

  遠隔千山之外。

  天山的一座峭壁斷崖之上,有一塊巨石延伸向懸崖之外,如同一枚橫放的龍牙,又似乎一座斷橋,駕臨深谷天塹上空。

  臨風陡峭,積雪成冰,驚險至極。

  羽衣星冠的道士,盤坐在這塊冰巖之上,他樣貌年輕,眉如利刀,鼻梁側影若春山一片,兩頰微瘦,身上有一股亙古不動的寒涼,本該輕柔的羽衣道袍,在割面如刀的寒風里一動不動。

  好像這天山風雪,百年千年的呼號孤魂,凝聚精魄,才有幸化作這樣的一尊山神。

  倏然,他心口綻放出五色光暈,透出衣物。

  一振二振,三振之際,道人神色依舊不變。

  直至六振。

  天方真人的雙眉,像兩道長長的號角,抬起、揚起,沉默的按住了心口,感受著五色印共鳴而生的震顫。

  斷崖對面的高峰上,迷茫的白霧間傳來聲音。

  “天方掌教,說好對賭五局,決定云絮寒魄的歸屬,你兩勝一敗,這第四局,又該是我們秘魔崖六怪出題了吧?”

  天方真人毫無波瀾的開口說道:“云鑒石是天生奇寶,三年一滴露,百年方凝魄,我念在六位守護多年,也算是避免這云絮寒魄在未凝結之時,受了雪人雪鳥的侵害,所以敬讓三分,接下賭局…”

  對面傳來一個狂呼的聲音。

  “哈哈哈哈,敬讓三分,不過是我們六個老家伙閑極無聊,陪你耍耍,你現在的意思是要翻臉動手了是吧?”

  一個怪里怪氣,嘶啞低沉的聲音,接著道:“我們知道你是宗師,但是當初冰川派還在,冰川老兒還活著的時候,我們也沒有怕過他。”

  他嗤笑道,“俗世的名望,宗師的地位,很稀罕嗎?”

  “你要翻臉,我們六個老東西,難道還不敢接了?”

  “就當這第四局是武斗,讓我們掂掂你的斤量。”

  他們聲音狂放,似乎毫不在乎在這樣高的雪山上大叫會引發雪崩,而事實上,這樣狂暴的聲音,竟然被開口的人約束在一小塊區域之內。

  如同一道橫空來去,羚羊掛角的潮浪,只從對面的峰頭傳到斷崖之間。

  此間許多風雪被震成了雪粉,但其他地方,雪花依舊,一絲一毫的顫動都沒有。

  天方真人靜坐在迎面而至的雪粉中,五官清晰,不染分毫雪色,連說話的聲調都沒有變化:“可惜我家中有急事,不好再陪六位嬉戲,只好將賭局改一改,還望見諒。”

  “廢話少說,第一局比傳音遠近,第二局比煮沸溪流,都是你贏,第三局,比雪中遠眺,細數鷹毫,咱們這才勝了一籌,老夫早就不耐煩這些把戲了。”

  那個之前開口大笑的聲音喝道,“就算你不開口,這第四局,老夫也是準備要跟你硬碰硬的斗上一場。”

  那人從對面的峰頭上飛起,一舉掙破雪霧,露出一身麻布衣袍,頭發和胡須都已經是雪一樣白,蓬松披散著,像是一頭稀世罕見的雪地巨猿。

  秘魔崖六怪中排行第二,他這縱身一下就越過斷崖天塹,揮拳擊出的時候,周圍的冰雪都好像忽然停頓。

  白色的雪花,懸停在空中,第二次的凝結、延展,從原本肉眼很難觀察清楚的狀態,延展成了冰藍色的雪花狀冰晶。

  每一片冰晶都有巴掌大小,晶瑩剔透,毫無瑕疵,共同映出了一個模糊靠近的拳影。

  這一拳的真氣之純凈,已經超出了一流高手的限度。

  天方真人站起身來,胸膛上中了這一拳。

  雪發怪人一拳得手,力量全轟進了對方體內,卻也有些驚疑,想不到居然會這么輕易的打中。

  畢竟對方也是個宗師,他一下想到這天方真人,或許有什么后發先至的反制絕招,拳頭一沾即走,縱身反跳回去。

  六怪都在峰頂現身,麻布雪發,裝束相仿。

  “天方,你什么意思?”

  天方真人平視那邊,說道:“我說的修改賭約,是要改成,在我走向云絮寒魄的過程里,你們六個盡可向莪出招…”

  他一步踏出斷崖,走在空中,所過之處,冰雪的結晶,竟爾化作鮮紅的火焰。

  焰花搖曳,鮮紅璀璨,越生越多,萬千如花紅焰,鋪滿斷崖前的虛空,飄向峰頂。

  橫跨峰崖之間的焰色,襯得茫茫冰雪,盡成俗物。

  “我不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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