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掃雪道觀。”
陳守正坐在路邊的茶攤里,看著十幾步之外、街道對面的那座小道觀。
現在正是一日清晨,不是什么喝茶的時候,除了那邊正在燒水的茶攤老板之外,整個茶攤里也就他和師弟兩個人,路上的行人都顯得稀疏。
這茶攤里的桌子長凳,都是已經斑駁的瞧不出原本面目的,既有少許朽裂的痕跡,又積了厚厚的灰垢。
雖然每次有客人來的時候,這茶攤的老板都會拿抹布仔細擦上幾下,但這些積年的污垢,是非要用刀才能刮得下來的。
如果換在幾年前,陳守正縱然要在這樣的茶攤里面歇歇腳,也非要先取出一塊帕子來,墊在那長凳之上,喝茶的時候也一定注意,不讓自己的袖子在桌面上著力停留太久。
但他這幾年東南西北的奔波,為了心里的那一份憤懣,早已經不得不習慣這樣倉促的歇腳。
而坐在他對面的師弟車金峰,本來就在市井之間長大,對這樣的生活更是習慣自在。
大碗的粗茶還帶著點滾燙的感覺,就已經被車金峰灌下了三碗,熱意讓他的前襟微微扯開,抹了一把胡茬上的水珠,頭往這邊靠近了一點。
“大師兄,我打聽過了,那掃雪道觀的觀主果然是叫雪龍子,這些年雖然深居簡出,名聲低微,但也偶爾展露過一兩樣手段,空手一扶將傾倒的滾燙油鍋變冷,不用鐵匠鋪子里的工具,只憑些細沙磨石,幫人家修補菜刀剪子。”
“確實都像是冰川派的本事,只不過,他前一陣子已經病逝,這小道觀里面,如今只剩下他四個徒弟。”
陳守正聽著,只是默默點頭。
車金峰那雙濃眉之下的眼睛,睜得滾圓:“既然如此,我們這就上門去拜會吧。”
陳守正捏上那溫熱的茶碗邊沿,道:“我們來的實在不巧,雪龍子尸骨未寒…”
“唉呀!”
車金峰一拍大腿,“現在是講這個的時候嗎?我們這幾年為了追查那件東西的下落,去天山雪嶺,從冰川派的遺址查起,不知道費了多少周折,才順藤摸瓜查到雪龍子。”
“這人在江湖上雖游蕩過一段時間,但十年前就已經心灰意懶,隱居起來,他留下的那些蛛絲馬跡,何等難查?!全派上下好幾撥人分頭追索,好不容易我們這里有了確切消息,你還在這里猶豫。”
車金峰急切道,“萬一他那些徒弟不知道寶物貴重,把那東西跟雪龍子一起下葬,到時候我們才難辦,豈不是要逼我們去挖墳?”
陳守正神色一震,恍然說道:“師弟說的是,倒是我考慮不周了。”
“別這么說。”
車金峰連忙搖頭,故意笑道,“我這就叫愚者千慮,必有一得嗎?”
追查一個十年前就銷聲匿跡的人物,他這大師兄才是一路走來,費心推敲,統籌全局的,那樣的思考比體力上的耗損更讓人疲勞,只怕也真是太累,才沒有想到這點。
“對了。”陳守正問道,“你有沒有打聽過,雪龍子這四名徒弟品性如何,有什么過往事跡?”
車金峰說道:“他前三名徒弟早就出師在外,幾天前才回來,這附近的人家也只知道他們的名字,至于第四個徒弟,那才是個小孩,聽說乖巧禮貌,很招人疼。”
他把關洛陽等三人的名字,相貌大致描述一番。
這些消息看似沒有大用,其實已足夠透露出一些東西了。
作為冰川派傳人,在江湖上既沒有闖出一定的名聲,卻又沒有死,至少可以說明,他們的武功肯定不太行。
不,以雪龍子的做派,甚至未必會告訴那些徒弟關于冰川派的一番淵源,傳授的武功到底透露了幾分真底子,也很難說。
陳守正又習慣使然的在心里做了一些推斷、假設,這才取出一張銀票,說道:“你去錢莊,先把這三百兩銀子換成兩年以內的新銀元寶,一定要光澤燦爛,另買幾匹白綾,請人重新將棺槨置辦一番,我們再上門拜訪。”
和人打交道,或者說想從別人家那里獲得一些東西的話,展現財力往往是最有效的手段。
而銀票雖然意味著財富,卻往往還需要一些真金白銀做點綴,才顯得更有分量。
車金峰對陳守正向來服膺,也不問為什么,拿了銀票便往外走。
他一邊走一邊把銀票往懷里收,冷不防手上一空。
“呵呵,一出手就是三百兩,廬山派雖然聲勢大衰,到底還留了些底蘊啊。”
只見一個身材矮小,頭卻出奇的有些方、大,富商打扮,兩撇八字胡的男人,站在幾步之外,手上捏著的,可不正是車金峰那張銀票。
“你是什么人,居然當街搶劫?!”
車金峰怒目而視,出口質問,腳底下卻反而朝后退去。
那人從他手里,從他胸前奪走了那張銀票,快的他都沒反應過來,無論內力如何,就這份輕功手法,已經是絕大的威脅。
車金峰也是老江湖,自然是退守為上。
他背后不遠,陳守正已經站了起來。
那茶攤老板看見這邊好似起了爭執,熟練地把頭一縮,躲在灶臺后面,但他這一縮身,視線微抬的時候,猛然瞥見茶攤竹棚的頂部四分五裂。
陽光灑下,原本茶攤籠罩的陰涼區域,猛然一亮,伴著一道頭下腳上、揮掌下擊的身影。
陳守正抬手一擋,兩掌相接,一股澎湃氣浪從他身邊炸開,桌凳茶碗崩碎飛射,腳下陷落半尺有余。
從空中突襲的人,手上招式一變,一只手掌已經帶著空氣被擠壓的聲響,往陳守正天靈蓋上拍落。
但陳守正后腰那里別著的一把刀,已經出鞘。
那刀一共只有兩尺六寸長,但是從他手中向上空斬過去的時候,仿佛驟然之間張開了一道足有六尺六寸長的雪亮羽翼。
廬山派的刀法“驚鴻一現”,看起來是快如奔雷的一刀,直來直往,簡簡單單。
可其實拔刀揮斬的瞬間,陳守正的內力從刀身上各個部位激射開來,是由多道刀芒,共同構建成了那一道羽翼狀的刀罡。
此等刀法,讓從空中降落的那突襲者,也不得不暫避鋒芒,猛然一彈身,急旋向街面上落下。
羽翼狀的刀罡在空中幻滅,依稀有一縷縷潰散開來的真氣光輝,像發光的細雨一樣,混著棚頂上滿天飄灑的茅草,墜落下來。
陳守正臉色通紅如血,其色緩緩褪去,又蒼白如紙,顯然已經在抵擋那一掌突襲時,受了內傷。
“廬山派的刀法,你練的不錯呀,不愧是廬山大弟子。”
突襲者膚色黝黑,身材高大,長手長腳,衣袖和褲管都像是比他身材略短了一截,露出手腕腳踝,明顯的西域人相貌,張嘴卻是洛陽口音的雅言。
他咧嘴一笑,雙手環抱在胸前,“不過,比起東方尊使,你就差的太多了,不如直接投降吧,尊使說,能生擒的話,她還準備見一見你呢。”
陳守正脖頸上又涌起一點脹紅的感覺,嘶啞說道:“你們是火羅道的人?她居然已經坐到四方尊使的位置上了?”
先前那個奪了銀票的富商笑道:“東方尊使雖然已經今非昔比,但還惦念著廬山派,最近忽然提起,廬山派的人約莫仍在想法子害她,于是調派我們這些人,追來看看。”
“忽然想起?”
陳守正疲倦至極似地閉了閉眼,“是天機玉鏡的示警吧,想不到,那面鏡子在她手上,居然已經靈妙到這種程度,我們根本還一無所獲,她卻已經有所察覺了。”
富商滿臉喜樂,先收起手中銀票,道:“何必再做掩飾,你們要找的玉雪龍環,不就在那小道觀里面嗎?”
“放心,愛寶之心人皆有之,這樣的寶物放在面前,我們不會錯過,廬山派追索多年,終于讓這件塵封已久的寶貝重現人間,這一份功績也不會被忘卻的。”
這兩個人話語之間,已經是吃定了陳守正他們。
事實也確實如此。
谷</span>車金峰拔刀在手,已經猜出那個西域人的身份,能用剛猛掌力一掌把他大師兄震傷,又是隸屬火羅道,如此形貌殊異,必定是火羅道二十四護法之一,“四象掌”康復來。
至于那富商,雖然一時難以確定身份,卻肯定也是火羅道護法一級的人物。
火羅道二十四護法,個個都是一流高手,陳守正縱然不曾受傷,恐怕也只能應付一個,至于車金峰自己…
“你想拼命拖上一兩招,讓你大師兄逃跑是吧?”
這聲音說中車金峰心事,叫他悚然一驚,手里一刀對著聲音來源劈了過去。
這茶攤頂上的竹棚茅草,本來也有六七米見方,都被剛才那一掌打碎,茅草墜落之后,灰塵猶未散盡。
這種程度的塵埃,本來妨礙不了武林中人的視線,車金峰站在這塵埃里,甚至能看清那富商臉上兩撇八字胡的每一根胡須。
可唯獨那一道人影,分明近在咫尺,卻好像因為灰塵濃厚,顯的有些朦朦朧朧,任憑一刀劃過,夷然無損,一只手掌已經擦著刀背拍過來。
車金峰左手擋了這一掌,只覺骨子里一熱,好像也不曾受傷。
那道朦朧身影,已經被陳守正潑風似的雪亮刀光逼開,嗖的退出十幾步開外,變得清晰起來。
卻是一個頭戴方巾,三綹長須,仿若教書先生的人物。
陳守正左手搭在車金峰肩頭,嗓音愈發沉重:“婆娑縮骨大手印,你是毀人不倦楊繼昌?”
又是一個火羅道的護法。
“正是誨人不倦楊某人。”
楊繼昌頗為自得,捻著胡須,戲謔的說道,“你這師弟太不曉事了,你何必再空費內力幫他撐持,咦,難不成你確實有再見東方尊使之心,只不過不好開口,就順水推舟,耗盡內力,再束手就擒?”
“康復來,楊繼昌,還有太陽神錐范可憐。”
陳守正目光一轉,卻把那富商身份也叫破,笑著嘆息道,“想不到為了對付我們師兄弟,火羅道居然派出三名護法,看來我今天是萬難幸免,只不過,我還沒死,我師弟便也不會死!”
他揚刀指向那三人,“一起上吧,讓我看看你們誰才是最后送我上路的人。”
楊繼昌得意笑道:“我急什么,既然你要救你師弟,那就等你內力耗盡罷。”
“范兄,你商賈起家,最是細致,不如你先去那小道觀里,將里面的人擒拿拷問,搜出玉雪龍環,也好讓這兩位臨死之前,見見他們苦苦追尋的東西。”
陳守正面色不動,但貼著他師弟的那只手掌上一點絕望輕顫,已經被他師弟感覺到了。
車金峰滿頭大汗,眼珠亂轉,聽到這里,感受到這一點顫抖,只恨不得自己先咬舌自盡。
只不過,他接了楊繼昌那一掌的隱患,已經顯露出來,此刻渾身僵硬,更有一種被擠壓著往內收縮的感覺,好像每一寸血肉都在收緊,骨頭快要被自己的肉擠得發酸。
婆娑縮骨大手印,是遍尋玉門關內外,也最以狠毒著稱的一種掌法。
掌力入體之后,開始只是一熱,緊接著就會讓筋骨痿縮,一寸一寸的壓縮變小,哪怕是一個鐵塔般的漢子,往往等矮了三寸、渾身都縮了三寸的時候,也就已經支撐不住,痛苦而死了。
要不是陳守正的內力源源不斷灌注進來,車金峰早該痛不欲生。
那邊范可憐已經笑呵呵的應了一聲,身子一踮,就到了街對面的道觀門前,抬手往那老舊木門上推過去。
他們之前的對話根本沒有遮掩,完全不在乎周圍的人家有可能聽到。
火羅道行事一向囂張,更有囂張的把握。原本要對付一個陳守正,只要一名護法,就有不小的勝算,車金峰在他們眼里根本不算個人,之所以三名護法齊至,更多的就是為了提防雪龍子。
以雪龍子十年前,在江湖上戰績最佳的時候,再高估一籌,加上陳守正,在三名火羅護法面前,也翻不了天。
何況雪龍子已死,這么一座小道觀,不管里面的人聽沒聽見,反不反抗,逃不逃走,在范可憐眼里都是手拿把掐,可以任意宰割的一方。
矮而胖的富商,伸出五指如蘿卜似的手掌,碰上了那扇門。
電光火石之間,他臉上神色大變,口中暴喝,聲音還沒有從嗓子里傳出來的時候,手上已經從原本隨意的一推,提上了十成功力。
那一瞬間,他的手變成了一個閃耀的光源,耀目欲盲的璀璨金光,從他手上爆發出來。
那兩扇門連破碎的哀鳴都來不及產生,就已經化作飛灰。
范可憐的手,卻沒能向門內探進半分。
因為,他的掌力,拍在了另一只從門內轟出來的手掌上!
范可憐推門瞬間那一聲厲吼,終于震蕩開來,其聲尖可穿石,激的周遭數十戶人家,耳里突然一陣嗡鳴。
“誰!!!”
轟!!
雙掌碰撞,范可憐身子倒退的聲音之響亮,幾乎不遜于那一聲厲吼,大片的土石被他后退的痕跡鏟開。
那扇已經沒有了門的門框里面,關洛陽的身影只略微往后一頓,就再度向前,變成一連串青色的殘像。
快到模糊的幻影,只有在追上范可憐的瞬間,才會略微緩慢一點,留下一個相對清晰的影像。
第一個影像是出拳,第二個影像是揮掌,第三個影像突然多了一把刀。
連串煙霧狀的幻影里面,唯獨這三段影像,留存的最清楚,也意味著范可憐在被擊退之后,又遭受了三擊,敗退了三段。
街道地面上的碎裂溝壑三次延續,范可憐右臂僵住,終于才有機會,從自己左邊袖子里拋出了他賴以成名的兵器——太陽神錐。
說是拋其實都不太確切,那是被他的內力激蕩,灌注飽滿之后,從左邊的袖子里,破裂性的貫射了出來。
那是一道沉重、堅質的金光,分明應該很快,帶著撕裂的氣質,卻又讓人能清楚的看到那金色的圓錐旋轉著,朝自己飛擲過來的景象。
康復來和楊繼昌,也已經醒覺了這一場驚變,不約而同的從左右兩側殺了過來。
關洛陽的刀驟然化作一道青虹甩射,迎上太陽神錐,雙臂在間不容發之際分開,同時迎上康、楊二人的掌力。
空中金青兩道光芒一撞,激烈交響中,各自彈開。
下方拼掌的三人,身子也皆是一顫,各自倒退出去。
關洛陽退的更遠一些,直接落回了道觀門前,腳后跟把掃雪道觀的門檻都碰斷了。
楊繼昌只退了兩步,疑聲喝道:“你是什么人,居然能預先藏在這觀中暗算我們?”
“我?”
關洛陽同時拼退那兩股掌力,竟也覺得胸口微一氣滯,卻只不過輕咳了一聲,就笑著指了指范可憐,“自然是出來打強盜的主人家。”
范可憐面上一呆,感覺到了什么。
他右肩斜著裂開一道平滑的刀口,中刀之后這么久,才浮起血色。
那右邊肩膀,已連著整條手臂掉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