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稚生原本以為信任是種相當堅固的東西,因為建立信任需要很久的時間,花費時間越久建造的東西理應越牢固才對,就像歷經風霜屹立千年而不倒的羅馬城。
可源稚生沒想到的是,當信任這種東西真正崩塌時,也和潰敗的城池沒什么兩樣,毀滅消亡僅僅只需一個瞬間。
他不想再聽橘政宗任何一句謊言,被親近之人欺騙的滋味絕不好受,就像心臟被一片片撕扯一似的誰也無法忍受自己的心臟被慢慢扯碎。
但源稚生必須忍耐,為了家族他也必須強迫自己耐心聽下去,他必須裝作對一切都毫不知情的模樣,要表現得自然合理才不會引起對方的疑心,他需要對橘政宗的話報以虛偽的信任,偶爾提出質疑。
“后來呢?”源稚生平復了自己的心情,看著橘政宗的眼睛問,“后來你又是怎么和赫爾左格博士接觸上的?”
“當我得到了這些情報后我就知道我自己必須要回去那個我長大的西伯利亞海港。”橘政宗說,“畢竟誰都不想一輩子成為某個人的實驗對象,誰也不想一生都活在‘楚門的世界’里,還記得我對你說過的么,一個人的人生應當握在自己的手中才對。”
又是這樣的教條般的道理,又是這樣教條般的道理…曾經每當橘政宗像是授業的老師一般給源稚生講述這些人生的道理,源稚生都會認真聆聽,因為他覺得至少要把這個男人授給他的東西都融匯貫通后才能成為像老爹這般頂天立地的男人,現在的他只覺得這個男人虛偽無比。
那些他信奉為真的道理就像是附骨之蛆一樣霸占著他的腦海,讓他從心底厭惡當初那個那樣崇敬對方、那樣瞻仰對方、將這個男人視為真理的化身的自己。
源稚生在心底苦澀的笑,原來二十年如一日真摯的感情也可以如此完美的偽裝出來,偽裝得就好像就像真正的父子一樣,源稚生原以為自己擁有了一個父親,自己成為了某人的兒子,可到頭來卻只是棋子罷了…野心和欲望這種東西還真是可怕,人一旦擁有了欲望和野心,好像什么東西都能成為欲望的犧牲品,財富、生命、感情、信仰…
源稚生如今終于明白了,或許這個世界已經不能用殘酷來形容了…這個世界是扯澹的東西!
“當然,我回到‘故鄉’不能用赫爾左格博士實驗品的身份,而是要為自己偽造一個嶄新的身份。”橘政宗不知道源稚生心中瞬間略過的錯綜復雜的情緒,他繼續說著,“好在我成為克格勃的情報員后,我過往的一切記錄都被抹除了,二十歲之后我就已經完全消失在了赫爾左格博士的視野里,不過也許赫爾左格也根本就沒注意到我,因為實際上我是個失敗的實驗品,就和他制造的成百上千個失敗的實驗品一樣,沒有什么必須要關注的價值。”
“總之我偽造身份很順利,我把自己打造成羅曼諾夫王朝的末代皇孫,承襲自納斯塔西亞一支的血脈,是歐洲最古老的混血種家族之一,世代守護龍族的秘密。”橘政宗說,“實際上我也不知道沙皇一脈到底是不是混血種,只是我作為情報員的時候,偶然的聽說過曾發生在沙皇一脈一些離奇的事,我猜測他們也許是隱藏極深的混血種世家,但好在赫爾左格博士對沙皇一脈的信息掌握的甚至還沒有我周全,于是我靠著這個極具份量的身份,謊稱我和將赫爾左格博士送來這座北極無名港的前蘇軍首領是舊識,還有一張三億美金的本票,成功踏上了前往赫爾左格博士研究基地的艦船。”
源稚生屏息聆聽著,神情逐漸嚴肅起來,橘政宗的敘述終于進入到了關鍵節點,雖然他知道橘政宗的話里有很多欺騙的成分,但拋開謊言,剩下的內容一定是真話…一個人要想取得他人的信任,就必須要混淆視聽,讓自己的謊言聽起來像是真實發生過的。
最高級的謊言往往就是在七分的真話里摻雜三分假話…其中真話的內容對源稚生來說至關重要。
比如橘政宗對那座無名港口的描述、比如他對赫爾左格和邦達列夫兩人會面場景的追憶、比如邦達列夫和赫爾左格分別又從那座無名巷口里得到了什么…知道了橘政宗本質的源稚生如果能在對方的話里分辨出真假各自的成分,那么二十年前沿襲至今的事件他就大概能還原個七七八八。
“踏上那片土地時,那里的環境令我驚詫住了。”橘政宗的眼神微微失神,仿佛陷入久遠的回憶,“漫天的風雪,除了寒冰就是寒冰,到處都是白茫茫地一片,雪峰高聳入云,風暴聚集著雷霆在天邊緩慢地騰挪,大海是黑色的,常年隱匿在濃郁的霧氣中,看不到遠方的景色,建立在港口雪山邊上的就是赫爾左格博士的大本營,也是他的‘工廠’。”
“工廠?”源稚生捕捉到了這個怪異的詞。
“是的,工廠。”橘政宗點點頭,“那是用來生產人類的工廠,他運用試管嬰兒的技術,將孩子像是零部件一樣制造,成千上萬個保育艙整齊地排列著,就像是平面的蜂巢,每個保育艙里都有一個即將誕生的生命,但在赫爾左格博士的技術控制下,他們可以被冰封五十年,一直保持著胚胎的狀態,赫爾左格也會給每個胎兒進行血統的測試,只有龍血比例和穩定性都達標的胎兒才有資格被留下,活在保育艙里,那些不達標的孩子們都會被遺棄,攪成碎末排入漆黑的大海中。”
橘政宗恣意數落著赫爾左格曾犯下的罪狀,他也配合著這番說辭流露出義憤填膺的神情,不得不說他的偽裝委實很到位,好像他真的是這一切罪惡的見證者而不是始作俑者,如果聽到這番話的人不知道他真實身份,看著他人神共憤的表情也許真的會被他欺騙。
但橘政宗不知道的是,在他講述這些罪狀的同時,源稚生的內心已經化作了地獄…他知道橘政宗現在為他講述的有關于那個“工廠”的一切的必定都是真實的,因為唯有把這部分描述得越貼切實情,橘政宗的話可信度才越高。
知道這一切的惡行的罪魁禍首就在自己眼前,還裝作無關于己的立場唾棄著曾經自己犯下的罪狀,源稚生從未感覺到如此的惡寒,邪惡和泯滅人性已經不足以形容這個男人了,或許剛才橘政宗自己對自己的一句形容才最貼切…這個男人完全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赫爾左格的工廠里分為生產區和監管區,還未出生的孩子被分配在生產區,而那些已經出生,有待觀察的孩子們則會被送入監管區生活。”橘政宗說,“原本這些區域都是絕對禁止外人進入的,但那名將赫爾左格送來西伯利亞港口的首領不知為何忽然中斷了資金的投入,這時的赫爾左格的實驗已經到相當關鍵的階段了,他已經被龍族偉大的血統蒙蔽了雙眼,他急需一筆龐大的資金來幫助他的使用順利周旋,還需要依附一名有身份有地位的權貴來庇護他的研究所不被外來者打擾。”
“而我的到來恰好解決了他的燃眉之急,也正是因為如此,我輕易就取得了他的信任。”橘政宗說,“赫爾左格博士帶我參觀他的生產車間,我唾棄這名科學家實在瘋癲和沒有底線的同時,也為他天才般的想法而震撼。”
“我不得不承認,在世界的王座面前,我心動了,誰得到了至高的血統,誰就能征服世界,開辟一個能推翻所有秩序的、嶄新的時代…這時候,赫爾左格博士帶我到了一個神秘的暗室里,他告訴我那間屋子里的東西是他實驗的巔峰之作,最接近完美的作品。”
“那間屋子里的東西是什么?”源稚生忍不住問。
“當時我也懷揣著和你一樣的疑問,迫不及待的讓赫爾左格打開暗室的門。”橘政宗低聲說,“房門打開后,映入眼簾的是兩座巨大的培養皿,培養皿里混合著福爾馬林、人血、龍血和一些不知成分的液體,最中央是兩個渾身插滿了各種設備線的孩子,兩個培養皿的外面分別貼著‘π’和‘w’的編號。”
“‘π’…‘w’…”源稚生失神喃喃道,“那兩個孩子是…”
“是你和你的弟弟稚女。”橘政宗嘆了口氣,“你們就是赫爾左格最偉大的作品,你們體內的龍血比例遠超臨界閥值,卻擁有著極其穩定的血統,赫爾左格想將你們量產,把量產的你和稚女打造成一支所向披靡的軍隊,他所期待的新世界里全部都是你們這樣的人類。”
源稚生沉默了片刻,緩緩開口:“也就是說…我和稚女也是從那座無名港里誕生的?”
“是的。”橘政宗點點頭,“赫爾左格根據‘δ計劃’的提示,從全世界各地搜羅各樣的人種,原本他以為最優秀的混血種會出現在歐洲或是非洲,但他在從日本找到的你們這兩個孩子身上偶然發現了能超越血統界限又不會失控的基因。”
“赫爾左格也發現了家族的秘密?”源稚生順著橘政宗的話不動聲色地問。
“沒錯,赫爾左格也發現了蛇歧八家的混血種是白王血裔的事。”橘政宗肯定道,“當年的日本也是陣營的帝國之一,家族和德國有合作,家族給德意志輸送帶有家族優良基因的種子,德意志交換給家族的則是先進的混血種研究和基因技術,德意志需要家族穩定的基因,而家族則需要純化血統的方法,交易雙方的目的都是那條通往龍族的道路,雖然家族有明令禁止蛇歧八家的血樣和基因外流,但是在進化成龍這樣巨大的誘惑前,那些規矩和律法又怎么會有束縛力呢?”
“所以說,宮本野雪制造出的勐鬼藥劑也是源于二戰時德國留下的遺產?”源稚生問。
“對,那個天才的少女參閱了從德國那里交換的基因技術,基于這些技術她制造出了那種能喚醒血統里龍血成分的勐藥。”橘政宗肯定道。
“不對,既然我和稚女是穩定的皇血,那為什么你的血統卻這么平凡?”源稚生發現了疑點,“我們的血統不是同樣承自上三家么?”
“我們是不一樣的,我的身體里有一半繼承著俄羅斯的血統,我的父親是俄羅斯人,血統相當普通,而我的母親是名為橘千代的橘家后裔,她只是橘家的旁支,遠遠達不到皇血應有的高度,所以我的血統并不純正。”橘政宗看著源稚生,“而你和稚女的血統承自一個偉大的男人,他是蛇歧八家劃時代的皇,擁有著那個時代絕無僅有的血統,是蛇歧八家百年內實力最強的大家長,甚至至今也是如此,就連稚生你和稚女的血統可能都不及那個男人。”
“家族里還有這么一號人存在?”源稚生面露驚詫,“這樣的人物應該在家族的歷史里赫赫有名才對,可是為什么我從沒聽說過他?他是哪個時代的人?在家族的舊神社里靈位排在第幾?”
“他是家族史上最特殊的大家長,是被家族從國外強制召回的,他擔任大家長的時候恰好時逢昂熱來到日本,也是在那段期間,他辭去了大家長的職責,從家族消失…或者說逃走。”橘政宗說,“他同時也是家族歷史上在位時間最短的大家長,因為他是家族的罪人,所以家族的舊神社里并沒有他的靈位,所有與他相關的文獻也被盡數刪除。”
“名字?”源稚生盯著橘政宗的雙眼,“那個男人叫什么名字?”
“說起來他才該是被稱為稚生你的父親的男人。”橘政宗微微嘆息,“那個男人的名字叫做…上杉越。”
源稚生臉色大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