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子航依舊閉著眼,倦意一陣陣涌來,好像下一秒就要昏沉沉地睡去,不省人事,可他還是強撐著精神,夏彌救了他,他招呼都不打一聲就這么突然睡過去很失禮節。
“我們說的不是一回事,橡皮擦和衣服你只是丟了,但它們還在世界上的某個角落…但是有些東西失去了,就是真正意義上的失去了。”楚子航輕聲說。
出乎他所料的是,他默數了十幾秒,這次居然無人應答?只有醫生和護士們無言的走動聲,耳邊突然安靜了他冷不丁還有點不習慣,于是他強撐開沉重的眼皮,朝病床旁的位置望去。
然后他看到一雙勻稱的長腿擱在那張硬木板凳上,細長的腳趾像一排晶瑩的露珠掛在椅子邊緣,夏彌蜷縮在膝蓋里,那雙靈動的大眼睛已經閉合,晨光中,濃密而細長的睫毛微微撲動。
女孩已經睡熟了,就這么短短一會兒功夫,上一秒還和你嘮叨個沒完,好像永遠也不會累,可下一秒倒頭就睡熟了,就像只玩了一下午疲倦不堪的貓一樣。
楚子航就這樣端詳著女孩的臉,不知道看了多久,直到護士走到床前遮在女孩面前,切斷了他的視線。
護士把楚子航吊空的營養液瓶子取下,換上了一瓶嶄新的,可能是注意到了楚子航的視線,她有意無意地說著:“這五天她一直堅持給你清洗上半身,幫你敷外用藥,大概已經四十多個小時沒合過眼了吧,你沒醒的時候她安靜的一聲不吭,我還沒見過話那么少的女孩。”
換完藥后,護士把一張毛毯披在女孩肩上,合門而出。
病房里,空氣再次歸于寧靜,兩道均勻的呼吸聲漸漸的壓在了同一個節拍上,默契而舒緩。
意大利,羅馬,加圖索家族。
這是一座絕對足夠龐大和豪華的莊園,建在繁華的羅馬市區內,其中最高的是一棟七層樓的巴洛克式建筑,精美的折窗下,一道人影坐在辦公桌后,沐浴在浸透折窗的陽光里。
弗羅斯特·加圖索,人們都說他才是加圖索家族的實際負責人,而名義上的龐貝弗羅斯特·加圖索的權力早已被架空。
家里的老人們一致認為龐貝的作用大概就是作為種馬多生幾個血統優秀的兒子就夠了,那個超級花花公子確實證明了自己是一匹種馬中的汗血寶馬,生出了優秀的愷撒·加圖索,可這么多年來他也只有愷撒一個兒子,于是他在加圖索家族中的地位愈發顯得有名無實。
弗羅斯特幾乎每天都坐在這張“權利的桌子”后,他不需要出門,權利者只需要坐在這兒負責給一些重要的文件簽上“已知”或“駁回”就行了,這些文件會被派往世界各地,有些甚至能決定一個偏僻小國的興衰。
可弗羅斯特無需在意這些,他是個決裁者,動動手的功夫,自會有不計其數的人們把他的命令傳往四面八方。
“大地與山之王的蘇醒?”弗羅斯特挑眉,“他們是這么說的么?”
“沒錯,提出這個可能性的是學院終生教授中的布萊爾·比特納,數學界的所羅門王,他提出了‘反扭轉力’的說法,認定對方對力量的把控精準且極致,是大地與山之王一脈的龍類,讓·格魯斯和道格·瓊斯也贊同這一觀點。”帕西點頭,輕聲說,“而肯定‘敵人是大地與山之王’這一說法的是準大二的‘S’級新生,路明非。”
金發從額上垂下,如同淌落得金色瀑布般,遮住了他半張臉。
“路明非…”弗羅斯特重復了一遍這個名字,然后嘴角掀起冷笑,“有意思。”
“他給出的理由是‘在事故的過程中,他聽到了大地的脈動,然后地震襲來’,鑒于他的實戰經驗豐富,昂熱帶頭肯定了他的說法。”帕西說。
“大地的脈動…純屬胡扯!”弗羅斯特冷斥道,“把六旗樂園買下,中庭之蛇坍塌和那一塊地震的理由我們自己找人分析,要知道那一片根本就不處在地震帶上!”
“是,我們的出價三倍于對方的估價,他們沒有理由拒絕。”帕西微微躬身。
“昂熱已經老糊涂了,聽信一個新生的瞎扯,他還有自己的判斷力么?他在卡塞爾學院校長的位置上也坐得足夠久了。”弗羅斯特指尖輕敲桌面。
“您的意思是?”帕西愣住。
“我們需要一個新的校長。”弗羅斯特冷聲說,“正如秘黨需要一個新的指揮官。”
“可是…”
“沒有什么好可是的,一直以來我們都找不到能代替昂熱的掌權者,他的鐵腕與孤高絕對能把秘黨打造成一支鐵律的軍隊,不可否認他也是一名足夠優秀的教育家與指揮官…”
”可他實在太不聽話了!一個指揮家倘若不按照樂譜奏樂,哪怕他指揮的再好也就失去了價值,我們一直打壓他在校董會中的話語權,但他在卡塞爾學院聲望太高,他的學生,路明非和楚子航,在學院里的呼聲也隱隱有蓋過愷撒的趨勢…帕西你說,卡塞爾學院是昂熱的卡塞爾,還是校董會的卡塞爾?”
毫不猶疑,帕西微微躬身,沉吟:“卡塞爾學院自然是…加圖索家族的卡塞爾!”
“很好!”弗羅斯特露出笑意,“是時候讓卡塞爾學院回歸校董會的掌控之中了,加圖索家族將會是最高的話權人!”
“至于昂熱,他可以安心養老了,我們會為他修建一座最完美的養老院。”弗洛斯特泛起冷笑,心底把“養老院”一詞更換成了“監獄”。
“路明非擁有著‘S’級的優秀血統,卻始終不具備言靈,我們會給他的身份打上一個問號;還有楚子航,他的血統極其不穩定,我們得知他好像和五年前的一宗高架神秘失蹤案件有關,但不知為何文件一直沒有交到我的手上…也無妨,昂熱會想到么?他最優秀的兩個部下會成為彈劾他最有力的鐵證!”
“明白,我會盡快著手安排針對路明非和楚子航的徹底調查,爭取得到其他校董們的支持。”帕西低著頭說。
“行了,下去吧。”弗洛斯特隨意地擺了擺手,驅趕下人般。
“停。”弗洛斯特冷聲喝住了退到門口的帕西,“掀起你的頭發,我今天一直沒有看到你另半張臉。”
帕西微微愣住,他緩緩抬起頭,骨節分明的手指捋起遮在額前的金發,他的雙瞳暴露在了空氣里。
那是兩只美到極致的眼睛,一只是罕見的冰藍,一只是深沉的暗金,就好像把冰川和熔巖同時塞進了一個人眼里,可哪怕這兩只眼睛單獨看起來有多美,放在同一個人的眼眶里就顯得異常…驚悚!
“別忘了你為何而生。”弗洛斯特轉頭不去看帕西的異瞳,他輕聲提醒。
“是的,我僅為愷撒公子而活。”帕西的手移開了額頭,瀑布般的金發再次遮住了他的金眸,他低下頭,藏在陰影里的臉上面無表情,好像沒有一絲溫度。
“…嗯,交班了,校長簽給我的通行證,聽說他醒了我就趕過來了。”
“可是你不是挺忙的么?‘S’級難道不是每天都有處理不完的文件和接待不完的貴賓么?”
“啊咧,別把‘S’級往‘托尼斯塔克’的形象上帶入啊,我又不是鋼鐵俠每天都要拯救世界。至于你說的簽文件和接貴客,那更符合學生會主席的人設,我沒有加入任何社團,所以沒有任務的時候還是挺閑的…行了行了別戀戀不舍了,學校里大家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師兄已經醒過來了,沒多久就能出院了。”
“那我先走啦,二師兄,揮揮!”
“下次換個稱呼行么,其實我對‘二師兄’這個稱呼不那么滿意,更何況是從一個萌妹子的嘴里叫出來的啊。”
一男一女的對話聲鉆入耳朵,楚子航緩緩睜眼,他看到了夏彌離去的背影和向他走來的路明非。
“你醒啦,師兄。”路明非在夏彌坐過的木椅上坐下。
不知何時這把椅子還加了張塞滿棉絮的軟墊,大概是那位好心的護士順手拿給夏彌的吧…楚子航想。
“嗯。”楚子航應了一聲。
路明非拿起床頭柜上擺在銀色托盤里的一只蘋果,他捏住果梗,名物觀世正宗被他當成了水果刀,鋒利的刀尖卷起一層層通紅的果皮,在空中墜出了一圈圈紅色的渦旋。
“要切塊嗎,師兄?”路明非問,擦拭著刀尖上的果水。
“不用了,謝謝。”楚子航坐起身,接過蘋果。
“其實我確實想來看看你,但這其中也有校長授意的成分。”路明非把觀世正宗收入黑色的刀鞘中,隨意的說著,“校長他老人家讓我替他問問你,‘暴血’這種技術,你掌握了多久,又到了什么樣的程度?”
路明非的語氣輕描淡寫的,似乎在聊著晚上是吃豬肘還是土豆泥之類的家常話題。
“一年零十個月,中庭之蛇上是我第一次嘗試二度暴血。”楚子航如實說,他直視著路明非的眼睛,內心遠沒有看起來那么冷靜。
“別用這種眼神看著我啊師兄,我知道你很好奇校長怎么會把‘暴血’這么危險的機密信息告訴我,可現在我是調查者,你才是接受調查的人誒。”路明非老神在在地說。
“加入獅心會不久后,我從資料室的原始檔案里發現了這種技術,并嘗試還原。”沉默了片刻,楚子航對師弟坦白。
“然后你就成功了,你掌握了‘暴血’,并頻繁在任務中使用,所以你的任務完成率雖然是百分百,但現場往往被破壞得慘不忍睹。”路明非嘆了口氣,“師兄,你自己也應該知道吧,暴血就相當你在自己的身體里點燃了一枚炸彈,你隨時可能被吞噬,被自己血液中的‘殺戮意志’摧毀理智,彼時,師兄你就不再是你了!”
“可是我現在體內的血液很安靜,并沒有什么異樣。”楚子航淡淡地說。
“那是因為我們給你換了血!”路明非站起身,他聲音低啞,俯瞰著他的師兄,姿態是那樣的以下犯上。
“換血?”楚子航一愣。
“是的,為了規避校董會的取證,你在六旗樂園的暴血,龍化后的模樣被人拍了下來,這些都會作為校董會彈劾校長的證據!”路明非沉聲,“師兄你知道么?自己的血液取出來的時候是怎樣的?那是一攤暴躁的、沁著深黑色的血,濺射出來的部分甚至能把大理石地板都燙出窟窿來!”
楚子航沉默了,原來是換血了啊,怪不得他血管里一陣久違的安靜,虛弱得好像失去了力量…但混血種是靠骨骼造血的,他當然知道自己原本的血液是怎樣的,一個月后,他的身體會再度被那樣的血液侵占,狂躁、不安,沒有一刻不再沖擊著他的血管壁與內臟,仿佛想要破體而出般,充滿了對力量的貪婪…
“校長沒說開除我么?”楚子航問。
“說了,又反悔了。”路明非說,“畢竟你也是為了挽救所有人,他說他已經破例了,僅此一次下不為例,濫用禁忌之術會要了你的命!”
“用生命去交換力量,很公平的買賣。”楚子航輕聲說,他知道其實自己時日無多,“如果有一天我滑下罪惡的深淵,變成‘死侍’,在那之前你可以親手殺死我,用你的觀世正宗。”
“楚子航!”路明非暴怒,太陽穴的青筋狂跳,他少有的直呼出了楚子航的姓名。
無端的,他想到曾在紐約市遇到的那個悲慘女人,女人哭著向他求死,他把心臟硬成了鐵石成全了對方…可面前的是親師兄啊,他哪怕把心臟硬成鋼鐵也不可能向楚子航揮出致命的刀戟!
他不想殺死夏彌,更不會殺死楚子航,可是沒有龍血的洗禮楚子航終有一日會變成名為“死侍”的悵鬼…這個世界上好像從來都不曾有兩全其美。
“想要握住力量,總要付出點什么,這個世界上沒人能讓所有事稱心如意。”楚子航冷靜地說。
路明非深深地望了眼楚子航的眼睛。
“記得把蘋果吃了。”丟下這句話后,路明非沉默地推門而出,像是賭氣。
楚子航獨自坐在床上,小口的吃著蘋果,窗外落下了雨。
“憑什么不可能讓所有事都稱心如意…我偏要!”醫院昏暗的走廊里,路明非倚著冰冷的墻壁,自言自語的話里塞滿了倔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