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來的這個小姑娘。
她給羅旋和張曉麗,留下的第一直觀印象就是:這小姑娘的雙眼,好亮、好清澈!
這個姑娘看上去,似乎只有4,5歲的樣子。
但其實,她已經6歲了...
或許...是因為長期營養不良。所以小姑娘看上去個子小,而且特別的瘦弱!
瘦的,讓人心顫。
小姑娘的臉上,布滿了煤灰。
由于她頭頂上的積雪,一進屋子之后,就開始慢慢的融化。
黑黑的煤灰在她的臉上,畫出一道道軌跡。
看上去,猶如皇帝冕冠上的珠簾...
小姑娘進門,先是站在門口,小心翼翼的把腳上的紅布鞋脫下來。
然后提在手里,就那么光這個腳丫子。用腳后跟兒墊著腳、一步一步挪到灶臺前。
等到小姑娘把已經完全浸濕的布鞋,放在灶臺最下方的、用來收集柴灰的孔洞里之后。
小姑娘這才搬過來一根小凳子,渾身瑟瑟發抖、但卻安安靜靜的坐在哥哥旁邊烤火。
“二丫,又沒拉回來客人?”
小男孩憐惜的伸出手,摸摸妹妹的腦袋,“這一次堵車。滯留在縣城里的人可多了嘛!你咋又沒拉到客人?”
“哥,我...我害怕。”
小姑娘的瘦小身軀,抖動的越來越厲害了,“我去跟那些姐姐、阿姨們說,我家可以借宿...可她們總是不相信。”
小男孩嘆口氣,“唉...”
“唉,麻噠了。”
這個男孩分明才7歲,可他說話的口氣、和臉上凝重的表情,活脫脫整出了70歲的感覺。
小男孩說道,“妹妹,娘娘出去張羅東西去了。你在這里替額燒火。
現在哥哥出去,給你再招徠幾位客人,到時候...你就說是你請回來的好吧。”
小姑娘大眼睛眨巴眨巴,“這能行?一會兒娘娘回來了,我該咋整?”
男孩又是嘆息,“這就莫法了,都是命...真要是那樣的話,神神也救不了你。”
說著,小男孩兒趕緊起身。
跑到門口,把他那雙同樣也是濕透了的布鞋穿上。
然后撒腿就往外跑!
張曉麗從自己的行李之中,翻出來兩顆糖,伸手遞給小姑娘。
然后開口問她,“小妹妹,你幾歲了?有沒有上保育園呢?”
小姑娘看看張曉麗,再看看她手中的糖果。
然后搖搖頭,“額今年6歲了,沒有上幼兒園。我不要你的糖,娘娘不讓我吃陌生人的東西,有拍花子。”
張曉麗微微一笑,“拿上吧,我是住在你們家的客人,怎么會是拍花子呢?”
小姑娘猶猶豫豫,看著那些糖果咽了一口口水。
但終究還是扭過頭去,繼續埋頭燒火。
張曉麗看著小姑娘瘦弱的背影,在心中微微嘆息一聲。
隨后從炕沿上站起身來。
伸手輕輕的、拍拍小姑娘的肩膀,“你的棉襖全都濕了,還是脫下來烤一烤吧。”
小姑娘搖搖頭,“我...等我晚上睡覺的時候,再脫下來烤。”
這個小姑娘,她只有身上那件唯一的棉襖。
此時,屋子里的溫度并不高。
因此她身上的棉襖,即便是被雪花浸濕,她也是不敢脫下來烤干的。
隨著灶膛中的木柴熊熊燃燒,大鐵鍋里的水已經熱了,蒸汽氤氳、冉冉鳥鳥。
小姑娘原本是濕漉漉的頭發,冒起了一陣陣的白煙。
她那張瘦瘦的小臉蛋,上面流淌著的水痕,此時已經徹底的干涸。
變成了一道道凝固的滴墨。
小姑娘站起身來,就那么光著腳板。
用后腳顛起,一步一挪的走到里屋。隨后找出來一個估計都能冒充文物了的、破舊搪瓷臉盆。
舀水,搓毛巾...
等到小姑娘把擰好的毛巾,從水盆里拿出來之后。
只見她舉起瘦瘦的雙手,把毛巾遞給張曉麗,“姐,你先洗把臉吧!”
張曉麗接過毛巾,抖開...
然后坐在炕沿上的羅旋、張曉麗,彭勇三個人。
齊齊愣在當場!
這,這也叫洗臉毛巾??
只見毛巾上的棉絨,已經徹底掉光。只剩下一塊光板一般的、如同白布一樣的棉紗面料。
而且,
這塊如同麻布一樣、的底料上面孔洞密布,大大小小的窟窿,猶如被重炮炸過的幕墻。
大窟窿能夠放進去一顆雞蛋、小窟窿能夠捅過去一根手指頭...
坐在炕上的三個人當中,哪怕就算經濟條件相對來說、要拮據一些的彭勇。
不僅僅他的擦腳布子,肯定比這張洗臉毛巾要好的多。
就連彭勇用來擦皮鞋的廢棄毛巾,也比這張毛巾,完整幾倍都不止!
張曉麗拿著毛巾,微微一笑。
然后伸手就往自己的臉上擦...
人家小姑娘,還眼巴巴的站在面前呢!不洗臉可不行。
洗完臉,
張曉麗把毛巾遞還給小姑娘,然后再次從兜里掏出兩顆糖遞給她,“謝謝你給我領了毛巾,這兩顆糖,就算是我用來感謝你的吧!”
這一次,
小姑娘倒是沒有直接拒絕,而是稍稍猶豫了一下,然后扭頭看看窯洞的門口。
隨后迅速轉身,一把抓起糖果就往里屋跑,“謝謝姐!”
隨后,黑漆漆的里屋便傳出一陣陣淅淅索索的聲音。
想必是那位小姑娘,正在翻箱倒柜的藏糖果。
“這邊很重男輕女嗎?”
張曉麗小聲問,“我看見他哥哥身上的棉襖和布鞋,要比小姑娘的好。”
羅旋微微嘆口氣,“很重!要是家里不生一個男孩兒的話,在村子里是很難抬得起頭來的。
無論他有多么的能干,多么的勤快。”
羅旋嘆口氣,“如果家里沒有男孩,他與別的村民發生了沖突的時候,別人直接給他來一句,你家...無后。”
“這就足夠讓對方,蔫頭耷腦、無話可說了...”
彭勇舉目四望:“這戶人家窮是窮,可他們特別的愛干凈,家里倒是收拾的整整齊齊的。”
羅旋點點頭,“確實。塞北的人他們生活的環境,比較差一些。但人家確實愛干凈,家家戶戶的庭院都打掃的干干凈凈的。
房子里更是天天都在打掃。根本就不存在起床不疊被子,不掃地,不拖地這種情況。”
張曉麗也點頭稱贊:“在這一點上,人家比我們巴蜀強很多。
咱們那邊的生產隊社員家里啊...真是一言難盡!不疊被子、東西扔的亂七八糟。
好多人家里雞屎有,鴨糞也有,走幾步必然會踩到一泡。實在是讓人唉...沒法說。”
“吱嘎——”
正在眾人閑聊之際。
隱隱聽見院門聲響起,隨后門簾撩動。
從院子里,走進來一大群婆姨女子來!
由于國道上今天大堵車,堵的那叫一個前所未有、空前絕后。
所以很多原本坐在車上等待,心存僥幸,還指望著能夠盡快疏通道路的乘客們。
隨著天色越來越晚、氣溫越來越低。
這個時候,他們在車上就再也坐不住了。
于是便紛紛三五成群的結伴下車,步行到縣城來找落腳之處。
隨著涌入縣城的乘客越來越多,他們要想找到一個有床位、甚至有個座位的招待所。
已經變得越來越困難了。
也活該小男孩兒運氣好!
這個時候他上街去攬客,根本就用不著賣力招攬生意。
他只需要隨便給對方說上兩句,就會有大把的人,愿意跟著他走...
隨著走進屋子里的人越來越多,小小的一孔窯洞之中,人頭越來越密集。
等到門簾落地,所有的人都涌入窯洞之后。
大家這才數清楚了進來的人數:8個。
全是看提著行李、背著鋪蓋卷,看上去畏畏縮縮、老實巴交的婆姨女子。
小男孩等到大家進屋,趕緊把門關上。
然后轉身,壓低聲音告戒大家,“都悄悄的,莫拉閑話!我進來的時候,感覺有人在后面跟著我...
要是遇到那些眼紅的鄰家,去‘反私隊’反映了我家的情況,那我就得挨頭子了!”
幾個女子婆姨,一看就是膽小怕事的人。
其中一個婆娘,膽戰心驚的問,“要是真有公家人來捉咱們,那可咋辦呢?”
小男孩拍拍胸脯,“那是我的事!和你莫麻噠。”
一群女人聞言,頓時放下心來。
小男孩對著為首那個婆姨,暗中招招手,二人便一前一后進里屋去了。
羅旋的聽覺靈敏異常,他們在里面說話的聲音壓的非常的低,但也被羅旋聽了個清清楚楚。
小男孩壓低聲音,“先把住宿費交了。”
婆娘問,“多少錢?”
“8毛錢一個人。”
“咋解這么貴?以前額住別的私人家里,也就給他個3毛5毛的...”
“盡哈說!這可是綏米城兒!快點掏錢。”
“小后生,額們都是去水庫工地上,出義務工的受苦人...莫錢。”
小男孩沉默片刻。
生產隊的社員,每年一到冬天,他們都會輪流去出義務工。
就像這個婆姨:她去工地上出義務工。不但要自己帶鋪蓋卷、食物。
白貼糧食和力氣不說,而且還沒有一分錢的工錢。
隨后,
只聽小男孩低聲道,“姨姨,我看你也不容易。那就一個人,給上6毛5吧!
噓...別搞價了,也別讓外面那3個外地人,知道我給你們便宜了...害哈了不?”
不久之后,
那個婆娘和小男孩,便裝作若無其事的走了出來。
既然心神安定下來了,剛剛進來這些人,這才顧得上審視一番,今天晚上自己的落腳之處。
其中有一個姑娘皺眉,“小后生,你家就倆碾窯?”
“三孔窯。”
小男孩嘿嘿一笑,“只不過,那一孔邊窯住不成,里面涼的能讓你成冰棍...別問!
今天晚上,你們其中4個睡里面的那孔窯洞。剩下的4個,就睡這外面...莫辦法,只能擠擠。”
那個姑娘還準備說的什么。
另外一個看起來、像是婆姨的女人開口道,“二女子,出門在外,不比家里。
話說你在家里,不也是跟著爹媽哥哥姐姐們,擠一個炕上睡嘛?”
姑娘聞言,也就沒再吭聲...
塞北氣候寒冷,很多生產隊社員家里,他們舍不得同時燒兩個炕。
所以一到了冬天,
家里的男人女女,都是擠在一個炕上面睡覺,以圖節約一點兒柴禾。
等到這幫子女人茫茫亂亂,但又默默無聲的安頓下來之后。
此時鍋里的水已經開了。
小男孩指著開水道,“你們要喝水,或者是要洗臉洗腳的話,省著點兒用啊...附近2口水井都上凍了,我每天去挑3擔水回來,可費老勁了!”
這些女人都點點頭,表示理解。
塞北缺水之苦,非親身經歷過的人,是不會明白的。
只見她們打開各自的包袱,
拿出各種各樣的、張曉麗和彭勇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食物,就著鍋里的開水就吃了起來。
干爐、油璇、烤雜糧餅子、黃米窩窩頭、雜面饃饃...
這些女人,似乎帶的食物數量不少。
而且一個個的,也挺客氣的。
她們看見屋子里還有張曉麗,于是每個人拿出食物之時,還不忘先遞給張曉麗分享:“姑娘,你吃點?”
“這個女子,你長得像畫片里的仙女一樣。來來來,別嫌棄。吃點我這個黃饃饃?”
“這位女同志,你不是額們這疙瘩的人吧?要不要吃點干爐?”
張曉麗微笑著,一一搖頭拒絕。
這些東西,又干又硬。
但這些女人們卻吃的很香,她們甚至都舍不得浪費、任何一點點殘渣。
一個個的,都用一只手吃干糧。
而另一只手,則托舉在下巴處,好接住那些漏下去的渣滓...
張曉麗此時也餓了。
但燉羊肉還沒有蹤影。
她只好挪到和睡覺的炕,連在一起的灶臺邊,伸手用瓢舀了點開水。
然后小心翼翼的、灌進自己的軍用水壺。
搖了搖,張口就喝...
“噗——”
一小口開水入喉,張曉麗趕緊扭頭吐在地上,“啊....”
只見張曉麗伸長的舌頭,一副想要嘔吐的樣子,“啊...這水好咸,好苦!”
綏米縣這里,沒有好水。
都是苦咸的鹽堿水,喝起來特別的齁喉嚨。
哪怕是用來泡茶,也只能說把好茶都浪費了。
反而那種最便宜,最低檔的磚茶,才能適合這邊的鹽堿水...
塞北地區,
也就只有駝城,那里有源自于沙漠的“桃花水”。整個廣袤的塞北,也就駝城做出來的豆腐沒有異味兒、而且鮮嫩無比。
張曉麗以前都是喝的無味、純凈的水源。
如今她陡然喝到這種又咸、又苦的水,當然受不了了!
先前趕路的時候,那些路邊飯店里的水,人家為了招攬生意;也是為了讓自己的店里的生意,能夠超過同行。
所以他們飯店里的水,都是經過幾層過濾的,口感當然比小男孩家里的開水好多了。
張曉麗正在難受。
羅旋打算把自己的水壺遞過去,讓她解解渴....
正在此時!
只聽見院門,被人擂的“砰砰”直響,“開門開門!我們是街道辦反私隊的,開門檢查!”
“啊?!”
“噗通”一聲。
坐在小凳子上燒火的小姑娘,嚇得跌坐在地!
而小男孩的臉色,從先前賺到了錢,興奮的紅撲撲如同熟透了的蘋果。
一下子,
被嚇成了凍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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