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初六,縣城不逢集,市場里的人卻不少。
大多數都是各個鄉鎮下面的村民來賣東西的。
這些小攤位上雞蛋、鴨蛋還挺多,都是舍不得吃,攢夠了帶到來縣城賣錢,賣完之后就去換成糧食米面啥的。
山貨這類的也有不少。
就是一些蘑菇、山藥、野雞、野兔之類的。
除此之外,賣調料,賣醬菜、腌咸菜的也比較多。
陳凌在車上瞧了瞧,沒啥中意的東西,就找地方停車。
王真真第一次來縣城,又是第一次坐汽車,新奇勁兒一直沒下去,陳凌停好車之后,就迫不及待帶著兩只狗跳了下去,像個瘋丫頭似的大呼小叫著來回跑。
“富貴也來了啊。”
陳凌剛把兩筐雞蛋、鴨蛋搬下來,就有人喊他,轉過身一看,是崔瘸子趕著輛驢車停在了不遠處,面帶微笑。
“是瘸子哥啊,又來進貨?”
陳凌把筐子放好,笑著走上前說話。
這崔瘸子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漢子,大概一米六左右,倭瓜臉,腫眼泡,面相挺憨厚的一個人。
只是左腿先天性殘疾,從小拄拐,使得身材和臉上都有些變形。
他并不是陳王莊本地人,是跟著姐姐逃荒過來的。
姐姐嫁給了王來順家大哥的兒子,屬于跟王立獻、陳凌一個輩分。
這人從小就被叫瘸子,大名沒幾個人知道,像是六妮兒他們都是一口一個瘸子老舅,瘸子舅爺的。
崔瘸子自己都不當回事,也不存在啥不尊重人的問題。
“嗯,來進點貨,這就是素素的妹子吧?真是個伶俐的小丫頭,來,吃奶糖。”
崔瘸子笑瞇瞇的從身后抓了把糖,塞到王真真手里。
村里向來是藏不住事的,在村頭放個屁,村尾都能聞到臭味兒,崔瘸子自然也知道陳凌家的大舅哥和小姨子來了。
“姐夫…”
王真真抓著糖,抬頭看向陳凌,大眼睛有點不知所措。
“沒事,收下吧,這也是個哥哥。”
陳凌摸了摸小丫頭的腦袋瓜,笑著道。
然后跟崔瘸子聊了幾句話,待他離開后,才回到車旁,繼續賣雞蛋。
“奶糖好吃嗎真真?”
“好吃,老甜了,還軟乎,姐夫你也吃。”
“哎喲,真真可真懂事,你覺得好吃一會兒咱也去買點。”
農貿市場的南半邊是賣瓜果蔬菜的,北半邊是糧油和小食品、衣服、玩具之類的混雜區。
像崔瘸子這樣的都是去那邊進貨。
“夠了姐夫,奶糖貴。”
“哈哈,這貴啥,等咱把雞蛋、鴨蛋賣了,能換一拖拉機的奶糖。”
陳凌說完這話沒過幾分鐘,就有小販找了過來。
見到陳凌就抱怨,說等了他大半個月都不見人,他們都快收不到貨了。
也就是今天看到兩只狗了,才趕忙過來看看,真是讓他們苦等。
“好家伙,兄弟你這都換上汽車了啊。”
“沒,朋友的。”
“那也了不起,啥時候再多拉幾車菜過來,年底換輛小汽車不成問題。”
“不賣菜了,又忙又累的。”
“不是吧,能賺錢累點咋了,為啥不干?”
陳凌只是搖搖頭,并不多言。
等家里建完新房后,雞蛋、鴨蛋、鵪鶉、兔子每月就能賣不少錢。
至于賣菜還是算了。
自家菜園子的菜夠吃就行,起早貪黑的倒騰那個干啥。
或許天冷了,在家閑著沒啥事干得時候,會往城南小院出幾次攤,其他時候也不慌著掙錢,把自己搞這么累太不值當了。
“兄弟你可真是…”
“俺還從來沒見過你這樣的。”
小販們沒啥文化,一時間不知道說啥好,只是不斷搖頭嘆息著,帶著陳凌去過秤。
賣完雞蛋、鴨蛋,陳凌就帶著小姨子去逛市場了,留下兩只狗看著車。
接下來小半天時間,陳凌帶著小丫頭把市場逛了個遍。
吃的、穿的、玩的每樣都買了不少,讓王真真開心的不得了。
回到車上后,還抱著她的東西不撒手呢。
“咋樣?文具盒還滿意不?”
“滿意,三層的文具盒哩,漂亮得很,姐夫你真好,嘿嘿嘿。”
小丫頭以前的文具盒還是王素素上學那時候的,用了都快十年了,終于能換新的了,高興勁兒半天下不去。
“走,再帶你進城轉轉。”
今天除了給小姨子買東西,還要給汽車加油,給大舅哥換新車胎的,他可沒忘,就驅車在縣城轉了一大圈,辦完這些事,又買了些肉這才回家。
回來前,他還特意繞到中學那邊,讓王真真在車上等著,自己回小院看了看,里面除了幾個油坊老板塞的紙片外,來買菜的已經極少,都是油坊老板們在求花生,有的來了不止兩三趟,只是他現在也顧不上這邊,鼓搗這玩意兒也費力氣得很。
還是等等吧。
等自家田里的花生、大豆收了再送,正好那時候田里也要開建了。
要忙就一起忙。
“哥,哥,你看,姐夫給俺買的文具盒,三層的,好看不?”
一回到家,陳凌剛把車停穩,王真真就抱著東西跳下去,興沖沖地找王慶文炫耀去了。
“你家里不是有嗎?咋還買?盡攛掇你姐夫亂花錢!”
王慶文看到妹妹抱著一大堆東西,就忍不住皺起眉頭來。
“家里那個舊了…”
小丫頭一看大哥這模樣,臉上的笑容頓時凝固住了。
心想要遭,高興過頭了。
“舊了又不是壞了,還能用,為啥買花錢新的?”
王慶文正幫著和泥呢,這下子也沒心情和泥了,扔下鐵鍬拍了拍手,問道:“懷里抱的是啥?”
“姐夫給俺買的新衣裳,還有新涼鞋。”
王真真在家不怕爹娘,就怕這個大哥,這時也是一邊看著大哥臉色,一邊小聲期期艾艾的道。
王慶文眉頭皺得更厲害了,正好陳凌這時也是兩只手拎滿了東西過來,仔細一看,有吃的有玩的,好家伙,就沒一樣‘正經’玩意兒。
“這是啥?不是,我說你這奶糖跟方便面咋都買了兩大包?”
“這不是真真喜歡吃么。家里也常有小娃娃來玩,就多買了點。”
陳凌笑了笑,小娃娃們除了糖之外,就饞方便面。
這時候的方便面還沒那么多花里胡哨的調料包,但論味道,卻比后世要強得遠。
王慶文當著這么多人的面也不好說陳凌啥,給了一句“就會亂糟蹋錢”,轉身氣得吭哧吭哧的去鋤泥去了。谷 這時候,冰棍也才五分錢一根,雪糕一毛,方便面就貴了,有三毛的有五毛的,其實兩包東西花不了多少錢。
但大舅哥這人吧,還是老輩人的思想,覺得花一塊兩塊的,解解饞,過過嘴癮,這就很了不得了。
哪有陳凌這種做法?又不是啥正經吃的,買一堆回來。
還買文具盒,他上學都是用雙寶素的紙盒子裝鉛筆,也沒見咋不好了。
“慶文哥別生氣,富貴也是見你們來一趟不容易,小姨子來,還不興他這個當姐夫的表示表示嗎?他這也是高興。”
“說得對,不過有慶文這樣的大舅哥,是富貴的福氣,他這娃是該有人管著點,管著才有出息哩。”
有人這樣勸著,王慶文倒是不那么氣了,其實他就是恨鐵不成鋼。
明明大好的青年,是塊成事的料子,非得不學好。
這大手大腳的花。
不攢點家底,以后有了娃可咋辦?
萬一不小心超生了,給人交錢都費勁…
想想就讓人上愁。
不管大舅哥咋想,又忙了三四天之后,陳凌家的房子終于建好了。
前院房子拆了之后,跟原來比起來,新院子要大得多,原來家里的棗樹、桃樹、梨樹撐起來的蔭涼地能覆蓋住大半個院落,現在只能蓋住東南角的一片。
墻砌得規規整整,荷花池重新壘的高高的,用青石條圍著,還有漂亮的院壩、臺階,在陳凌特意囑咐下,還建上了狗窩跟雞舍,鴨圈跟兔子窩也找了塊地方,重新修葺了一遍。
牛棚則安排在了東南角,原本兔子打洞的地方。
除了這些之外,陳凌還栽了點竹子,在院子中央圍了一片小竹圃出來,竹子是經過他洞天改良過的,長得郁郁蔥蔥,為新建的院落增添不少生趣,看上去也不會空落落的。
竹圃東邊的不遠處,則放置著大磨盤。
現在院子里雖然沒了葡萄架跟花壇,但根還在地下沒刨出來,明年春天的時候澆點水,又能夠重新繁茂起來。
八月初十這天,陳凌和王素素搬到了新屋,這季節日頭毒,山上的早晨跟晚上風也大,房子建好,干得挺快的。
家里換了新模樣,黑娃和小金也是興奮的滿院子瘋跑,一會兒嗅嗅這里,一會兒聞聞那里,然后就叼著自己的飯盆子回到自己的小窩,翻來覆去的在里面打滾,大半天安分不下來。
房子建好,換新居了,初十這天陳凌又在家請了頓飯,這次找他喝酒的倒是不多,全是找王慶文的。
這頓酒喝的,王慶文第二天中午才醒過來。
不過令他奇怪的是,并沒有以前喝多酒之后的頭疼欲裂的感覺,胃里也沒啥不舒服的。
其實昨天他也挺高興,這幾天他對妹夫改觀越來越大了,他娘的,市里的領導都跟他有交情,稱兄道弟的,汽車任他開。
甚至在鄉里、縣里也掛上號了,領導們都知道他的大名。
鄉里管計劃生育的也跟他關系還不錯,這家伙,之前白為他擔心了。
之后沒別的,除了高興還是高興。
心想妹妹總算熬出頭了。
日子越過越好,這幾天下來一些事他也看在眼里,這個妹夫現在對妹妹真是沒得說,說不好聽的,他自己對媳婦都做不到這樣,這還有啥不放心的呢?
就是這小子花起錢來沒個數,這一點得好好跟他說道說道。
所以昨晚就誰勸酒也是來者不拒,喝了個酩酊大醉,讓村民們對陳凌這大舅哥是交口稱贊,覺得這是個實在人。
還有人喝痛快了,當場就要跟王慶文拜把子的。
還好王來順最后勸住了。
喝完這頓酒,眼看著在妹夫家住了快一周了,這馬上就要過中秋,大舅哥就準備八月十二往家里趕呢。
所以八月十一這天醒過來之后,王慶文憋了幾天的話再也憋不住了,當著王素素的面把陳凌叫了出去。
“以后有啥打算不?”
“就種種菜,種種果樹,養點東西,過倆月再把田里圍起來建個農莊,其他的還沒想那么遠。”
“這樣其實也行,不過我看你認識不少人,咋沒想著吃公家飯呢?”
“我這性子不合適,不會迎合人。”
聽到這話,大舅哥嘆了口氣,之后無非就是一些勸他花錢要有個數,得為將來打算之類的話,唯恐他坐吃山空,攢不下家業。
陳凌也都點頭應是。
被人說教是件令人心煩的事,但就像村民們說的那樣,陳凌現在無父無母,有這樣一個大舅哥時常管教著,并不是啥壞事。
換成其他人家,不想著從妹妹這里占便宜就是好的,誰管你這攤子破事?
陳凌自己也知道,所以也就耐心聽著。
王慶文看這妹夫態度挺好的,是聽勸的模樣,心里也舒坦不少。
他對陳凌是抱有希望的,年初讓他狠揍了頓就有這么大的改變,這半年里也確確實實折騰出一番樣子,要說不滿意,那是假話。
這小子又不是啥蠢人,還會跟外面的人打交道。
在他看來,只要踏踏實實的,不搞歪門邪道,他這妹夫將來絕對能成事。
“哥,你這過了八月十五,也得回去上課了吧。”
王慶文是風雷鎮中學的老師,教數學的,幫陳凌干活這幾天,老被人說這大舅哥看氣質就不像莊稼漢,沒想到干起活來還挺伶俐,這就是因為教書多年的緣故,不論穿著還是言談舉止都跟村里人差別挺大的。
“嗯,是要重新開課了。”
王慶文點點頭,這次他們那邊學校受影響不小,也是重新翻蓋了一下,這段時間學校就停課了。
“真真在這兒多住一陣子吧,你過些日子要跟你們隊上一塊進山,這樣素素在家也有個伴兒。”
“好,我們村小學也要重新建,我明天找人問問,先送真真去城里上課吧,三年級了,跟不上進度留級挺麻煩的。”
陳王莊小學離村里的堰塘太近,也被泡垮掉了,這陣子村里小娃娃們都沒上學,整天到處瘋跑。
不過他們到底年紀小,王真真不能跟他們比,今年都三年級了,不能老耽擱著。
王慶文聽到這話后露出笑容,這妹夫果然不一樣了。
隨后往院里瞧了一眼,發現妹妹似乎在偷聽,就不動聲色的給陳凌遞了根煙:“凌子,去村外轉轉吧,我還有個事想問你。”
陳凌心頭一跳,聽大舅哥這語氣不會又有啥大事吧?不過還是點點頭跟了上去。
半晌后。
兩人繞著村子轉了圈回來,迎著王素素擔憂的眼神進了家。
趁著王慶文不注意,陳凌沖媳婦眨了眨眼,示意沒事,讓她放心。
其實大舅哥找他也沒聊別的,就是問生娃的事,怕王素素聽到難堪,也怕外人聽到說閑話,就沒在家門口問。
對于這事,陳凌也很無奈,他明明已經很努力了,但王素素就是沒能懷上。大舅哥還擔心上次把他身子骨打壞了,擔心得不行,讓陳凌哭笑不得,卻也沒辦法解釋。
他現在的身子骨有多強,他自己最清楚,王素素懷不上,可能還是時機不對吧,有洞天傍身,其實這也不是啥大問題。
繼續努力耕耘不懈怠就是了。
“真真,我明天就回去了,你在姐姐家要聽話,知道不?”
到了屋里,王慶文揪了揪小妹的辮子,叮囑道。
“哎呀,俺知道了!”
王真真有些惱火的抬起頭,不滿的叫嚷道:“哥你咋學的跟姐夫一個樣,動不動揪俺辮子,禿了咋辦?”
陳凌拍了拍自己的腦袋,笑道:“怕啥,禿了姐夫的頭發借給你。”
小丫頭頓時臉上怒氣更重:“臭姐夫,凈會糊弄俺。”
她又不是三歲小娃娃,頭發哪能換著長。
陳凌笑了笑,也不搭茬,小姨子這都十歲了,現在不逗,再大點就不好玩了。
王素素笑看著他們玩鬧,給陳凌和大哥倒上茶水,然后就拿著錘子、釘子在屋里的墻上掛那些趙大海送來的油畫。
等掛好后,就捧著簸籮,坐在門檻上,聽著陳凌跟大哥說話,看著妹妹追著滿院的小兔子來回跑,開始做些針線活,這眼看又要入秋了,換季的衣服要早點準備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