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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3 眾叛親離

  何文淵跟閣臣王一寧,都是在景泰帝易儲廢后這個特殊時期,為了掌控朝中的話語權特別擢升的官員,但是他們兩個人之間還是存在著本質上的不同。

  王一寧是靠著太監援引入閣,天然在文官集團中帶有著政治不正確,一旦沒有了權閹的靠山,就會淪為被眾人鄙夷的對象。

  還好王一寧是入閣了,沉憶辰身為內閣首輔只看能力,不看出身。要是他擔任六部尚書這類官員的話,估計連自己部屬都指揮不動,成為一個徹徹底底的傀儡上司。

  何文淵卻截然相反,他是科道言官出身,早年間考察吏治打響過赫赫威名,屬于文官集團的中堅力量。只不過正統六年因跟劉球一起反對麓川戰役,得罪了權閹王振跟勛戚集團,這才被迫致仕還鄉。

  但得罪權閹這樁事跡,仕途上是損失很大,卻在清流中贏得了極大的聲望。這也就是為什么,他被景泰帝起用回朝,直接就能擔任吏部尚書這種“天官”職位,還加銜跟沉憶辰同檔的“太子太保”。

  本來按照這個趨勢走下去,等到禮部尚書胡濙告老還鄉,那么文官集團領袖基本上就是何文淵上位。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誰能料到景泰帝朱祁玉短命還絕嗣,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面前何文淵沒有任何優勢,加上回鄉這么多年除了聲望外,事實上在朝中沒有打造出什么根基。

  畢竟明朝的科舉制度注定了,只有擔任過會試總裁得到“座師”身份的官員,才有資格聚集門生故吏成為朝中一方大老。

  何文淵除了面子威望上過得去,這兩年一直沒有什么實權,現如今文官集團中激進少壯派官員的倒戈,讓他終于看到了一絲成為百官之首的機會。

  胡濙要是沒有雄心壯志壓制權臣,還大明一個朗朗乾坤,那還不如退位讓賢,自己來統率文官集團恢復朝堂規矩!

  何文淵的這句諷刺,讓胡濙的臉色變得很難看,他知道對象有備而來是準備挑事,只是沒想到會如此不給面子。

  “只要利國利民,惺惺相惜有何不可?”

  如此蹬鼻子上臉,胡濙有些動怒的強硬回了一句。

  “何事都不知道,如何判斷利國利民?”

  “全憑己心!”

  沒法解釋,那就干脆不解釋,胡濙身為七朝元老,三朝托孤重臣,論身份、地位、資歷皆在何文淵之上。

  想要做點什么事情,與何人交好,難道還需要通過你審批嗎?

  何文淵當年擔任監察御史的時候,就曾贏得過一個“鐵面御史”的稱號,加之敢于硬頂王振,從側面也能看出來此人性格比較強硬。

  一般人見到胡濙隱約動怒,估計質問都會點到而止,特別到了閣部重臣的級別,雙方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何必把場面弄的特別難看。

  但何文淵卻不打算給面子,依舊強硬懟道:“今日沉憶辰頒布考成法,令內閣凌駕六部操控百官,明日就能更進一步大肆排除異己,行事獨斷專權。”

  “朝堂前有王振禍國殃民,后有石亨逼宮造反,難道還要看到出現一個沉憶辰只手遮天嗎?”

  “大宗伯這句全憑己心,請恕本官無法贊同,朝堂不能任由沉宮保肆意妄為!”

  話音落下,在場眾官員中幾乎有超過半數,當場就叫好連連稱贊。何文淵簡直就是說出了自己的心里話,誰知道沉憶辰這般獨權是為國為民,還是為了一己私利。

  就算話說回來,今日沉憶辰可以秉持公心大義,那日后享受了權力巔峰帶來的快感,又還能保持初心嗎?

  歷史上前半生英明神武,后半生昏庸無道的人比比皆是,就連皇帝都不例外,胡濙拿什么保證沉憶辰不會成為下一個?

  “何尚書煌煌之言,真是令人振聾發聵,不得不防啊!”

  “大宗伯,吾等雖然不知道沉宮保到底與你談了些什么,但不能把期望寄托于自律上面,朝堂運行之道在于平衡,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

  “下官斗膽進言,沉憶辰絕非良善之輩,他突然頒布考成法后續定然有大手筆。今日要是不極力反對,來日再無對抗余力。”

  “本官附議大冢宰之言,家國大事不能秉持個人私交,還請大宗伯向陛下仗義執言!”

  你一言我一語的反對聲音不絕于耳,這種場面已經徹底超出了胡濙的掌控,他想過自己放任沉憶辰施政,肯定會遭受到一定的非議。

  但是胡濙沒有預料到,反對會如此激烈,以至于自己仿佛眾叛親離。

  說實話,這就是地位跟眼界的差別,帶來的不同立場思考方式。胡濙洪武八年生人,到明良二年已經年近八旬,放在封建時代已經稱得上是老壽星。

  他的人生經歷帶來的沉淀,覺得能接受利益受損的事情,放在激進少壯派官員中屬于絕對不能容忍。畢竟你胡濙已經位極人臣,再往上撐死不過是死后加封“三師”,皇帝再賜個“文”字開頭的謚號。

  我們這群中間階層的官員,還眼睜睜的等待機會往上爬,沉憶辰考成法一頒布,勢必資源會向沉黨官員傾斜,等同于升遷無望。

  說穿了這么激烈的反對“逼宮”,說為家國天下都是虛的,嘴上都是主義,心中實則都是生意。

  胡濙再如何解釋,都不可能說服今日這群傳統文官,當他不能代表自己所屬集團的利益,那么就得換一個人上位!

  其中道理胡濙自然是明白,可真正擊潰他內心最后一道防線的,卻是自己一手培養出來的接班人。只見面對群情激憤的場景,楊鴻澤站了出來說道:“恩師,不管沉宮保有著何種遠大目標,以至于讓您選擇妥協配合。”

  “但大明的走向不能寄托于個人身上,只有禮法并施才是治國長久之道,滿朝文武必須站出來反對!”

  楊鴻澤此刻臉上神情,肅穆中帶著一縷痛苦,站出來反對胡濙的妥協退讓,其實他內心里面思考掙扎了許久。畢竟一方是培養自己的恩師,另外一方卻是寒窗苦讀這么多年的理念。

  身為一名傳統的理學文人,楊鴻澤遵循的便是刻板的禮數法度,容不得各種改革變法。之前許多時候不涉及到理念之爭,他可以憑借一腔公心大義配合沉憶辰穩定朝局。

  但是現在沉憶辰的作為,讓他感受到了權力愈發集中,加之恩師胡濙的暗示,幾乎可以肯定對方在籌備著一項翻天覆地的計劃。

  變則生亂,楊鴻澤認為目前朝堂政治處于最好階段,邊疆穩定百姓得以休養生息。沉憶辰要是這么折騰下去,可以預見到內部將派系爭斗攻訐不斷,外部窮兵黷武混戰不休。

  傳統士大夫的“王道”核心思想,在于統治者內備圣人之至德,施之于外,則為王者之政。很明顯沉憶辰的做法,是走了一條截然相反的“霸道”。

  當畢生信仰的理念與恩情出現沖突,楊鴻澤最初選擇成為“衛道士”,站在了胡濙的對立面。

  聽著學生的反對,胡濙瞪大眼睛微張嘴巴,望著楊鴻澤心中情緒可謂是五味雜陳。

  身為一手培養的老師,他很清楚楊鴻澤的性格,當初胡濙也正是因為看中他這點,認為絕對不會跟沉憶辰同流合污,才選定為自己在官場的接班人。

  結果造化弄人,楊鴻澤同樣是基于這點,卻變成了反對自己。

  “大宗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連楊中堂都不贊同綏靖沉憶辰,難道您還打算眼睜睜看著他發展下去禍國殃民嗎?”

  何文淵同樣是官場老油條,從胡濙臉上細微的表情變化,立馬察覺到對方被自己弟子的話語直擊內心了。打鐵要趁熱,今日要么就是把胡濙這只老狐貍給逼出山,讓他站出來跟沉憶辰打擂臺。

  要么就是把他給逼退位,文官領袖這個位置當有能者居之,何文淵相信朝堂在自己的主導下,定能撥開云霧見天日!

  “大宗伯,不能再優柔寡斷了,時間不等人啊。”

  通政使樂惲緊接著配合了一句,他知道胡濙正處在抉擇的關鍵點。

  “大宗伯,還請挺身而出,匡扶江山社稷!”

  戶部尚書俞士悅拱手行禮,共同向胡濙施壓。

  “還請大宗伯匡扶江山社稷!”

  在場的文官集團官員們,紛紛起身向胡濙拱手躬身,哪怕想要取代的何文淵同樣不例外。

  望著眼前一片“逼宮”的同僚,胡濙手臂不知是因為激動,還是因為急切,下意識的微微抖動了起來。

  短暫沉默后,胡濙這才站起身來,朝著眾人回道:“本官已心中有數,會給諸位同僚一個交代,暫且請回吧。”

  請回?

  面對胡濙這種回答,何文淵現在是不滿意的,他擔心這是對方的拖延之計。

  但是胡濙這么多年的資歷跟威望擺在那里,在場的眾官員大多數臉上一喜,不相信堂堂大宗伯會做言而無信之事。既然說會給眾人一個交代,那么就必然會言行一致。

  “吾等謝過大宗伯力挽狂瀾!”

  又是一致的鞠躬致謝,官員們紛紛拱手告辭,見到這種場景何文淵知道不能強求,某種意義上目的算是達成了一半,接下來就看沉憶辰如何應付了。

  看著眾官員的身影消失在視野之中,胡濙仿佛渾身力氣被抽空了一般,踉蹌的倒向太師椅。見到家主這個模樣,親近的幕僚跟老仆趕緊沖了過來,一把將他扶住,急切的詢問著身體情況。

  畢竟胡濙已經年近八旬,情緒激動之下出現個什么三長兩短,是再正常不過多事情。

  面對幕僚跟老仆的關切詢問,胡濙僅是臉色蒼白了擺了擺手回道:“不礙事,扶老夫去書房,我要上疏給陛下。”

  “老爺,現在夜已深了,何需急于一時,還是趕緊叫大夫過來給您看看吧。”

  “不,扶我去書房!”

  胡濙強硬的回了一句,語氣中甚至帶著些許怒意,見到家主如此堅決,幕僚跟老仆不敢違逆,只能把他踉踉蹌蹌的扶到書房,然后備好筆墨紙硯。

  顫顫巍巍的拿起毛筆,胡濙望著眼前空白的宣紙奏章,一行老淚從眼角滑落,然后暗然落筆。

  次日清晨,沉憶辰如同往常一樣坐著馬車前往文淵閣當值,不過宮中就看到神色凝重的趙鴻杰,他趕忙靠了過去說道:“向北,昨夜出了點問題,現在陛下緊急召見你。”

  自從沉憶辰擔任帝王師之后,他跟明良帝朱見清的關系逐漸熟絡了起來,基本上隔三差五就去乾清宮講學。

  不過大多數情況下,沉憶辰講的都不是傳統四書五經內容,相反是一些關于天文地理,以及五湖四海的趣事,給明良帝打開了一個全新的世界。

  至于朝政方面的事務,基本上是全權交由沉憶辰處理,除了偶爾在重要朝會上逢場作戲的匯報一番。畢竟年僅六歲的明良帝放在后世,才剛上小學的年紀,哪怕宮中兒童教育比較超前,依舊不可能處理復雜政務。

  今日這突然召見,確實有些非比尋常,沉憶辰于是開口問道:“昨夜出了什么問題?”

  “朝廷文官齊聚大宗伯府上,清早他就呈遞一封奏章繞過通政司跟內閣,直接送到了陛下御桉。內容除了曹吉祥跟陛下外,其他人不得而知,我猜測是跟你頒布的考成法有關。”

  胡濙還是被推出來了嗎?

  得知這個消息,沉憶辰沒有多大意外,既然身為文官集團領袖,那么胡濙代表的就不僅僅是自己,而是整個利益集團。不管內心真正想法如何,當整個利益集團達成一致,那么他就必須站出來發聲。

  “我知道了。”

  沉憶辰點了點頭,就改變前行方向,準備先去乾清宮。

  “向北,要不要我做些什么準備?”

  看到沉憶辰云澹風輕的模樣,趙鴻杰反倒是有些緊張,打算留好后手。

  “準備什么,誰反對就逮捕誰入詔獄嗎?”

  沉憶辰笑了笑,然后搖了搖頭道:“我不是什么獨夫民賊,大宗伯同樣不是蠻橫之人,捂嘴是擋不住悠悠眾口的。”

  “現在僅僅是個開始罷了,未來還有許多艱難險阻,雖千萬人吾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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