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說是石亨整個人驚呆了,就連聆聽圣旨的其他朝廷重臣,此刻都是瞪大了眼睛,用著不可思議的眼神望向沉憶辰。
景泰帝托孤的傳言已久,幾乎絕大多數人都認為,沉憶辰跟石亨兩人權傾朝野,必然在托孤大臣名單中占據一席。如果皇帝想要分權制衡再加幾席的話,那么撐死就是內閣首輔陳循,禮部尚書胡濙,兵部尚書于謙三人有機會。
連吏部天官王直這種朝廷重臣,考慮到他軟弱的性格跟略顯淺薄的根基,恐怕都要稍遜一籌。
要是景泰帝朱祁玉還不滿足,想要繼續在托孤顧命大臣的名單上繼續加人,那么這份遺詔很大概率發不出來。原因在于權力欲望是自私的,沒有人愿意跟別人分享,沉憶辰亦或者石亨會讓臥榻旁他人酣睡?
結果現在托孤大臣不僅僅是人多的問題,簡直是多到離譜,京師中樞幾乎有點資歷跟威望的重臣,堪稱全員上榜。甚至很難讓人不懷疑,要是魏國公沒居守南京,英國公不是幼子襲爵,黔國公沒有永鎮云南,恐怕他們都將成為托孤大臣!
這種遺詔能頒布出來,到底哪里出了問題?
望著石亨那副吃了屎一樣的表情,沉憶辰卻是神情澹然,緩緩把手中遺詔給卷上,還給了通政司的蕭彝歸入宮中檔桉。
早在幾個月前皇太子朱見濟薨逝的次日,沉憶辰就來到了成國公朱勇的書房,與他商議該如何去壓制忠國公石亨。并且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要是軟的不行就來硬的,提前調集兵馬來個先下手為強。
不過這種想法被成國公朱勇給勸阻了,皇權交替這種動蕩時刻起兵,對于家國天下的危害甚大,說不定會造成遍地烽火的局面。
于是乎最終選擇了剛柔并濟的方式,用托孤大臣的名額來交換石亨對皇子朱見清的支持,從而避免內戰的提前發生。
當然,托孤大臣贊襄一切政務的權力太大了,并且軍政合流簡直就是給石亨如虎添翼,他的勢力很快就會膨脹到壓制不住的地步。
想要消除這個弊端方式也很簡單,那就是削弱托孤大臣的權力,以及增加托孤大臣的數量,讓其達到互相制約平衡的局面即可。
用當時成國公朱勇的話語來形容就是,當朝中人人都頂著一個托孤大臣的名號,頭銜的權力跟含金量將會極度降低,轉而變成人人都不是托孤大臣。
可能在外人眼中沉憶辰同樣是個“權臣”,他這些年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掌控朝野,是絕對不愿意大肆擴充托孤大臣來稀釋自己的權力。
但現實沉憶辰卻這么做了,主動稀釋放棄了自己的“托孤大臣”權力,來跟石亨完成了一換一,斬斷了后者伸向朝政的那只手!
“好,好,好!”
一直沉默不語的內閣首輔陳循,直到這一刻臉上浮現出一抹肆意的笑容,連喊了三聲“好”字。
“本閣部為官數十載,卻接二連三的看錯了人,不過有幸的是,最后沒有看走眼!”
“哈哈哈…”
陳循放肆大笑了出來,然后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中揚長而去。
那日慈寧宮門前的碰面,陳循面對沉憶辰跟石亨的聯手一敗涂地,最終退讓妥協放棄了擁立沂王朱見深的想法,等同于放棄了主宰朝政的夢想跟野心。
權勢交到沉憶辰手中,那時候的陳循不知道未來走向是怎樣,做出這個選擇無非就是兩害相較取其輕,沉憶辰掌控朝野總歸比石亨武人當國要強。
但是現在陳循看清楚了,從始至終沉憶辰跟石亨都不是一路人,并且這個天下也唯有沉憶辰可以壓制住石亨,至少未來的大明江山社稷可保無憂!
歷經數朝沉浮,雖說陳循沒有抵擋住權勢的誘惑,滋生出野心想要爭奪從龍之功。但終究他還是有些文人的理想,期望能四海升平出現個開明盛世。
如今心中“禍亂朝綱”的大石頭得以放下,陳循感到無比的輕松,等到新君即位皇帝喪禮結束,自己就可以安安心心的告老還鄉,朝中權勢就任由他們去爭奪吧。
陳循的放肆狂笑,也讓許多在場重臣領悟到了其中意義,看向沉憶辰的眼神全部多了幾分復雜敬佩。不少閣部大九卿離去之前,還默默朝著沉憶辰拱了拱手,這是一種無聲的認可。
只不過這一切放在石亨的眼中,一股被出賣跟戲耍的怒意直沖腦門,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仿佛有一種要當場把沉憶辰給斬殺于此的跡象。
面對這種場景,趙鴻杰下意識把手放在了腰間的繡春刀柄上面,紫禁城內除了錦衣衛等一眾天子親衛能攜帶兵器外,任何臣子進宮都得經過搜身檢查,不允許攜帶任何違禁品。
但現在先帝駕崩,新君還未登基,正處于混亂期。忠國公石亨要想偷偷帶個兵器入宮,對他而言不是什么難事。
退一步說就算沒有攜帶兵器,以忠國公石亨那萬夫不當之勇,以及他侄兒石彪等一種宗族子弟的彪悍,突然動手僅靠自己跟還真不一定擋得住。
伴隨著眾人離去,乾清宮的大行皇帝靈堂面前,沉憶辰跟石亨之間愈發彰顯出一股劍拔弩張的架勢。面對這宛如實質性的殺氣跟威壓,沉憶辰把手背負身后臨危不懼,眼神從始至終對視著石亨。
“沉憶辰,你以為本公是什么可以隨意戲耍的跳梁小丑嗎?”
對峙許久,忠國公石亨咬著牙一字一頓的說出這句話,這份遺詔簡直是對自己的莫大羞辱!
“忠國公誤會,本閣部從未想過戲耍之事。”
“那托孤大臣為何會有這么多人?”
“圣意如此。”
聽到沉憶辰這句話回答,忠國公石亨瞬間怒發沖冠,這小子不僅僅是用遺詔羞辱了自己,現在還在侮辱智商。
大行皇帝駕崩前那種狀態,還能對身后事做出什么安排,就算是有,也僅僅是沉憶辰一個人知道,遺詔命誰擔任托孤大臣,還不是沉憶辰說了算。
此子連弒君之舉都敢做,害怕修改一個小小的遺詔?
“是可忍孰不可忍,沉憶辰,你難道認為本公不敢動手嗎?”
咬牙切齒的說出這句話,忠國公石亨還向前邁了一步,與此同時他的侄兒石彪、石溟,族親石永興、石沖等一眾將領,全部殺氣騰騰的朝著沉憶辰圍了過來,一副要在皇帝靈前動手的模樣。
“大膽,忠國公,你可自己在做什么!”
趙鴻杰此刻怒喝一句,然后“刷”的一聲直接拔出了腰間的繡春刀。
這一下乾清宮靈堂前的宮女太監,以及留守的鴻臚寺跟禮部全員,全部慌亂的在角落擠成一團。任何人都想不到,石亨會猖狂到如此地步,舉動跟亂臣無異。
“沉憶辰,如果今天不能給本公一個交代,你走不出去乾清宮。”
石亨此刻語氣冰冷到了極致,要知道歷史上他的提攜恩人于謙,僅僅是在朝堂上拒絕了他的示好,這份仇就記恨了八年之久。
南宮事變發生之后,立馬向明英宗朱祁鎮誣陷于謙,致使一代名臣含冤受死。
沉憶辰這份操作,不僅僅是在顏面上羞辱了石亨,還實實在在的傷及他的切身利益。走不出去乾清宮絕不是簡單的威脅,石亨是真敢謀逆奪權,把大明皇帝淪為傀儡。
換做一般朝臣面對這種局面,估計會被石亨嚇的心驚膽顫,沉憶辰的嘴角卻輕輕上揚,臉上浮現出一抹嘲弄笑容回道:“忠國公,本閣部要是有事,信不信你同樣走不出乾清宮?”
幾乎就是在沉憶辰話音落下的瞬間,大批禁衛將士就從乾清宮偏殿蜂擁而出,為首的正是京衛指揮同知王政。
只見他全副武裝到走到了沉憶辰的身邊,躬身抱拳道:“卑職任憑沉閣老調遣!”
說罷,王政就抬頭轉身,用著兇狠的目光注視著石亨以及他的一眾部將。
要知道王政可不是什么京營少爺兵,他是實打實跟著靖遠伯王驥參與了第二次麓川戰爭,并且足足在緬北跟天竺北部叢林里鏖戰五年,硬生生追擊萬里把賊首思任法的頭顱帶回了京師。
論殺氣跟勇武,王政可能不如石亨,但絕不在他的宗族部將之下!
“沉憶辰,原來你早就準備好了,還安排了后手。”
“其實不算安排,恰好王同知今日執守,本閣部就把他調了過來有備無患。”
沉憶辰依舊神情平靜的回了一句,他確實沒有提前在宮中安排伏兵。原因在于皇帝大喪這種特殊敏感時期,你要調兵入宮不管是想要做什么,到最后都會被解讀為有不臣之心。
另外就算是忠國公石亨不善謀略,性格比較莽撞沖動,他的背后絕對有著頂尖的幕僚團隊出謀劃策。能做出把襄王世子跟長孫捏在手中的高明舉動,監視自己跟京營兵馬動向,那是最為基本的操作。
沉憶辰要是大舉調兵,那么今日石亨就不可能僅領著親族部將前來,他同樣會調集五軍營的兵馬。
為了不引人注目,沉憶辰連趙鴻杰的錦衣衛都沒有安排,僅僅通知了外界并不知道的王政作為伏兵,防止忠國公石亨惱羞成怒之下突然暴走。
事實證明,沉憶辰確實比較了解石亨,做到了有備無患。
聽著沉憶辰的回答,石亨怒極反笑道:“好一個有備無患,既然沉閣老已經圖窮匕見,那本公自然得奉陪到底。”
“今日出了紫禁城的宮門,本公倒想看看沉閣老跟成國公,能不能擋住我麾下兒郎的兵鋒!”
石亨放棄了迎立外藩的想法,配合沉憶辰扶植了朱見清上位,結果卻被狠狠的擺了一道一無所獲。
這口氣石亨絕對咽不下去,并且他同樣了解沉憶辰,如果選擇隱忍退讓以此子的才智,日后自己會被一步步的玩死,還不如起兵來個魚死網破。
反正新君尚未即位,襄王世子跟長孫被秘密安置在京師,隨時可以拿出來立旗!
到了這種局面可以說撕破臉皮了,但沉憶辰卻面帶笑容不緊不慢的回道:“忠國公,何來圖窮匕見,本閣部始終沒有與你為敵的意思,相反還很期待繼續合作。”
本來石亨都打算好漢不吃眼前虧,先離開宮中再調兵開戰,結果沉憶辰這句話簡直沒有把他肺給氣炸。這小子把自己當猴耍了,現在還說什么繼續合作,是覺得自己真傻嗎?
“沉憶辰,不要欺人太甚!”
感受到石亨的怒氣已經到了臨界點,沉憶辰這時候收起了臉上的笑容,然后朝著身邊已經拔刀趙鴻杰跟禁衛軍做了一個手勢,示意他們把刀給收回去。
同時沉憶辰還往前走了一步,更為靠近石亨展現出自己的誠意。
“忠國公,本閣部沒有羞辱你的想法,更沒有與你開玩笑。”
“遺詔之事確實與我有關,但這僅僅是為了明修棧道,暗度陳倉,讓朝中眾大臣不再把你我當成一伙,從而放松警惕可以更順利的進行后續操作。”
要換作是之前,忠國公石亨聽到這話估計還將信將疑,現在他當即反駁道:“你我現在掌控大明接近五成兵馬,還需要朝臣放松什么警惕,這豈不是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
“那還有其他五成呢?”
沉憶辰反問了一句后,立馬繼續說道:“朝野內外把你我皆當做了權臣,沒有了大義的名號加持,忠國公真以為五成兵馬就能穩操勝券?”
“古往今來權臣莫不是兵強馬壯,卻有幾個好下場的。強如王莽、霍光、朱溫等等,最后都免不了身敗名裂的結局,忠國公認為自己現在權勢能強過上面哪個?”
“當你我成為朝野內外眾失之的,那么‘勢’便不在我們這邊,逆勢而為必敗無疑!”
沉憶辰一頓義正言辭的言語輸出,讓石亨想要反駁卻找不到關鍵點,甚至心中隱隱萌生出對方說的在理的錯覺。
眼看著“洗腦”即將要起作用的時候,石亨突然回過神來問道:“可問題是你現在弄出這么多托孤大臣,反倒壯大了文官的權勢,本公又得到了什么?”
聽到這個問題,沉憶辰神秘一笑道:“托孤大臣是有點多,那想辦法弄掉幾個不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