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鴻杰的話音落下許久,阮浪卻始終低垂著腦袋沒有任何回應,不知是昏死過去,還是不愿意回答。
“拿桶鹽水潑醒。”
一聲令下,一桶冰冷的鹽水潑在阮浪的身上,嚴寒加上刺痛,讓他克制不住的痛苦哀嚎起來。
這種場面在詔獄中,趙鴻杰可以說是屢見不鮮,阮浪的證詞關乎著自己跟沉憶辰的仕途,乃至于身家性命,容不得絲毫的憐憫之心!
“本官再問你一邊,太上皇賜御用金刀給武清候,是否意圖謀逆復辟。”
“如果你不說的話,絕對見不到明日的太陽,并且就連你在宮外的秘密收養的兒女,也會跟著一同陪葬!”
阮浪是安南人,自小被明軍閹割送入宮中,沒有任何親人朋友,更不可能存有后臺。但儒家理念講究一個老有所依,孝子送終,于是乎在地位跟資歷提升起來后,阮浪便在宮外收養了一對兒女,好讓自己死后起碼有個放牌位的地方。
同時為了避免給養子帶來不必要的隱患,他這些年一直秘而不宣,結果沒想到依舊無法逃脫錦衣衛的追查。
阮浪自己不怕死,這把年紀可以為太上皇朱祁鎮效死,他卻無法放下那一對兒女。聽到趙鴻杰的威脅之后,他咬牙抬起頭顱望向對方,眼神中充斥著恐慌跟怒火。
“咱家這條命任殺任剮,此事與我孩兒無關,你這樣做難道不怕遭報應嗎?”
“報應?”
趙鴻杰臉上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苦澀,不過很快就換上了一副兇神惡煞的模樣回道:“謀逆之罪夷三族,阮浪你好歹在宮中幾十年,難道連這條律法都不知道,敢說與你孩兒無關?”
“本官最后給你一次機會,立馬在供詞上簽字畫押,然后當著朝臣的面揭發太上皇復辟意圖,否則我立馬派人把你子女帶到詔獄嚴刑拷打!”
面對趙鴻杰的威脅,阮浪干瘦的胸膛劇烈起伏著,一雙眼睛死死的盯著對方。想要自己的家人活命,那么就得出現效忠的太上皇,親情跟忠誠兩道難題,讓他無法抉擇!
“不認罪是嗎?”
見到阮浪一言不發,趙鴻杰提醒了一句之后,就把目光望向了身旁的部下說道:“把阮浪家屬給帶到詔獄,用過的刑罰一樣不落的再給本官用一遍,看看他們都嘴是不是如同叛賊一樣硬!”
說罷,趙鴻杰把頭伸到阮浪的耳邊,悄悄威脅道:“你以為咬牙硬挺下去就沒事了嗎?”
“就算你最終不認罪,你的兒女也將男閹女娼,好好想想到底該這么選,為自己家人留一條活路。”
趙鴻杰的話語,彰顯了錦衣衛這種特務機構,為什么會在明朝中后期權力泛濫后臭名昭著。沒有律法的限制,沒有三法司機構互相監督,注定行事風格將演變成為了達成目的不擇手段。
想要在錦衣衛站穩腳跟,那么你就必須適應這種環境,拿不到阮浪的證詞趙鴻杰就無法取信與景泰帝朱祁玉,他同樣沒得選擇!
“你…你…”
這番話讓阮浪怒火充斥到了頂點,眼神之中充滿了仇恨,他想要大聲的叱罵對方,卻只能喘著粗氣說出一個“你”字。
可就在這個時候,阮浪的憤怒突然變成了一抹肆意的嘲笑,他仿佛拿出來自己的全部力氣,面露譏諷的朝著趙鴻杰訴說道:“咱家雖然是安南人,但這一輩子在宮中深受皇恩,知曉儒家教化,絕不可能為了茍且偷生,做出背叛君王之事!”
“金刀是太上皇看在老奴伺候周到給的賞賜,與武清候石亨毫無關系,更牽扯不上什么意圖謀逆復辟。”
“母寧死,也不會做出偽證!”
阮浪義正言辭的說出這番話,臉上神情充滿了決絕,他已經做好全家為太上皇朱祁鎮效忠的心理準備,君恩浩蕩當以死報效!
趙鴻杰感受到了阮浪的意志,說實話他在心中有些佩服這個老太監,多少號稱鐵骨錚錚的文臣武將,入了詔獄之后懦弱的跟一條狗似的搖尾乞憐,恨不得把祖宗八代給招供出來。
誰能想到一個來自安南的太監,能恪守忠君大義?
不過雙方處在對立的陣營,趙鴻杰可以敬佩,卻不能憐憫。只見他同樣臉上浮現出一抹嘲弄,有著不屑的語氣回道:“阮公公確實很忠心,把武清候跟太上皇撇的干干凈凈,可是你有沒有想過錦衣衛為何會知道金刀御賜給武清候?”
這句話直擊阮浪的心門,他陡然間生出一股不祥的預感,于是反問道:“你這是什么意思?”
“本官讓阮公公做個明白鬼,金刀正是你想要撇清的武清候石亨揭發出來的,可能此刻正擺在陛下的御桉之上。”
“阮公公,這個世界不是誰都如同你這樣的愚忠,識時務者為俊杰。”
短短的幾句話,把阮浪心中豎立起來的決然,瞬間就擊的粉碎。他萬萬沒想到最先背叛太上皇朱祁鎮的,會是寄予厚望的武清候石亨!
要知道石亨從一個宣德九年,子承父業的區區正四品衛指揮僉事,受到太上皇朱祁鎮的賞識,一步步提拔到從一品的五軍都督府都督同知的位置,九邊武將中僅次于楊洪的二號人物。
這份知遇之恩,遠超自己在宮中幾十年的賞識,自己卻可以知恩圖報為太上皇效死,為何石亨不可以!
難道這就是錦衣衛嘴中的愚忠?
信念破滅的結果,讓阮浪眼神瞬間渙散起來,他年事已高遭受數日的嚴刑拷打后,本就到了油盡燈枯的階段,現在再也支撐不下去了。
看到阮浪的狀態有些不對勁,趙鴻杰趕忙呼叫駐扎在詔獄的大夫進行搶救,他沒想到自己關于武清候石亨的揭露,會對阮浪造成如此大的打擊,以至于斷了口氣。
古代醫療水平本就有限,混在詔獄這種陰森地方的大夫,那更是赤腳村醫級別的水平。除了給一塊參片讓阮浪含著,看能不能吊回來一口氣外,其他沒有什么更好處置辦法。
僅僅過了不到一刻鐘,阮浪就雙目緊閉咽下了最后一口氣,金刀桉的審問瞬間終止。
望著已經死去的阮浪,站在一旁的錦衣衛百戶魏三說道:“趙僉事,反正阮浪已經死了,要不干脆把寫好的供詞拿過來,按個手印畫押呈交上去得了,還省了一樁麻煩事。”
“要是能這么簡單,還需要在這里審問嗎?”
趙鴻杰澹澹的回了一句,復辟這種涉及到皇權斗爭的大桉,不可能單單靠著一名死去太監的“供詞”,就能讓滿朝文武信服并且扳倒太上皇。
甚至這樣簡單粗暴的行事,還會引發文武百官的彈劾抗議,畢竟死人是不會說話的,這樣的證詞誰敢確定是真的?
哪怕不為太上皇求一個公道,日后滿朝文武誰犯事了,只要錦衣衛從接上隨便逮一個人,偽造出一份無法辨別真相的證詞就能定罪,那豈不是人人自危?
趙鴻杰深知這種單純的畫押證詞沒用,皇帝那邊也更希望阮浪能在群臣面前,公開揭發太上皇朱祁鎮意圖復辟的野心,只有這樣才能堵住群臣的嘴,讓自己站在法理跟道德的至高點,日后可以隨意的處置審判。
當然,之所以要弄的這么復雜,根本原因在于景泰帝朱祁玉無法掌控朝局。就如同歷史上他想要易儲,還要走靠錢財收買大臣同意的路子,簡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
但凡一個掌控朝野的強勢君王,別說什么當場揭發指認,哪怕就是指鹿為馬搞“莫須有”又如何?
歷史是由勝利者書寫的,說太上皇朱祁鎮意圖復辟,他就必須有這種想法跟野心,沒有也得有!
“僉事,那卑職該這么做,繼續抓阮浪的兒女過來審問,讓他們去指認嗎?”
魏三滿臉茫然,現在阮浪死了,關鍵人物沒了。想要繼續審問下去,就只能從他身邊人下手,看看能不能拖泥帶水挖出電東西。
“阮浪兒女不可能卷入復辟,不要去打攪他們的生活,此事交給我來處理即可。”
趙鴻杰終究不是什么冷血無情的特務,他迫于身份跟形式必須威逼恐嚇阮浪,不意味著真就想對無辜的親屬孩兒下手。
阮浪僅僅是一根皇權斗爭的導火線,他無論死活都已經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現在僅需要靜看宮中的變化即可。
就如同趙鴻杰預測到那樣,一把御用的金刀,攪動著整個京師的各方勢力,表面上看似依舊平靜,實則底下已經暗流涌動。
南宮之內充斥著一種肅殺氣氛,本來已經上鎖灌鉛的宮門,不知何時起已經被公然打開。御馬監掌印郭敬、安遠侯柳浦、寧陽侯陳懋、會昌伯孫忠以及右都督張軏,全部聚集于此等待著太上皇朱祁鎮的號令。
“諸位愛卿能齊聚于此,朕心甚慰!”
朱祁鎮看到在這種情況下,還有一眾勛戚效忠于自己,并且做好了起兵政變的準備,心里面有著一種說不出來的感動跟唏噓。
如果當初自己能多多施恩于這些忠臣,恐怕就不會淪落到今日的下場。
可朱祁鎮不知道的是,這里面除了安遠侯柳浦跟會昌伯孫忠,由于外戚身份的緣故無法做出切割,并且在太后的諭令下只能死硬效忠到底外。
其他人愿意起兵政變,其實跟忠誠沒有太多關系,更多是處于利益。
“臣等愿意為上皇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不管是出于真心或假意,如今成為一條船上的人,面對朱祁鎮如此感慨的話語,自然得表達一下忠心。
“朕有諸位股肱之臣,何愁大事不成!”
明英宗朱祁鎮再次感慨了一句,然后才說正事道:“伺候朕的太監阮浪已經被錦衣衛逮捕,意味著御用金刀賜給武清候石亨一事曝光,朕的好皇弟郕王定然不會放過此等機會。”
“一旦阮浪招供指認之時,就是他按捺不住動手之日!”
接受過完整帝王教育的朱祁鎮,幾乎是把景泰帝朱祁玉的心理走向給摸的一清二楚,確實在帝王心術上他占據著很大優勢。
“朕絕不會坐以待斃,只要諸位卿家依計行事同時起兵,那么定能撥亂反正,捍衛自太祖皇帝就傳下來迎嫡廢庶的法統!”
朱祁鎮最大的倚仗,不是他那堪稱“大明戰神”一般的武功,更不是“叩關留學”的文治,而是傳承了數千年的嫡長子法統。
換源app,同時查看本書在多個站點的 景泰帝朱祁玉的上位,以及后續對于勛戚嫡系的打壓,無一不是挑戰了封建社會統治根基的嫡長子繼承制。明英宗朱祁鎮很清楚勛戚大臣在意跟反對什么,于是他把自己的復辟定義為撥亂反正,捍衛嫡庶法統。
名不正,則言不順,很多時候師出有名的價值,遠比想象中更重要。
“朕被囚禁南宮半年有余,對于外界局勢不甚了解,寧陽侯你說起兵該從何時開始。”
確定了復辟名義后,明英宗朱祁鎮開始商議具體起兵步驟,這次他汲取了土木堡之戰的教訓,明白自己的軍事才能有幾斤幾兩,干脆把統帥籌劃的重任,交到了寧陽侯陳懋的手中。
陳懋乃是跟靖遠伯王驥,并列的正統朝三大戰神之一,從佩征西將軍印,總鎮寧夏五次北伐滅了北元的法統傳承。再到佩平羌將軍印,總鎮甘肅壓制打垮了韃靼部,副作用變相幫助瓦刺部崛起。
最后陳懋佩征夷將軍印,統帥江浙兵馬,直至出現了京師之圍,與靖遠伯王驥等南征軍,一同緊急馳援京師勤王。
可以說寧陽侯陳懋一生戎馬,戰斗經驗遠遠不是朱祁鎮這個名義上的“大明戰神”可以比擬。
相比較明英宗朱祁鎮的意氣風發,此時寧陽侯陳懋臉上的神情卻無比嚴肅,他拱手問道:“上皇起兵之前,臣有一個疑問還望解答,此事關乎復辟成敗。”
“寧陽侯但說無妨。”
“上皇命阮浪攜御用金刀前往武清候府,可問題是阮浪被逮捕入了詔獄,武清候那邊卻沒有任何動靜,臣想知道他到底意欲何為?”
不得不說姜還是老的辣,武清候石亨掌控的五軍營太關鍵,他倒向二帝中哪位,誰就有著極大的優勢。
朱祁鎮搞了這么多動作,真的拉攏武清候石亨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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