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新科會元郎真是年少得志就目空一切啊,還沒在官場上立足,就敢對老師大不敬了。”
孫紹宗見此情景,立馬就冷嘲熱諷帶起了節奏,現在他對于沈憶宸可謂紅眼至極,不愿錯過任何一個能打擊到對方的機會。
“孫兄說的沒錯,尊師重道乃吾等文人之根本,沈憶宸堂堂會元如此不敬,真是辜負了座師的一番提攜之恩!”
同屬共興社的內閣大臣楊溥之孫楊壽,也站出來附和了一句。
昨夜那場婚宴酒,他喝的也是苦酒入喉心作痛,不知該如何形容個中滋味。
沈憶宸高中會元其實倒還好,畢竟對于楊壽而言,會元不是這小子也是別人,反正輪不到自己身上來。這點他心里面還是有些逼數的,吃不到嘴中的東西就不太眼紅嫉妒。
但是宴席最后看著沈憶宸與陳青桐定親,這就讓楊壽感到無法接受了。
陳青桐這個泰寧侯獨女,不單單是朱佶覬覦,京師稍微有些權勢地位的公子哥,都想要達成與陳瀛的聯姻。
更別論陳青桐本身柳絮才高、貌若天仙,多少年輕公子為之傾倒,想要拜在她的石榴裙下。
沈憶宸何德何能,一個區區沒入宗譜的婢生子,就能贏得泰寧侯陳瀛的認同。
莫非是昨晚上老侯爺喝多了,腦子不清醒就順勢答應下來了?
早知有這種好事,就應該讓自己爺爺趁著泰寧侯喝多的時候,也向他提一嘴定親之事,說不定陰差陽錯就成了!
有了共興社幾人領頭,在座等候的新科貢士們,對于沈憶宸行為的不滿跟非議就更大了。
要知道明朝幾乎每家讀書人,都會有這么一個牌位,上面書寫著“天地君親師”五字。
天地放在最前面,代表著對于神靈的敬畏,后面跟著君王、父母、老師,意味著是必須忠誠敬仰的權威。
如今會試才剛放榜,你沈憶宸拜見座師都能怠慢,日后簡直不敢想象,會做出何種無禮行徑。要是不反對跟斥責這種行為,豈不是禮樂崩壞了?
不過在這片非議聲中,依然有人挺身而出,不畏強權選擇為沈憶宸說話。
其中為首的,就有當初中舉放榜唱名時候,與沈憶宸有過交流的河間府舉子蕭彝,這次他也高中了貢士。
“諸位此言差矣,沈會元素有謙虛恭謹之名,怎會年少得志就目空一切?”
“而且說他對老師大不敬,這點在下也無法認同。大司氏被冤枉的事情才過去多久,如若不是沈會元捍衛師道尊嚴領銜上疏,今日恐怕要面對的情景是文風淪喪!”
蕭彝的這番話出來,對于在座很多新科貢士,稱得上是震耳欲聾。
沒錯,當初國子監祭酒遭受荷校之刑,簡直令天下文人受辱。是沈憶宸站了出來抗爭閹賊王振,領頭帶領重士子叩闕鳴冤,得以還文道一個朗朗乾坤。
要論捍衛師道尊嚴,誰能比得上沈憶宸?
不單單是蕭彝站了出來,浙江嚴州府的商輅,也為沈憶宸仗義執言。
“在下乃嚴州府士子商輅,早年間在應天府冬至詩會上結識過沈會元。那日沈兄禮節之周到、才華之橫溢,于鄙人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宮門叩闕之時,在下也在現場鳴冤,身為國子監學子,大司氏門生。沈會元的大仁、大義之舉,莫不敢忘!”
商輅早年間會試落榜后,就一直在國子監的太學進學,去年才再次出山備戰乙丑科的會試。
于情,商輅認識沈憶宸,了解過對方的人格品行,得說兩句公道話。
于理,國子監祭酒與商輅有師生之誼,沈憶宸不畏強權平了反,他得承這份情。
所以商輅選擇力撐沈憶宸,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看著接連有新科貢士站出來為沈憶宸說話,孫紹宗臉色有些難看了。
如今這世道是變天了嗎?連自己共興社幾人出面,都無法掌控輿論走向,沈憶宸這婢生子在京師文人士子心中,就有這么大的魅力?
“大仁大義?我看是假仁假義!”
“如若沈憶宸真有這般尊師重道,那為何他到現在都還未出現,是忘了今日要拜見座師了?”
孫紹宗不甘心的繼續爭論,只要沈憶宸還未出現,那么他就處于掌控“真理”的一方。
任憑你們怎么解釋沈憶宸的人品好,他人都沒出現,通通屬于空口無憑!
“誰說我忘了要拜見座師了?”
一道波瀾不驚的聲音從門口處傳來,沈憶宸邁著從容的步伐,一步步走進門房處的候客廳。
他絲毫沒有自己遲到的窘迫、慌張,相反鎮定自若的望向孫紹宗等人,氣勢上充滿了一種居高臨下的壓迫感。
等待拜見座師的眾新科貢士們,見到沈憶宸走了進來,不管是之前對于舉止有非議的,還是認同他品行的,此刻都紛紛站起身來拱手行禮。
“久仰,沈會元。”
“在下已經恭候沈會元多時了。”
“幸會,沈會元。”
“會元郎,賢弟這廂有禮了。”
這就是身為會元的地位跟排面,不管沈憶宸是否遲到,只要他今日出現在這里,就是當之無愧的絕對主角!
“諸位仁兄客氣了,在下為了挑選拜師禮,所以來遲了一步。”
沈憶宸也是不斷拱手還禮,并且略微解釋了一下自己晚到的原因。
有一說一,之前的小三元慶功宴以及鹿鳴宴,沈憶宸都是最后一個到場。
其中有故意而為之,想著給眾人立威,也有當街游行車馬堵塞,不得已而遲到的。
今日這種拜見座師遲到,客觀而言稱得上是無意之舉,但是在明面上沈憶宸是絕對不可能承認自己遲到了,只能用其他理由搪塞過去。
至于眾人信不信,那是他們的問題,沈憶宸反正是信了。
“吾等眾人都需挑選拜師禮,為何就你一個來遲了?”
孫紹宗等人也不是傻子,這個理由也過于敷衍了,憑什么其他幾百號人挑選禮物都沒有遲到,就你沈憶宸特別些?
“因為在下的拜師禮稍顯貴重,所以等候了些時日。”
“貴重?吾等也不是沒見過世面,沈會元不如讓在下開開眼界?”
西寧侯與咸寧公主的嫡長子宋杰站了出來,他母親乃明成祖朱棣最疼愛的女兒,從小皇室珍寶見過無數,還真不信沈憶宸能玩出什么花招來。
看著有人想要“打假”,沈憶宸嘴角露出一抹意料之中的笑容,隨手就把幾塊龍香御墨給置于桌上。
黝黑帶著淡淡光澤的墨塊,通體溫潤如玉,散發著怡人的龍延清香。并且墨身上字體圖案設計頗具匠心,形制精美,哪怕凡夫俗子對于墨寶不甚了解,都能感受到其中價值不菲。
更何況今日在場眾人,都是大明頂尖的文人,怎么可能感受不出沈憶宸拜師禮的貴重?
“龍香御墨!”
宋杰此時也是滿臉震驚,這種宮廷御墨數量非常稀少,非親近勛戚大臣別說賞賜,就連見都沒見過。
沈憶宸拿出來也就算了,而且一出手還是幾塊,成國公府底子就這么厚?
面對宋杰驚訝神情,沈憶宸并不意外,要知道這可是當初能拜見禮部尚書的“敲門磚”。如今來拿拜師,已經算大材小用了。
如果不是朱勇身為勛戚武將,對于舞文弄墨什么的不感興趣,沈憶宸還真拿不到如此好貨。
不過話說回來,墨寶再怎么珍貴,終究還是有個價值的存在,只要能物盡其用,就不存在什么浪費或者大材小用的說法。
昨夜喜宴上賀平彥等人的表現,已經讓沈憶宸預料到自己遲到,可能會有人趁機發難。
既然你們喜歡找事,那自己也來展現一把,什么叫做權貴的力量!
真不把成國公府,給當做大明頂級公爵看了嗎?
要拼權勢財富背景,現在老子也有!
就在場面氛圍有些凝固的時候,一名禮部的書吏靠了過來,朝著沈憶宸拱手行禮道:“沈會元,錢大人,馬閣老,讓您進去贄見。”
插隊!
孫紹宗是萬萬沒有想到,沈憶宸遲到不敬師長,不但沒有遭受到兩位座師的懲罰,反倒直接越過了自己等人的排隊,直接進去優先拜見。
這世道還有沒有公理王法了,考了個會元就能為所欲為嗎?
站在他身旁一直遙控指揮的賀平彥,此時一張臉也完全綠了。這一刻讓他深深理解了,第一名跟第二名之間的差距,僅僅這一位之差,得到的待遇卻是天壤之別!
“諸位,承讓了。”
沈憶宸也沒有客氣,拱了拱手就準備走進官廳拜見兩位座師。
對于孫紹宗等人的詫異跟不服,他只能笑對方還是太年輕了,紈绔子弟官二代過于以自己為中心,連拜謁贄見座師的本質都沒有搞清楚。
拜見座師的本質就是光明正大的結黨營私,自己身為新科會元,就代表著能成為朋黨集團的中流砥柱。
對你有重要價值的潛力股,遲到算個屁,等到哪一日急需幫助了,讓座師反過來去府上拜訪門生都行!
此時乙丑科會試的主考官錢習禮跟馬愉,正坐在禮部的官廳里面,等待著新科貢士進來贄見。
其實按照考前他們的官銜跟所屬部門,接受門生投帖拜謁,應該放在翰林院更為合適,那才是大本營。
不過明朝翰林院屬于“清貴”部門,并且跟內閣同在一個屋檐下。讓還沒有獲得官身都新科貢士入內,恐怕會涉及到機密文件跟朝中大臣,所以拜謁場地就改在了禮部官廳。
但是話說回來會試結束后,錢習禮的禮部右侍郎加銜已經到位。他目前除了是翰林院掌院,也是禮部官員,不算借用場地。
沈憶宸并不是一個人進去拜謁的,而是與幾名早早就已等候在此的“書”房貢士,一同走入官廳。
當看見主位太師椅上的錢習禮跟馬愉,沈憶宸當機立斷跪了下去,恭敬無比的行弟子禮道:“學生沈憶宸,拜見老師!”
其實按照拜見座師的流程,沈憶宸現在還不能算是門下弟子。得呈上門生帖,敬上拜師茶后,才算正式定下了師生名分。
不過對于沈憶宸而言,反正都要拜師,也不差這點流程。禮多人不怪,先把態度給拉滿了,那好感映像還不是蹭蹭的往上漲?
跟隨在沈憶宸身后的幾名新科貢士,看見他進來后就“噗通”一聲跪下高喊老師,簡直是把眼珠子都給看直了。
之前在侯客廳的那股氣勢風度呢,怎么進官廳后就跟變了張臉一般,這討好諂媚的功夫也太爐火純青了吧?
當然心中鄙夷歸鄙夷,有些反應快的,也“噗通”學著沈憶宸跪下執弟子禮。拍馬屁誰還不會啊,自己得把兩位座師給哄得高高興興,日后在仕途上才能被多多提攜!
錢習禮跟馬愉見到這一幕,自然也是有些意外,不過很快他們兩個臉上就浮現出一抹笑容。不愧是能高中會元的才俊,這腦子反應就是異于常人,比較上道。
日后在官場中,看來能多一個得力門生了。
與此同時,等候的書吏們也端來了茶水,讓沈憶宸等人向兩位座師敬茶。
抿了一口茶水,算是正式定下來師生名分,錢習禮虛托一手道:“諸位乃國家的棟梁之材,毋需如此大禮,起身入座吧。”
“謝恩師。”
沈憶宸等人也是紛紛磕頭道謝,然后站起身來,恭敬的坐在一旁聽候訓話。
拜見座師這種公共場合,自然不可能說一些什么交心的話語,更多是兩句客套場面話,以及鼓勵新科貢士們來日在殿試上,能取得好成績云云。
但是錢習禮卻特別看好欣賞沈憶宸,忍不住多說了兩句道:“會元郎,今日見你這般意氣風發的模樣,本官可謂是甚感欣慰。”
“那日填寫草榜,如若不是老夫與賴同考官力爭,可能魁首之位就另有其人了。”
錢習禮這番話說出來,官廳的氣氛瞬間就變了,因為事關取中背后的利益糾纏,不適合在大庭廣眾之下說出來,恐怕會引發很大的輿論風潮。
馬愉此時臉色也有些難看,取中排名背后的利益交換,沒有誰比他更清楚了。
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潛規則放在會試里面很常見,錢習禮不說出來,自己還是沈憶宸的座師,有著師生名分官場上依然能為我所用。
一旦說穿了,就算礙于座師制度沈憶宸不好表明什么,終究還是會在師生情誼上產生一些隔閡,何必呢?
“錢大人,都是些考子間的競爭罷了,如今塵埃落定會元郎實屬技高一籌,就毋需舊事重提了。”
經過馬愉這一提醒,錢習禮也反應過來有些事情不能深聊,于是點頭道:“馬閣老所言甚是,這都是些過去的事情了,會元郎應當展望未來,爭取大魁天下!”
“謝老師贈言!”
沈憶宸也不是什么愣頭青,從他參加第一場科舉考試開始,就已經深深體會到其中的潛規則跟利益交換,會試自然不例外。
自己想要取中為會元,背后少不了一番明爭暗斗,哪怕錢習禮今日不說,其實坊間也流傳了不少小道消息,沈憶宸并不是一無所知。
所以沈憶宸表現的很淡然,他清楚這個世界從來都不存在什么絕對公平,過程無所謂,只要最終的贏家是自己就行!
錢習禮跟馬愉兩個,又勉勵了幾句殿試努力的話語,就讓沈憶宸等人出去了。
畢竟會試取中貢士三百號人,平均一輪聊個五到十分鐘,都得聊上一天,自然不可能侃侃而談。
離開官廳,面對候客廳的眾人,沈憶宸又恢復到氣勢凌人的狀態,絲毫感受不出來面對兩位座師的恭敬與謙卑。
原因無他,以前同場考生不過萍水相逢,考完之后各回各家,這一輩子能否還再相見都成問題。現在這批新科貢士,大多數都將成為官場同僚,日后打交道的可能性很大。
無論是否承認,低調老實的人,都更容易受到欺負跟輕視,欺軟怕硬是很多人的本性。
沈憶宸如今已經無需靠著謙虛在文人士子群體中博取好名聲,面對這群同年的競爭對手,適當展露一下鋒芒,反倒更容易獲得尊重。
特別其中共興社一伙人,還與自己不對付,沈憶宸更加要展現出強硬姿態,讓對方明白不好惹。
果然沈憶宸這番作態,賀平彥等人哪怕氣的肝火冒,也不敢輕易的找他麻煩。只能目送著背影遠去,然后老老實實的等待座師贄見。
沈憶宸這邊拜見座師,紫禁城奉天殿內,明英宗朱祁鎮與大太監王振,正在審閱禮部呈上來的乙丑科會試杏榜。
其實這份榜單在禮部擬訂完成的當天,就已經被呈入宮中等待皇帝審閱。但是那幾天朱祁鎮正在準備拜祭祖陵,直到今日三月初一祭奠完畢了,才有時間看看乙丑科會試錄取了誰。
攤開杏榜,朱祁鎮的目光,自然是首先看向了榜首的會元。
當看到沈憶宸三個大字的時候,朱祁鎮感覺有些眼熟,好像之前在哪里見過這個名字。
只是理論上自己身為皇帝,會元在沒有會試取中前,不過區區一舉子罷了,怎么可能會在自己這里留有印象?
“朕仿佛見過新科會元這個名字,不知先生可有印象?”
朱祁鎮朝著身旁的王振問了一句,這也是他長久以來養成了習慣了。
“回稟陛下,之前應天鄉試的解元,就是沈憶宸。”
說完之后,王振遲疑的補充了一句:“前段時間宮門叩闕,領頭人也是這個沈憶宸,陛下您還御賜了一座解元牌坊。”
聽到“解元牌坊”這幾個字,朱祁鎮瞬間就想起來沈憶宸是誰了。
只見他臉上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容說道:“如此看來,這個沈憶宸當真有才,已經連中兩元了。”
“確實如此。”
王振也是點了點頭,那日沈憶宸上疏的奏章,在他這里也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雖然上疏內容某種意義上是反對自己的,但文中替師受過的拳拳之心,還是讓王振深受觸動。
“不知接下來的殿試,此子能不能開創我大明三元及第的歷史。”
“這就得看陛下圣裁了。”
王振恭維了一句,想要取中誰當狀元,還不是皇帝一句話的事情。
不過朱祁鎮的此番態度,也讓王振敏銳的察覺到皇帝對這個新科會元有所好感。
既然如此的話,是不是可以考慮先行一步招攬,如今朝中文官鬧騰的厲害,得多培養一些自己人了。
148會元之尊(二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