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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4章 糾糾武風漢家郎

  關中、乾縣,數百漢子正拿著竹竿在田地里打成一片。

  他們可不是亂打,而是非常有組織度的結陣而斗,

  前排健碩男子手持竹竿排成整齊的橫排互相敲打,稍微矮小些的則拿著竹弓,不斷向天空拋射竹片制成的箭失。

  進退都有鼓聲協調,眾人喊著號子,同進同退,甚至連攻擊的頻率都差不多。

  戰斗很快就開始變得異常激烈,青壯們哪怕被打的頭破血流也不退縮,因為這不單單關系到自身的形象,還關系到自己在家族中的地位。

  誰要是在這種戰場上慫了,那人也基本廢了,祭祖時連祠堂都不許進,姐妹嫁不到好人家,自己也娶不到好妻。

  更重要的是,他們都是以宗族為單位才能抱團生存的,在殘酷的十世紀社會法則中,哪一宗哪一族有了好欺負和軟弱的名聲,立刻就會被所有人欺壓。

  就連官府也會來捏你這個軟柿子,衙役們拿手一指:最苦的勞役今年就你們x家承擔了。

  是以,在這種戰場上,根本就沒有退縮的余地,只有同心協力去拼去打。

  這種情況,形成了自秦漢以來漢地武德充沛的風氣,是秦漢隋唐漢軍出塞常能面對幾倍以上的敵人,也頑強作戰的基因。

  因為一代一代的漢家兒郎,從小就是在這種低烈度的爭斗中鍛煉起來的。

  他們從小就知道,男人在戰斗中慫了會給自己和家庭乃至宗族帶來什么。

  相應的,一個在鄉里間弓馬嫻熟,使得槍棒,敢打人敢殺人的勐男,在四里八鄉的地位,也是后世所無法想象的。

  所以才有沿河堡時,老瞎子拿命去拼,也要給兒孫們留個長征健勇身份的事情發生。

  當然,這種情況多了,就很容易形成地方豪強遍地的局面,越是到王朝后期,就越是會削弱朝廷對地方的控制力。

  所以自宋以后,在中央集權逐步加強的情況下,鄉里間這種風氣就開始被壓制直到被折騰的所剩無幾。

  在鄉里間地位高的人,從弓馬嫻熟、使得槍棒的勐男變成了之乎者也讀書人。

  這是一柄妥妥的雙刃劍啊!

  鄉里間武德充沛是有壞處,因為它會導致朝廷的掌控力下降,譬如漢末和現在的唐末,各地都是武裝割據,飛揚跋扈的武人,叛亂層出不窮。

  但好處是,就算漢末那種混亂,但中原武人還是可以輕易壓著周邊蠻夷痛打。

  哪怕五胡亂華之后,北方的漢人豪強還是找到了生存之道,以李唐皇室祖先為首的漢家武人還能再次崛起。

  同時,打壓鄉間的武德,視豪強為洪水勐獸,出現就消滅的宋、明王朝,也有它們好的一面。

  高度的集權,使得全天下更像是一個整體,盤活了全天下的經濟,溝通了四面八方,使得認同度大大提升,在沒強力外敵出現的情況下,整體的政局更加平穩。

  但壞處也顯而易見,宋、明兩代連續搞出了兩亡天下的慘劇,把民族都給折騰進了深淵之中。

  是好,是壞,還真是讓人難以評說。

  山坡上,戰斗還在繼續,這里的李、韋兩家因為灌既等事積怨多年,稍有不對付,就會引起兩族大斗毆,讓官府頭疼不已。

  其實,遠處觀戰的韋老爹更頭疼,他看著遠處大呼酣戰的兒子們,難過的閉上了眼睛。

  生多了啊!生多了啊!

  韋老爹精力旺盛,一共生了七個兒子,還個個龍精虎勐,都是經過巡檢司服役,當過番上義從,槍棒社、弓箭社也是常客。

  可除了老大和老三外,其余五個兒子都不怎么懂,也不愿意種地。

  朝廷分下來了永業田和分口田,但他這些兒子們嫌棄種地沒出息,基本就是湖弄了幾下就完事。

  氣得韋老爹只能和老大、老三哼哧哼哧差點累死的將他們的永業田種上。

  實在種不了的分口田,就只能租出去,但現在大家都不怎么缺地,往往是中下田的分口田,因此租不到什么好價錢,只能說比荒著強一點。

  “都是吃飽了撐的。”看到最后,韋老爹做出了他的判斷。

  這個判斷,是正確的,因為按照歷史軌跡,關中和河西以及隴右,在這個時間線是要開始逐步衰落的。

  大原因自然是天氣逐漸走冷,降水線往南移,關中與河隴三地從隋唐時降水充足的富庶之地,開始變成了西北半干旱之地。

  當然,關中的情況比河隴地區要好一些,但也好的有限,總體的氣候和糧食產量,都是在不斷下降的。

  同時,由于開發過度,森林面積的大幅減少,各種環境問題也在不斷顯現。

  再是肥沃的良田經歷幾次天災人禍之后,也會變成中田甚至下田。缺少了降水之后,你再好的水利設施,也將起不到多大的作用。

  但是張鉊在河隴優先種植玉米、紅薯、橙瓜等的舉動,卻在無意間給這三地狠狠的回了一波血。

  可以稱得上是將這三地的畝產,又推回甚至超過了盛唐時的產量。

  這就是韋老爹口中吃飽了撐的具體原因,臨近河隴的關中也在經過三年之后,承接了很大一部分的新作物種植范圍擴大。

  產量的暴增,使得像韋老爹家這樣連分口田都不去好好種植的家庭,靠著人均三十多畝的永業田,竟然能過的不錯。

  七個兒子,這可是七張無敵的饕餮大嘴啊!一天光是玉米饃饃就能哐哐吃十幾二十斤。

  但在新作物的產量提升下,人均三十來畝不但能讓他們吃飽,還能讓七個兒子中比較有天分的五個能去舞槍弄棒。

  要知道,習武,哪怕是最初級的習武,也是要大量蛋白質攝入的。

  而當畝產上來之后,原本人們不怎么看中的中下田和水利工程,立刻就身價百倍了。

  當一畝地精心侍弄也不過就產一二百斤的時候,這塊地的價值就不值得發生爭斗。

  但當這塊地稍微好好耕種,就能產個四五百斤的時候,它就值得為之打個頭破血流了。

  ‘戰場’上,韋家兄弟越戰越勇,或許是祖上名將韋皋的血脈基因在他們身上復蘇了。

  不好生產的韋氏五兄弟個個身體強壯,農戶出身靠蹭別人家戰馬騎竟然騎術不錯,槍棒、箭術更是超群。

  在他們的帶領下,李家被韋家打的節節敗退,慘叫連連,行將崩潰。

  就在這時,遠處河灣一聲鑼響,一面新陽巡檢司的大旗和二三十巡檢司兵丁持槍挎刀出現在了韋、李兩家丁壯眼中。

  糟糕!這下被逮去,搞不好要去修河堤,那可是能把人活活累死的活。

  剎那間,剛才還在毆斗兩家青壯頓做鳥獸散,拔腿就跑!

  “哈哈哈哈。”新陽巡檢司巡檢大笑著對身邊一個內侍模樣的人說道:

  “宋官人請看,某說過這乾縣之民要說彪悍,咱這新陽巡檢司稱第二,就沒人敢稱第一。”

  “好,好,好!”宋官人也是雙眼放光的連說了三個好,此次圣人命三位大王就藩河中,正缺這樣的彪悍勇士去鎮撫蠻夷。

  說著,宋官人指著遠處正如受驚牛群一般迅速撤離的韋、李兩家青壯說道:“說不得這些人中,又要出現一大批君侯、方伯了。”

  “承宋官人吉言!”巡檢稍微靠近了一點,“好叫官人得知,在下也有個妻弟和一個侄兒只知舞槍弄棒不事生產。

  但弓馬嫻熟、使得槍棒,家中也早就備好甲胃、戰馬。若能得官人引薦給某位大王,在下感激不盡,另有重謝。”

  宋官人客氣一笑,看也沒看就拒絕了巡檢手中一張折疊好的銀票,隨后認真看著他說道:

  “人,我可以幫忙引薦,但要先過來讓我看,有能力的絕對會飛黃騰達。”

  開什么玩笑,宋官人雖然是個宦官,那也是個武宦官,而且是要跟著安國大王張賢瑀一起去河中的。

  可不能讓什么歪瓜裂棗混進來,到時候大家一起被坑死在河中,那就好看了。

  韋老爹在飯桌上首坐的標直,老妻帶著大兒媳將飯菜端了上來。

  主食是幾個白面饃饃,如今正是農忙,這可是高強度的體力勞動,所以這是給老大和老三吃的,給他們補一補。

  剩下的基本全是玉米饃饃,個大、香甜,除了有點噎人以外,也是非常完美的主食,還配了一盆加了紅薯丁的黍米粥。

  最主要的菜是一盤番茄炒雞子,韋老爹很喜歡這菜,酸酸甜甜帶著一點點咸鮮,關鍵湯汁還不少,蘸玉米饃饃稱得上極致美味。

  其余的則是一大盆加了點鹽的燉橙瓜,味道還行,管夠管飽肚子。

  最后則是一碟子醋泡花生,這是韋老爹作為家長的專屬,他喜歡用這一點點花生來喝一口小酒,算得上是這個作為民夫參與過滅蜀之戰的老農夫唯一的享受了。

  只是,韋老爹還沒來得及好好享受一下,哐當一聲門就被推開了,隨后他那五個跟犍牛一樣的兒子呼啦啦的闖了進來。

  五兄弟被嚇壞了,生怕被抓去修河堤,進來就看見飯菜已經擺好,他們則戰斗了半天,早就饑餓難耐,五雙綠油油的眼睛看著韋老爹,等著老父親允許他們開吃。

  韋老爹小心翼翼的將自己那碟醋泡花生挪到身前,再將幾個白面饃饃塞到了老大和老三手中,隨后點了點頭。

  這邊老大剛接過白面饃饃,小心翼翼的在桌子下面掰了一大塊悄悄塞給媳婦,又掰了一大塊給三歲多的兒子,悄然之間,一家三口神神秘秘間盡是甜蜜。

  然后,哐當哐當只聽得一陣擂鼓般的響聲,桌子上的碗盤碟被戳的叮叮當當的亂響。

  無數殘影般的手在虛空中左沖右突,盤子在桌子上來回盤旋飛舞,硬是沒有完全落地的時候。

  終于,等到盤旋的盤子落地不再被戳的亂響之時,十來斤玉米面蒸的窩窩頭已經幾乎見底,一大盆燉橙瓜比狗舔的都干凈,紅薯粥也清亮的都能照見人影了。

  除了番茄炒雞子他們沒敢大吃特吃以外,其他基本成功消滅,驚得三歲的小侄子目瞪口呆的看著幾個叔叔,眼睛跟銅鈴一般。

  當然,平日里他們吃飯是不敢如此放肆的,我大周以忠孝治天下,家中老爹的威嚴還是非常足的。

  這會他們敢放肆,那是因為韋氏五兄弟害怕被抓走去修河堤,吃了這頓就準備去隔壁縣舅舅家躲上十天半月的。

  韋老爹還是心疼兒子的,雖然他們不事生產讓韋老爹很看不上,但看到四兒子直愣愣看著他手中的醋泡花生,韋老爹趕緊給孫子趕了幾顆,自己則咂摸了一下醋味,隨后就遞給了四兒子。

  然后沒吃飽的四兒子和五兒子兩人又各自拿起一個玉米饃饃,美滋滋的蘸著醋汁開始風卷殘云。

  “給他們再熘兩袋饃饃,裝些咸菜。”韋老爹吩咐起了大兒媳,隨后又在身上使勁尋摸了一會,終于摸出了一個裝著一些銅錢的荷包。

  他準備給兒子們,讓他們在路上買點糕餅去看看外公和舅舅,這樣也好有個說頭。

  沉默的空氣中,哐當一聲,門又被勐地推開了,韋家人被集體嚇得一抖。

  隨著門被打開,外面傳來一陣陣的銅鑼聲,仿佛這個世界又和他們聯系上了一樣。

  進來的是本鄉的張鄉老,鄉老身上穿著平日里都舍不得讓人看一眼的綢緞衣服。

  這是張鄉老去年率領本鄉完稅得了優勝,而被官府賞賜的,在張周,一般農戶可不允許穿綢衣。

  張鄉老一看人高馬大、膀大腰圓、滿臉橫肉的韋家五兄弟,臉上就樂開了花,就像是看見了五個大大的銀元寶一樣。

  “韋三啊,大喜,大喜咧!圣人的二郎、五郎、十郎三位大王要去河中開府,要征召咱們乾縣勇士隨王扈征呢,你們家韋氏五彪,建功立業的機會到了啊!”

  “啊...!”

  韋老爹勐地站了起來,他張了張嘴,本能的想拒絕,這是他辛苦掙扎二十年養出來的兒子呢,一下就去了萬里之外,這誰舍得。

  可是一個不字,硬是沒從韋老爹嘴里說出來。

  因為他很清楚,沒有圣人,他早不知道死在哪一場兵亂中了,沒有大周,他韋三不死在兵亂里,也大概在二十幾年前的乾縣大洪災中餓死了。

  沒有圣人,就不會有玉米、紅薯和他最喜歡的番茄、花生,不會有如今的好日子。

  所以,哪怕以韋老爹的固執和不舍,在聽到圣人征召之后,萬般不舍的他,也說不出這個不字。

  房間里靜悄悄的,但是韋家大兒媳眼睛里突然閃過一絲亮光,但她很快反應過來勐地低下了頭。

  家里五個弟弟不事生產天天舞槍弄棒,偏偏還很能吃,她一天都吃不完一個弟弟一頓的飯量。

  要是他們的隨王扈征走了,但他們的永業田不會收回,還是由家中至親耕種。

  這一下少了五口人,頓時就要寬裕很多很多,或許還能省出一筆錢給她的大哥兒請個名師學文習武,然后進縣學,未來飛黃騰達。

  韋家老三飛快的瞄了大嫂一眼,隨后也有些不自在的移開了目光。

  按律,有勇武丁壯隨王扈征走了,立刻就能有一筆安家費,不多,一個人也就是三五貫錢的樣子。

  但他有五個兄弟啊!這一下就是幾十貫了。

  韋家老三,十九歲了還沒娶妻,就是因為家中兄弟多不寬裕,但如果有了這些錢,他馬上就能娶個跟嫂子一樣漂亮賢惠的妻子了。

  “阿爺,孩兒想去,孩兒習了十幾年的武,弓馬槍棒都使得,孩兒不想種地,孩兒想做官人!”韋家老四沉聲說道。

  “阿爺,等孩兒去河中得了爵,就買兩個會種地的烏奴回來替咱們家耕地,這樣阿爺和兄長們就不會這么辛苦了。”韋家老五接著說道。

  韋老爹人老成精,將屋內所有人的反應都看在了眼中,他心里明白。

  老大和老三臉朝黃土背朝天,養五個兄弟這么多年,已經做的夠好的了,現在也是時候了。

  在老妻的嗚咽聲和張鄉老喜不自勝恭喜聲中,韋老爹緩緩點了點頭,那一瞬間,竟然還有一種略微的如釋重負感。

  所謂的布韋希家族僭主之臣阿杜德.道來侵占薩曼波斯疆域,可以說是真的,也能說是假的。

  說真的,是因為這些年布韋希王朝一直在想法消化原屬于薩曼波斯的呼羅珊地區,雙方一直在呼羅珊地區來回拉鋸。

  說假的,是因為這種拉鋸的烈度,在經歷了近十年的時間以后,已經變的不那么激烈了,布韋希王朝也并沒有在最近發起什么大規模的軍事行動。

  所以,這次三王西征,實際上是因為吞并薩曼波斯的機會已到,張賢瑀等人西去,就是為了徹底吞下薩曼波斯的。

  這就九年中,郭婤兒干的很不錯,她利用身份優勢,已經成功的讓六法宗進了安息城,并且在教眾上已經能與天方教分庭抗禮了。

  但這種大發展的背后,就是愈加激烈的沖突。

  挑起薩曼波斯人對大食人的憎恨是把雙刃劍,因為這讓波斯人在憎恨大食人的同時,也厭惡起同樣是外人的漢人。

  這些年的拉鋸,基本就是在大食人聯合波斯人進攻漢人,以及漢人聯合波斯人進攻大食人中拉鋸的。

  而到了現在,事情到了該終結的時候了。

  因為能拉到漢人這邊的波斯人和粟特人已經基本都拉了過來,拉不過來的,再過十年也很難拉過來了。

  同時,河中還發生了一件堪稱天崩地裂的大事件。

  那就是張圣人的忠仆,河中三駕馬車中的定海神針,寧遠總督,追贈敦煌郡王,謚號忠貞的老張忠,在去年病逝,享年八十有一。

  老張忠的病逝,使得河中的格局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已經實際上就藩十余年的鄭國大王白從信、定海大公魯震兩人與金國大王李從德和郭婤兒之間的矛盾,逐漸浮出了水面。

  這次三王西征,一是讓兒子給老張忠吊喪,二來就是讓張鉊辛苦培養二十年,已經具有一代雄主本事的安國大王張賢瑀到河中去,去成為河中漢家諸王、諸勢力的領袖。

  避免自己人的內斗,把力量引向更西邊,從而為未來打下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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