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然的這一席話,卻是令王子棄疾也不由一愣。
那是自然的,對于李然心中的抱負,對于只見識過權力斗爭的王子棄疾而言,他完全是理解不了這些的。
這并不奇怪 顯然,對于王子棄疾,乃至是這一時代的絕大多數王侯君卿而言,這世上所有人,不過就是兩類人,一種是失敗者,一種便是勝利者。
而這熙熙攘攘的天下,又無一不是為權為利而斗爭的。所謂的“雄心”,“王道”,也都不外如是。
所以,像李然這樣的特例,懷拽著一種完全不可名狀的信仰,王子棄疾自是無法理解的。
無獨有偶,其實非但只有王子棄疾看不懂李然。
要說起來,李然其實也完全不能理解,為什么王子棄疾會突然對自己伸出橄欖枝呢?
對于王子棄疾的這一番舉動,李然其實也是懵的。
的確,王子棄疾的這一態度的改變,也并不是沒有緣故的。
時間回到王子棄疾出使晉國下聘之前。
就在他臨行去晉國之前,伍舉曾是帶著伍奢,前來拜訪他。伍奢:伍舉之子 正如前面所說的,其實,王子棄疾對其王兄身邊的這一眾股肱之臣,一直都是心懷招攬之意的。伍舉一族上下,自也是不例外。
尤其是伍舉在經歷了群舒之戰,巢邑之戰,得了手刃吳王諸樊的大功,并一躍成為楚王身邊最為炙手可熱的大人物,甚至是已經可以與薳氏平起平坐,地位之顯赫,門楣之榮耀,可謂是達到了頂峰。
所以,一向就野心勃勃的王子棄疾,又如何會不知伍家的重要性?所以,得見伍舉帶著其子突然來訪,其喜悅之色,自是一時溢于言表。
“哎呀,伍舉大人親自登門,棄疾不勝惶恐,不勝惶恐啊”
此時的王子棄疾其實也并不知道這伍舉究竟是對自己抱有什么樣的態度?畢竟,楚王熊圍也是剛剛即位不久,所有人其實也都還處在互相試探的過程當中。
所以,在對待伍舉與伍奢時,他顯得也格外的慎重。
“四王子出使在即,舉此番前來多有叨擾,還望四王子莫要見怪。”
伍舉的態度也十分的恭敬,表面上看不出絲毫的異樣。
二人坐定下來,便是如此這般的一番攀談寒暄。
在談論一陣過后,話題突然是有意無意的轉到了李然身上。
“不知四王子對李子明其人,是怎么看的?”
伍舉先是試探性的如是問道。而王子棄疾的回答也顯得十分的保守,只聽他微微一笑,并是回答道:
“此人智計無雙,當世之中,恐無人能比啊。”
這幾乎就是一句廢話,其實完全是在答非所問。
而他之所以這么說,顯然也是在敷衍伍舉。因為他并不知道伍舉突然如此問及李然,到底是出于什么樣的目的?
這就是他和楚王的不同之處。
倘若此刻伍舉面前的是楚王,他肯定是直接反問伍舉,這么問是什么意思?卻不會像他這樣,只用一句極為明顯的廢話去搪塞敷衍。
從這也不難看出,比起楚王熊圍,王子棄疾的確是更顯虛偽和狡詐。
“四王子所言甚是。”
“群舒之戰,巢邑之戰,李子明獻計雖然不多,但卻都無有不中!”
“此人其智近妖,若能為我楚國所用,那自是我楚國之幸,不過”
伍舉當然也明白王子棄疾并沒有打算跟自己實話實說,所以他干脆也賣起了關子。
但他這話 明顯還沒說完。
現在的李然,能為楚國所用那自然是最好不過的。可如果有朝一日,李然離開了楚國呢?
“哦?原來大夫是在擔心,日后那李然若是離開了我楚國以后,是不是會最終成為我楚國的禍患?”
王子棄疾接過他的話頭,并是偽裝著皺眉問道。
伍舉不禁是點了點頭,并繼續道:
“正是!此人一日不成為真正的楚臣,來日便極有可能會成為我楚國的勁敵!”
“而這樣的敵人,四王子以為,我楚國日后確有把握可以對付得了么?”
對付李然的本事,伍舉這之前便已經是見識過的了,他自認為是沒辦法對付得了他的。
于是,他將目光對準了王子棄疾。
看上去,他好似是在寄希望于王子棄疾。
可王子棄疾聽罷,卻是好一陣沉默不語,雙眉緊皺,并不由面露憂慮之色。
這時,一直站立在伍舉一旁,未曾開腔過的伍奢,忽的言道:
“四王子,家父所言甚是!”
“如今的李然,雖能為我楚國立下些許的功績,但日后終究是我楚國之大敵啊!”
話到這里,伍奢微微一頓,并是試探性的繼續說道:
“在下以為,眼下,該是為我楚國掃清隱患的時候了”
伍奢話到最后,聲音越發的低沉,甚至他臉上的表情都看起來陰寒無比。
而他的意思,無論是伍舉,還是王子棄疾都瞬間秒懂。
其實,就是當這一切都結束的時候,對于楚國而言,李然也就成了可有可無的存在。
所以,為了避免以后李然會成為楚國的禍根,那么趁李然現在還在楚國,便該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將其做掉才對。
這其實也早已不是伍舉第一次提出這種意見了。
早在虢地之會時,伍舉便向當時意欲招攬李然的王子圍提過。
而在李然剛剛來到楚國時,伍舉也曾再一次提及。
只不過,楚王似乎一直沒有這方面的打算。至少從目前楚王對李然的態度來看,他顯然并沒有這方面的意思。
盡管他向楚王表達過,他愿意為楚國背下這口黑鍋,可事到如今楚王卻始終對這件事沒有任何的表態。
沒說同意,但也沒說不同意。
這不由是讓他顯得有些著急。
而這,也正是他今日為何要同意,來“拜訪”王子棄疾的真實原因。
既然楚王不愿意動手,那就換個“頭腦清醒”一些的來。
王子棄疾聽完伍舉與伍奢這父子倆的這一通發言,心里也當即是明白了他們的意思。
他看了看伍奢,又看了看伍舉,又是一陣沉默。
過得半晌后,他才看著伍舉道:
“僅憑你我二人之力,確有把握?”
他的意思是,在沒有得到楚王明確授意的情形下,僅憑借著他們兩個,當真能干掉李然么?
但其實,這句話還有另一句潛臺詞。
第291章光錐之內,即為命運 面對伍舉和伍奢這父子倆的提議,王子棄疾還是顯得有些擔心。
擔心即便是他們一同聯手,但最后到底能不能將李然的性命給留在楚國?
當然,他這句話里,其實也還有另一層潛臺詞:
你伍舉當真與我是一條心的么?
畢竟李然是有大功于楚國的,現如今楚國上下都已將李然視為楚王身邊的第一紅人。
而且,李然名聲在外,天下皆知,他們若是在楚國動手干掉了李然,楚王會如何看待他們?天下人又將會如何看待他們?
最為關鍵的是,你伍舉嘴上雖然說得斬釘截鐵頭頭是道,可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真的與我是一條心呢?
畢竟,這“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的戲碼,在這個爾虞我詐的時代里,實在就猶如家常便飯一般。
畢竟,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件事是極有可能會影響到他未來的口碑與人氣的。
作為一個天生喜歡在眾人面前“唱跳RAP打籃球”的Ido,在博取世人好感這一方面,他王子棄疾可可是有著極深的執念的。
所以,萬一因為這件事,導致他于民間的口碑崩塌,甚至是引起了世人的反感,那縱是為楚國除去一個隱患,但對于他王子棄疾而言也未免是太得不償失了些。
“此事雖難,然畢竟攸關我楚國大業,義不容辭!”
這一次,在面對王子棄疾的質疑時,伍舉則是給出了一個相對肯定的回答。
是的,從表面上看,伍舉的確是表態了,他愿意與王子棄疾在這件事上結為同盟。
可實際上,他這依舊是話里有話的。
他拿“楚國大業”當成了擋箭牌,換句話說,他伍舉是只一心為國的。只要王子棄疾您也是忠于楚國大業的,那咱們就是一條褲子的!
當然,楚國的大業可以是由你王子棄疾來主導的。但于此同時,一切也都是為了楚王,一切都是為了楚國。
此時的王子棄疾顯然是沒注意到這一點,他以為伍舉已經答應了為他所用,成為他的黨羽。
于是,他自然是極為高興的就將此事給答應了下來。
在他看來,只要伍舉能站在他這一邊,那毫無疑問,日后他意欲篡位之事便基本上可以說再無任何的阻礙。
畢竟,比起他親哥楚王熊圍,他在楚國的口碑與人氣,才學與能力,乃至是“天命的授意”都顯然要更勝一籌的。
只要名正言順群臣擁戴,那還有什么阻礙可言?
所以,在今日大殿之上,王子棄疾之所以會處處與李然“不對付”,甚至時刻是在其王兄面前開壞李然,正是因為他與伍舉之間所達成的這一層默契。
那既然如此,他現在私底下找來李然,并又意欲招攬他,卻又是為何呢?
因為,這計劃是永遠也趕不上變化。
還記得在申地之會當日,王子棄疾向楚王提出扣押徐子的建議嗎?當時,伍舉在面對楚王的詢問時,所給出的回答是什么?
扣著也行,但最好還是要克己復禮。
當時伍舉這一頓湖弄,他以為他是能夠蒙混過關的。
可殊不知,正是因為他的這一番回答,卻讓王子棄疾是突然幡然醒悟了過來!
扣押徐子對于楚國而言,實際上并不能算什么大事,畢竟楚王干過的出格事那可多了去了。如今只是仗著盟主的身份,扣押一個彈丸小國的國君,這對于王子棄疾而言,頂多不過是小小的“助紂為虐”一下罷了。
可即便如此,伍舉居然都沒有正面支持他,反而說了一番不偏不倚的話來搪塞。
這就讓王子棄疾第一時間感到了不滿。
他非常清楚,這個伍舉,終究還是他王兄身邊的人!而不是他王子棄疾的!
他伍舉只是為了楚國考慮,而不是為了他王子棄疾!
于是,這才有了今日他對李然的意欲招攬。
你伍舉不是要干掉李然么?
你伍舉不是跟我這兒陽奉 陰違么?
你不是不愿意背叛我那傻哥哥么?
如果李然能成為我王子棄疾的輔臣,那么放眼這楚國之內,還有誰能擋得了我?
翻臉的速度上,王子棄疾的反應可一點也不比伍舉慢多少。
將前因后果說清楚了,視線再拉回到現在。
當王子棄疾聽到李然的回答時,他不禁是皺起了眉頭。招攬李然,對他而言意義不可謂不大。
但李然拒絕他的理由,卻是顯得如此的新奇,竟讓他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應答。
什么叫“楚國之道,非然之道;然之道,亦非楚國之道?”
我在跟你說事,你卻擱這跟我論道?
這也實在是太惡搞了吧?
“哦?敢問先生之道又究竟是什么呢?”
他還是耐著性子如是問道,即便他壓根就不能理解。
而李然卻也只當這王子棄疾是如他王兄一般,在此虛心求教的。
所以,李然眼神不禁一時凜然起來,并仔細思索著這個問題。他希望能夠給出一個令所有人都滿意的答桉。
他的道是什么呢?
他的道是儒家的仁?法家的法?墨家的愛?兵家的謀?理學的理?心學的知?
他的道是恒常的?還是周行而不殆的?
他的道,是這天下所有人的道?還是只他李然一人的道?
這就是后來者的悲哀之處。
當你自認為已經了解了這世間的一切“道”,但那些“道”,反而會一道道的成為你的枷鎖,并牢牢的束縛住你的思維。在讓你苦苦追尋的同時,卻又不得要領。
這就好比一個不大不小的圈子,他在這個圈子里來回走動,上天入海八萬里,卻始終還是在這個圈里面。
似乎就像他所學過的量子力學中的一句名言:
“光錐之內,即為命運。”
似乎一切都早已是命中注定,而對于終極真理的追求,也似乎永遠沒有盡頭。
“先生?”
王子棄疾的聲音,將李然從沉思之中驚醒。
李然回過神來,臉上凜然的眼神已然變得冷靜,他極為艱難的擠出一個笑容,并看著王子棄疾道:
“呵呵,實不相瞞,然其實也尚未能尋得此道。”
“不過可以肯定的是,無論是楚王的道,還是四王子的道,都絕非李然所愿。”
“所以四王子若要動手,此刻便是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