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舉乃是聰明人,聰明到他自己都以為他的這一番話大體上可以蒙混過關,既討好過了楚王,又不至于場面太過于難堪。
可是他不知道的是,他今日所說的這一番模棱兩可的話,日后卻已經足以給他的伍氏家族帶來巨大的災難。
當然,這些都是后話。
申地之會就此召開,楚王自然又要開始他的表演了。
他端于臺上,望著臺下的一眾諸國使君,本該是極為高興的,但也不知為何,也不知真假虛實,此時他的臉上卻是堆滿了不悅之色。
“諸君!慶封乃齊國的逆賊,如今卻受了吳國所封而坐擁鐘離!”
“諸位既然都是講禮數的君子,本應該清楚此等僭越的行為乃是天理難容的!所以,像此等齊國的逆賊,便該是天下共討的逆賊!慶封背叛齊國在先,如今更是欲自絕于整個天下。”
“寡人此番興王師,以討不臣!卻不料你們之中,卻有人一而再,再而三的與其勾結,援以利器,資其糧草,以困寡人之師!”
“寡人想問問在座的諸位,你們既與慶封如此交好,難不成他反齊亂姜之事也是你們教唆的么?”
凡事總得有個由頭,而經過李然的提醒,楚王的這個由頭可謂十分的“偉光正”。
而他的最后這一句反問,更是直戳在座諸位國君的內心。
教唆慶封弒君叛齊,這口大鍋憑誰也背不動。所以,在場的諸國國君及使節一聽到這話,頓時于臺下連連搖頭,忙呼不是,一個勁兒要與慶封撇清干系,場面一度顯得十分滑稽。
“對了!寡人聽說徐子也來了是么?”
在恫嚇了一番與會的諸侯后,楚王便立刻是切入了正題。
徐子聞聲,當即站起身來,并上前拱手行禮。
只見這徐子也不過就三十來歲,臉色蒼白,形容憔悴,一看便知其患病甚久。
“徐子在。”
徐國,一個歷來不受重視的小國,由于地處實在太過偏遠,所以其存在感甚至還沒有莒、邾等國的強。
除了一個西周時期的徐偃王,徐國就再沒有一個能夠在史書上留下濃墨重彩一筆的國君。
而現在的徐子,顯然也沒有徐偃王時的底氣,嘴上雖對楚王的點名不忿,甚至是有些不以為意。可這臉上頗為慘淡的表情,卻已足以將他內心的懦弱展現得淋漓盡致。
“寡人聽聞,我雄楚興兵征討鐘離之時,你們徐國對其所資甚多,寡人借著今日會盟的機會,想知道你徐子與那慶封到底是何關系?為何要如此相助于他,與我楚國作對?!”
楚王也不藏著掖著了,一句話說完,整個會場的氣氛頓時一變。
“楚王明鑒啊!此純屬無稽之談!絕無此事!”
“我徐國只求茍且偏安,又豈會無事生非,去襄助一個亂臣賊子?!”
慶封此人早已被定性,至少在此次會盟上,慶封身上的標簽只能是“亂臣賊子”。
徐子當然明白這一點,所以當即矢口否認。
可楚王卻哪能信得他這片面之辭,當即一聲冷笑后言道:
“哼!若非是你徐國暗中相助,量他一小小鐘離之邦又豈能是我楚國的對手?!”
“無需再言!來呀,將徐子拿下!”
就在他話音落下的瞬間,數十個楚國侍衛從會場外一擁而入,不由分說的將徐子綁了起來,頓時會場也驚起了一陣駭人之聲。
“楚王!楚王!”
“大王不可啊!”
前面那一句是親晉的幾個小國說的,后面那一句是靠近楚國的幾個屬國說的。
“哼!做了便該認!懲戒如此的反復小人,寡人卻又有何不敢?”
“徐子背棄盟約,視宋盟于無物,與會后仍舊是我行我素,毫無收斂之意!寡人身為盟主,自有處置之權!”
此前虢地之會所做的鋪墊,在這時候就顯得極為有用了。
他楚國畢竟是盟主,而你徐國既然相助鐘離國,那就是背棄宋盟,楚國身為伯主國,那自然是有權力處置的。
于是,在徐子軟弱無力的掙扎聲中,此次會盟的高潮也就來了。
楚王看著已經被捆綁起來的徐子,眼角浮現出一縷戾氣,沉聲道:
“寡人請諸君前來,那是給了諸位面子。所以,還請諸位也能給寡人一些面子。”
“日后若還有人膽敢相助慶封,今日的徐子便是下場!”
羞辱,赤裸裸的羞辱。
同為一國之君,他這個楚國的一國之君顯然要比他們更高一等。
打了你臉還要你說對不起的態度,簡直跟后世的某二代開車撞人是如出一轍。
這一下,不止是徐子,楚王這是連帶著將在場所有人都狠狠的羞辱了一遍。
子產與向戌相視一眼,皆是搖頭。
子產低聲道:
“楚王此舉,怕是要引來禍患啊。”
向戌這時也不無微微點頭,并是低聲回道:
“事不關己,咱們說什么也是無濟于事。”
向戌這時候倒是顯得相當的聰明。他非常清楚,倘若他在這時候還像很久以前那樣,促成南北弭兵之時那樣逞能的話,那他恐怕這輩子都要留在楚國了。
而諸國的國君也皆是義憤填膺,奈何此刻是在別人家的地盤上,他們心里的這種憤怒也只能是壓在心底,只得是紛紛暗罵楚王熊圍不得好死。
畢竟,無論是徐子還是他們,可都是遵守了宋盟之約所以前來參加會盟的。
可現在楚王卻公然扣押了人家徐國的一國之君!并想以此來殺雞儆猴!
這老天爺要不收拾他,還有天理么?還有王法么?
就這樣,申之會就在極為尷尬的氣氛中結束了。
而會盟一結束,子產與向戌便第一時間是找到了李然。
他們覺得這件事如今也只有李然能夠解決。
“徐子受邀前來,理應厚待,如今楚王卻反其道而行之,將徐子扣押在此,此絕非王道也。”
“子明還是想辦法勸一勸楚王吧。”
“是啊,天下雖是昏亂,然天道尚存。楚王如此荒亂無道,日后終成大禍啊!”
子產和向戌的出發點其實并不復雜。畢竟他們所在的國家,說起來處境其實與徐國也差不了太多。
所以,今日楚國能這樣對待徐國,那來日楚國是不是也可以這么對宋國和鄭國?
站在他的立場上,楚王這么干,顯然便是在敲山震虎。
其實,李然今日并未去參加會盟,畢竟這一場申之盟會,以他的目前的身份,名不正言不順的,實在是有些過于敏感。
但他卻哪里能想得到,臨上花轎,水到渠成的盟會,楚王居然還能來這么一手!因此,李然聞訊亦是大吃一驚:
“什么?那徐子如今還安泰否?”
他急忙如是問道。
誰知子產與向戌卻皆是搖頭,表示不知。
李然見狀,便沒好氣的言道:
“會盟會盟,本該是和和氣氣的事,怎么又變成這樣了?!”
他的本意乃是想讓楚王聯合諸國,并借此機會孤立鐘離國。
可沒成想,楚王最終卻還是直接來硬的,直接拿徐國開了刀,逼著諸國孤立鐘離國!
這妥妥的一手好牌竟被他打得稀爛,這是鬧哪樣啊!
第287章_乖乖交出軍權吧 李然實在不能理解,楚王這到底是要鬧哪樣。
原本一場和和氣氣,順風順水的會盟,居然硬生生讓他給搞成這樣!
你當著這么多上國國君的面,直接扣押了徐子,這不等同于直接打了他們的臉?
你叫人家日后還怎么跟你過下去?這不是沒事兒找事兒么?
聽聞此事,饒是李然也不由是操切起來。
楚國未來究竟會面臨如何的局面,這對李然而言倒還是其次的。
最要緊的是,若是因為楚國扣押了徐子,導致楚國無法攻克鐘離,從而最終導致他無法順利抓住慶封。那他這前前后后忙活這么多豈不是都白費了?
而且,這場盟會要說起來還是自己一手促成的!這對于他自己而言,妥妥的是舊傷未愈,再添新傷啊!
“子明,此事恐怕還得是你去說。”
“徐子好歹也是一國之君,如今被扣在了楚國,這成何體統?”
子產眉頭一皺,看向李然道。
說來也是,莫說是現在是春秋時代,就算是放在了后面的戰國時期,這種行為也都可以稱之為不道德。
就像“張儀欺楚”時那樣,當秦昭襄王把楚懷王給扣押在秦國時,他又何曾會想到,他如此飛揚跋扈的霸道行徑,不僅是成就了屈原的一世英名,更是令所有楚國人都驚醒了過來,從而同樣是為自己是埋下了禍根。
不過就一百年不到,最終秦國為楚國所滅。你很難說,這難道不是因為當年秦王的“飛揚跋扈”而咎由自取的?
所以說,像這種行徑可取嗎?在后人看來顯然是不可取的。
當然,這些都是后話。
話說當時,其實誰都知道,此事唯有李然出馬才能讓這件事出現轉機。
李然聞聲點了點頭,當即轉身前去覲見了楚王。
他走后,向戌若有所思的看著子產道:
“楚王若一意孤行,徐子豈不危矣?”
李然的建議對于楚王而言的確很重要。
可楚王當著中原諸國使君的面扣押的徐子,這會兒李然想僅憑自己一張嘴就勸服楚王,把人給放了,恐怕也是有點難度。
若是能夠勸服倒也還好。
可若是李然的勸諫也無濟于事呢?
“哎…倘若當真如此,那便也只能是聽天由命了。”
子產的回答頗為消極,這也是小國的無奈之處。
畢竟俗話說得好,小國無外交。
今日倘若晉國在此,局面或許不同,畢竟大國的影響力,比起他們這些小國,定然要好上許多的。
但如今這局面,只怕晉國也是指望不上的了。
話分兩頭,李然這邊拜見楚王,而此刻的楚王也正在為今日扣押徐子一事而慶賀著。
畢竟,這是他楚國第一次堂而皇之行使了一把盟主的權力,而且還如此的肆無忌憚,竟也沒有人反對。
而現在于大殿之上,楚王正與群臣們商議著該如何進軍鐘離。
這一次申地之會,為的便是裹挾這些小國一起進攻鐘離,他們既然都來了,那自然是要等楚國把鐘離國打下來以后才能回去。
但隨之而來的便是一個十分嚴肅的問題。
楚國與其他諸國一同進軍,這軍權該如何行使?
倘若楚國一家獨攬軍權,那這些小國定然是不會答應的。
畢竟,在申地之會上,楚王的行為已招致了不滿。
可若是讓別國分散指揮各自的隊伍,那對于向來就專橫慣了的楚王,想必也是一萬個不樂意。
楚王見李然前來覲見,急忙從臺上迎了下來,一把抓住李然的手便是問道:
“哎呀,先生可算來了!快些替寡人想個辦法,如何才能讓諸國主動交出兵權?”
是的,楚王就是這么直接,根本沒有考慮第二個辦法,他現在想的只有一個,讓諸國使君交出軍權,讓楚國成為這一場戰役真正的主導!
李然本是來勸諫楚王放了徐子的,乍見楚王當著群臣的面,對自己如此的熱情殷切,一時間他也徑直說不出話來了。
“既是諸侯聯軍,那這行使軍權的便只能是一個人。而此次攻伐鐘離,乃是由我楚國主持的,所以,這軍權自然應該由我楚國的將領所有!”
“是啊!他們這些國家,所帶來的隊伍,加起來也不過萬人,而我楚國有五萬之眾,這聯軍主帥的位置,又如何輪得到他們!”
“待過得兩日,王兄直接宣了便是,又何須與他們商議?”
楚國群臣的意見出奇的一致,而王子棄疾則更顯“霸氣”,話音落下時,其不屑一顧的眼神還在李然身上掃上了兩圈。
顯然,王子棄疾并不希望李然再插手此事。
見狀,李然亦是心知肚明。
申地之會,楚王已失“仁德之名”,倘若再逼迫諸國交出軍隊的指揮權,便只會使得諸國對于楚國的憎惡之感更甚。
屆時,就算鐘離國破,那這些原本還愿意依附于楚國的小國,只怕也再無任何的好感。日后楚國若要再行會盟稱霸之事,便只能是癡人說夢了。
當然,楚王的“暴虐無道”,同時也能反襯出他王子棄疾之前所表現出的“恭敬遵禮”。
因此,這當然也會使得王子棄疾的人設,更能得到其他各國的青睞。
在敗壞兄長聲名這一方面,王子棄疾可謂是處心積慮,無所不用其極。
李然笑了笑,不以為然道:
“呵呵,這有何難?大王若想獲得諸國的軍權,又何須如此苦惱?然有一計,不但能讓諸國主動交出軍權,而且還能令他們心服口服!”
楚王以及一眾楚臣聞聲皆是投來詫異的目光,而王子棄疾則更是立即皺起了眉頭。
“哦?先生有何良策?”
毫無疑問,楚王急忙如是問道。
此時,只聽李然是繼續回道:
“大軍行進之時,大王可對此事閉口不提。待得抵達了前線,點軍布陣之時,大王可命人詢問哪國愿為先鋒。”
“其實任誰都知道,先鋒向來是最危險的,而朱方城又是易守難攻之地。故而,此問一出,諸國必定爭相退縮不愿充當先鋒,屆時人人都只想作壁上觀,保存實力,甚至還趁機想再占得些便宜。”
中原諸國雖在對待楚國問題上意見是一致的,可是在面對各自國家的利益時,他們也是極為自私的。
先鋒說白了就是炮灰,又哪國的國君愿意將自己的軍隊送上前去當炮灰呢?更何況,還是給他們楚國當炮灰。
“哈哈!先生果然高見啊!”
李然的話音落下,大殿內的楚國卿大夫中頓時有人也是醒悟了過來。
但見其中一人,立即朝著楚王拱手道:
“大王,子明先生所言極是。”
“若要讓他們都交出軍權,那就必得使他們起了內訌爭執。此問一出,諸國的國君只怕都不是唯恐避之不及的,而屆時我楚國便可以此為由,盡收諸國之軍權,由我楚國統一調度!”
畢竟,楚王這群手底下的卿大夫們,也不全都是只知道貪腐謀奪私利的世族豪門,其中還是不乏有些聰明人的。
而這位說話之人,名叫申無宇,便正是這些人中最為聰明的一個。
申無宇,原為范氏,所以也稱“范無宇”。(此“范氏”與晉國的范氏并無瓜葛)
群臣聽罷頓時恍然,盡皆連連點頭稱是。
楚王更是高興不已,大呼:
“彩!彩!彩!”
“好!就按先生說的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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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夏,楚子、蔡侯、陳侯、鄭伯、許男、徐子、滕子、頓子、胡子、沈子、小邾子、宋世子佐、淮夷會于申。楚子執徐子。——《春秋·昭公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