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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8、229章 楚國的隱憂

  以李然前洛邑守藏室史的身份來勸導楚國如何克己復禮,雖說是有些奇怪,但也不能說不合適。

  畢竟,倘若真能做到這一點,那么無論是對于楚國,還是對于整個天下而言,也都算得是一條不錯的出路。

  只不過,就目前的情況來看,想要讓楚人聽進去這些,那也是十分困難的。

  這倒并不完全是因為楚王熊圍的個人原因。這其中,其實也是有其深刻的歷史原因的。

  只見伍舉聽罷過后,又思索一番后,隨后卻只是微微搖了搖頭。其臉上又緩緩浮現出一抹質疑之色,雙目閃過些許疑問,直勾勾的盯著李然:

  “哦?先生是以為…我楚國如今還需得學周人的那一套虛偽做作的規矩來?難道,先生不知我楚國自有我們楚國的強盛之道?而這些個門道,又豈能是與周人相通?況且,若真如此做,那豈不還是證明我楚國終究是不如周人的?”

  前面說過,楚國之所以崛起,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他們對于周王室的那一套所謂的“周禮”最是不屑一顧的。

  分則弱,合則強。

  這就是楚國總結了周邦之所以迅速衰弱的原因。

  所謂“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既然有了周人的前車之鑒,那如今李然還反過來推銷他們那一套早已是驗證過是“失敗”的經驗,又是何居心?

  更何況,就他們楚人本身而言,其實也是不乏有此類的經驗教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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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當年,成氏和斗氏便是楚國的兩大世襲貴族。若不是他們的先君楚莊王能夠力挽狂瀾,將成氏和斗氏這兩大若敖氏的大族給清算干凈了,他們楚國又何以是能夠強盛至今呢?又何來的逐鹿中原,以為天下盟主呢?

  所以,伍舉對李然的這一番“因循善誘”自然是不會贊同的。

  “呵呵,我李然又何曾說過,楚人若遵了周禮,那便是意味著楚人不如周人了?此真為大大的謬誤也!”

  “然只是說,若是以楚王如今這般的驕奢,只怕是會有失天下之人心!又如何能夠遠攝諸侯,以為盟主呢?”

  李然的一番解釋也可謂十分清楚。

  楚國的整體戰略目標肯定是要制霸天下!而且,歷代的楚王皆是以此為志向的。

  而楚國若想要繼續以此為目標奮斗,那么“周禮”便是他們現如今跨不過去的坎。

  不管你楚人認不認同‘周禮’,像如今楚王的這些個作派,若是按照“周禮”所詮釋的天理而言,這樣的國家,這樣的君王,那遲早是要出大亂子的。

  所以,自然而然的,也就不會使得其他諸侯產生敬畏之心。

  而這,卻還只是李然所謂的第一條理由罷了。

  “非也非也。”

  “先生此舉,恐是有動搖我楚人根基之嫌吶!”

  伍舉的雙眼之中閃過一抹冷冽,當即點破了李然如此勸導的“用意”。

  “呵呵,先生所求者恐怕不過是為懈怠我楚的伎倆罷了。伍舉雖不才,但也知這天下大勢。如今除卻我楚國外,那些自詡‘以周禮治天下’的諸侯們卻又都在做了些什么呢?而他們的君臣之間的爾虞我詐,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國君克己,則權卿當道。權卿克己,則大夫僭越。縱是小小一隅之內,竟也能有數國并存,禮不通,邦無德,相傾相軋,何其愚也?”

  “周人自己尚且不守自家的規矩,足見這‘周禮’實是無甚大用的。既如此,這‘克己修身’之舉之于寡君而言卻又有何用呢?”

  很顯然,伍舉還是對李然所說的這些個所謂的“周禮”是極為排斥的。

  但是伍舉所說的,其實也并非無有道理。

  你勸我楚國克己復禮?可你看看你們中原諸國的那些君臣呢?他們的身上又哪里有一丁點周禮正宗的德性呢?

  是啊,當這些個大道理正在快速從這個天下消失的時候,你現在卻還反過來勸導我楚國應該遵周禮?

  這不是典型的反向洗腦么?

  那你猜我會不會上當呢?

  很顯然,伍舉認為李然的那一套因循守舊的東西,早就應該丟盡垃圾桶里去了。

  而所謂的“克己復禮”,那些個裝模作樣的德行,其實也早就已經不是‘爭霸天下’的關鍵了。

  面對著伍舉句句入其要害的回答,李然卻并未顯得十分的慌亂,反而是面露著一絲頗為奇怪的笑意。

  “呵呵呵,看來伍舉大夫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那敢問大夫,何為強國之道呢?”

  他只淡然的笑問了這一句,而伍舉緊跟著的回答也甚為簡潔明了:

  “那還用說,自是君明臣賢了。”

  顯然,他所說的“君明臣賢”,指代的便是楚國上層的國家機器。

  在他的意識里,唯有執政者的所作所為,才會真正影響到一個國家的興衰。

  而這,卻不偏不倚的,是正中了李然的下懷。

  “呵呵,大夫所謂之‘君明臣賢’,那便不外乎是公室與卿大夫。既如此,那‘周禮’中所謂的君君臣臣,豈不正合適?這可與李然方才所言是并無二致啊。”

  “更何況,然以為,如今楚王所最為令人擔心的,并不在于如何對外爭雄,而是在于肘腋之患吶!”

  李然這些話一經出口,便算得直接是開宗明義了。

  是的,這就是李然所要說的第二個原由。而且,還是最有說服力的那個。

  “伍舉大夫所言不差,自我周宗平王東遷以來,我周邦之紛亂,皆是由禮樂崩壞所致的。但也正因為如此,豈不正好說明,‘周禮’中所謂的君臣之義,對于一國之興亡而言是何等的重要?”

  這的確是一個禮樂崩壞的時代,但這一口鍋,“周禮”可絕對不背。

  退一萬步講,可不正是因為周邦不再是以周禮從事,甚至對周禮所闡釋之“天理循常”更是視而不見。所以,這才導致了如今的周人之邦會像如今這般的分崩離析,日漸衰微?

  于是,核心問題又回到剛才的楚國問題上,試問楚國又該如何能夠長久保持著強者之姿,去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呢?

  很顯然,把如今楚國的內憂給排除掉,才是最為重要的關鍵所在。

  換言之,楚國若不能依靠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來維系其自身強大的優勢,那又談什么強國之道呢?

  于是,李然將話題終于是引到了自己最終想要表達的真正主題上來了:

  那就是現如今楚王熊圍的正統問題,以及其權利交接的規矩!

  眾所周知,現如今的楚王熊圍乃是通過篡位弒君而得到的權力,楚王這個位置本身可謂就是得來不正的。倘若不想個辦法,使得其上下君臣都能夠是安分守己的,那么楚國的內亂便是遲早的事。

  而楚國一旦發生了內亂,無論是臣弒君,亦或是君殺臣,對于楚國而言都將會是一場極大的內耗。

  到那時,就別說是是再去爭霸天下了,能夠得以自保都已是算得不錯的了。

  伍舉聽罷,似乎也是意識了這一問題的嚴重性,頓時只感到是有些詫異。

  他萬萬沒想到,李然彎彎繞繞說了這么多,最終的論據居然會是這個。

  而也正因為他終于是明白了李然所談論的重點,所以一時間他竟也是無言以對。

  對于楚國內部的情況,他伍舉是很清楚的。而對于如今的楚王是如何篡奪的王位,他自然也是再明白不過的。

  李然說的不對嗎?不。

  李然所言,的確在理。

  而這其中的道理其實也是出奇的簡單:

  既然楚王的位置是能夠通過篡位來奪取的,那其他人呢?是不是也能通過這種方式來弒君奪位,并成為下一代的楚王?

  而這樣的權利交接方式,顯然是不適合一個國家去發展壯大的,甚至無法確保一個國家的長期安定。

  現如今的楚國,的確很需要一種制度來各自約束君臣各自的行為,使得君臣都能夠各自安分守己,恪盡職守。

  那么這樣的制度到底存不存在呢?

第229章_看客而已  所以,李然所提出的方法,是在勸導楚王熊圍應該克己復禮嗎?

  是,也不是。

  他前前后后說這么多,無非就是在暗示伍舉,現如今的楚國其實內憂遠比外患更為嚴重。

  在李然看來,現如今的楚國正需要一種類似‘周禮’的制度,來規范君臣各自的本分。這樣非但對于“以文斗爭霸天下”大有裨益。而且,也能使得公室與卿大夫,執政者與民眾之間是上下一心。

  最重要的是,也能讓楚國在往后的權力交接過程中,能夠避免再次出現動亂。

  一個國家要想長治久安,要想國力日盛,光靠一代君主顯然是不成的。

  所以,權力的交接就顯得格外的重要。

  晉國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當年晉國經歷了“獻公殺群公子”,以及“驪姬之亂”后,待得晉獻公一死,其身為卿大夫的里克,先殺晉君奚齊,再殺晉君卓子,如此一亂便是十幾年,期間可謂是內憂外辱不斷。一直待到是晉文公即位,這才算得是暫時將內亂給平息了下來。

  所以,就這一點而言,饒是伍舉也不得不認可。

  他當然清楚,李然所暗示的正是如今這楚國朝野上下,究竟是有著怎樣的暗流涌動。

  可是,他并不知道又究竟該如何做,才能達到李然所謂的那種君明臣賢,上下齊心的狀態呢?

  于是,他只得是繼續請教李然。而這時,顯然伍舉之前對于“周禮”的那些個不屑之色,已是消去了七八分了。

  “既然先生提及此事,想必心中是早已有了答案,既如此,便還請先生直言。”

  只見伍舉起身,給李然是再度躬身作揖,謙卑的姿態可謂是一覽無余。

  然而對于這件事,對于何種制度才能使得楚國上下都安分守己,上下齊心,李然卻也并沒有一個明確的答案。

  畢竟,他自己如今也是在尋找這樣的一條路,一條可以放諸四海而皆準的道路。

  只可惜到目前為止,他也不能說他是真能有十足的把握。只能說,在沒有找到更好的方法前,他這一世腦海中的“周禮”,便已算得是目前的最優解了。

  “正如李然今日所言,然以為,就目前而言,‘克己復禮’當是最為合適的方法了。”

  說了老半天又回到了原點,李然所言,也當真是有些虎頭蛇尾了。睿智如李然,如今所能借鑒的,居然仍舊只是復刻‘周禮’而已。

  伍舉聽罷,也不免是有些失望。

  他原本以為仗著李然博古通今的本事,想要替楚國找出一條特立獨行的道路應該并不是什么難事。

  然而,李然的回答卻并未能讓他感到滿意。

  于是,他又甚是索然無味的與李然回道:

  “只以‘周禮’而論,如此是否顯得有些牽強…或者說…”

  他本來想說李然這是在白話。

  說來說去,毫無卵用,這不是白話又是什么?

  “呵呵,伍舉大夫可不要忘了,然可并非楚人吶。若你們楚人能有更好的辦法,那自當李某全然白說了,也亦無不可啊?”

  “正所謂‘禍福無門,唯人所召’,楚人之成敗,全系于楚人自身。我李然不過是一外臣,又能有何作為呢?”

  言盡于此,好自為之。

  這大體上應該就是如今李然的所思所想。

  “周禮”中的君君臣臣,對于如今的楚國而言,肯定是有利的。但是你們楚人用不用,那就看你們自己的了。

  他李然作為外人,終究也不過只有說說的份。若覺得對于你們楚國有利,你們就姑且聽聽。若是覺著不妥,那李然也就言盡于此了。

  “先生此言…恐是不妥吧,難道就不怕讓寡君聽了去?”

  伍舉也不甘示弱,眼睛里浮現出一絲輕慢。

  你可是已經答應了大王的登傭請求的,怎么著?擱這兒是來撂挑子的么?我們楚國花得這些代價,就聽你來這推銷“周禮”來了?如果我們楚人不買賬,你還就真杠上了?

  伍舉搬出了楚王,覺得李然按理說應該會感到害怕。

  而其言下之意,也是再明顯不過:

  他既然已經被留在楚國,那就老老實實的替楚國發現問題并且解決問題,如若不然,以楚王的性子,只怕給不了他好顏色看的。

  然而,李然是何許人?他會被這陣仗給唬住?

  只見李然非但是沒有感到懼怕,反而更是不以為然的發出了一陣狂笑聲來。

  他的笑聲就像是這時節里最后一抹秋風,如浪起伏,其肅殺之意令人是不寒而栗。

  “先生笑什么?”

  伍舉甚是疑惑不解。

  “呵呵,這些個話,楚王他只管是聽得去便是,又能奈我何?想我李然,到頭來還是能在這章華宮內高臥的!”

  李然的回答仍舊是十分的霸氣。

  不過,當他這話剛一說完,伍舉的臉色頓時便不對勁了。

  “先生,禍從口出啊!”

  伍舉環視一周,壓著嗓子如是言道。

  “此處好歹是在章華宮內,先生此言…當真就不怕惹禍上身?”

  他只當這是李然是在羞辱楚王。

  殊不知,李然這言卻是另有一番深意的。

  “呵呵,伍舉大夫是誤會了,李然所言之意,并非是說楚王無能,殺不了李然。”

  “然的意思是,就算然當真如此,對楚國之事是漠不關心,想來楚王也必然不會對然是有半分斥責的。”

  “哦?先生如此篤定?”

  伍舉雖是如此說,但其實,他二人對于此事皆早已是心知肚明的了。

  正如之前所說的,李然留在楚國,便已是對楚國極大的幫助。

  倘若楚王要對李然不利,試問天下諸侯又該當如何看待?楚王的這個“君明臣賢”,“唯才是舉”的名聲,還能維持的下去么?

  “呵呵,若楚王當真有殺李然之心,只怕也不會三番五次的如此招攬于我,既是楚王下定了此等的決心,那么無論李然如何行事,楚王必是不會追究的。”

  李然言罷,又與伍舉是對視了一眼。隨后,二人不由是一齊相視一笑,心照不宣。

  而李然所提出的楚國之疾,李然雖是一并擬出了一個藥方,但是,若真想治好這一場大病,那還得看楚國人自己到底是服不服了。

  但無論楚國人服不服,有一點是毫無疑問的,楚國若不能把這頑疾給徹底根治的話,楚國的霸業也是必然持久不了的。

  至于李然,他今日能在這里發現這個問題并是將其提出來,便也算得是盡到了一個謀略家的本分。

  畢竟,在這種事上,他更多的只能是充當一名看客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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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仲尼曰:“古也有志:‘克己復禮,仁也。’信善哉!楚靈王若能如是,豈其辱于乾溪?”——《左傳·昭公十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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