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漏中的細沙還在不斷向下流動,仿佛還能持續很長一段時間,鄧肯將沙漏小心地拿在手中,與那古老的“神祇”交談著。
眾神正在腐爛——他已經不是第一次聽到這句話了,四神的教皇們曾經就這么對他說過,而且他們還說,眾神腐爛的氣息已經漸漸滲透進入塵世,正在和末日一同蠶食著這個世界。
但這是他第一次從“眾神”之一口中聽到這句話,并意識到原來現在的局面已經是他們盡可能延緩這一過程的結果。
“這座倉促間建立起來的庇護所有著太多的缺陷…一切都是短暫的,那道帷幕,‘太陽’,群島的基石,還有我們自己——在第一次長夜開始之前,我們其實就已經迎來了自己的終末。”
在單調的黑白灰色調構成的“靈界”中,古老的利維坦女王輕聲說著,這駭人的巨獸卻有著溫和的嗓音,那嗓音仿佛一個漂浮在深水中的夢境,緩緩向鄧肯講述著那些過往的一切——
“我們用了很久才意識到自己的‘死亡’,而后又用了很久,巴托克才從我們這種‘死而不息’的狀態中搞明白到底發生了什么。
“我們,是舊世界的‘慣性’。”
“舊世界的慣性?”鄧肯立刻皺了皺眉,心中浮現出些許猜測。
“你應該已經知道是什么摧毀了我們的世界,那許許多多的世界——那你也應該知道,大湮滅并沒有完全摧毀那些世界的所有東西,總有些許‘殘渣’從世界撞擊的過程中保存了下來,而我們這些被稱作‘神’的,也是那些殘渣中的一部分。
“但殘渣之所以是殘渣,就因為它們已不再完整,當沙塵從巨石上剝落,它便只是沙子而非巨石,我們也同樣如此——大湮滅的沖擊永久改變了我們的本質,嚴格來講,從那一天起,我們也成了那些炙熱‘灰燼’的一部分…但與灰燼不同的是,我們保留了‘自我’。
“我們知道自己曾經是什么——這種‘認知’,讓我們從灰燼中再度爬了起來,甚至將一部分其余的灰燼重塑成了我們‘記憶’中的樣子。
“在最初,這讓我們一度以為有機會重塑所有的世界,有機會把所有的灰燼復原,但沒過多久,我們便意識到了這份‘重塑’的極限,也察覺了我們自身的不斷衰弱…
“我們并沒有真正地活著,我們只是尸骸中殘留的執念,對自我的‘認知’和對舊世界的‘記憶’是我們能夠繼續活動的唯一原因,而這份‘認知’和‘記憶’…在隨時間流逝而不斷磨損著。
“巴托克,我們中對‘死亡’最為了解的一個,將這種現象稱作‘舊世界的慣性’,他認為我們并非因自我意志或個體力量而存活下來,而是因‘世界不愿死去’而存活下來。舊世界在大湮滅中毀滅了,然而它們曾經存在過的事實化作了末日之后的‘慣性’,變成了那些在大湮滅之后仍然存在的各種殘渣——變成了我們。”
“對自我的‘認知’和對舊世界的‘記憶’…”鄧肯一只手托著沙漏,另一只手摩挲著下巴,若有所思道,“所以,這就是‘庇護所’誕生的基礎?”
“是的,”那個溫和的聲音對他說道,“我們用自己的記憶和認知,從灰燼中重塑出了最初的‘基石’,這也是為什么塵世間殘留著許多指向大湮滅的、似是而非的‘記錄’,卻又始終找不到任何真正能證明大湮滅的‘實證’,因為從一開始就不存在什么‘實證’,就連整個無垠海,都是用我們從灰燼中撿拾回來的殘渣堆積而成的…
“但即便是那些殘渣,也會因為我們‘認知’和‘記憶’的磨損而不斷陷入衰退…庇護所最初設計中的‘壽命極限’,便由此而來。”
鄧肯聚精會神地聽著葛莫娜的講述,時而陷入思索,又在思索中自言自語般開口:“‘慣性’終有消退的時候…所以終焉勘測小組必然會遇到那個‘極限’,不管他們怎樣完美地履行了自己的使命,‘世界的盡頭’都早在世界誕生的那天就已經注定了…”
他突然回憶起了“克里特”告訴自己的那句話:
“延續庇護所是毫無意義的…”
“是的,延續庇護所是毫無意義的,”利維坦女王輕聲重復著,“但這句話有更高一層的解釋——繼續‘延遲’那場末日是毫無意義的。”
鄧肯眼神微微變化了一下,他抬起頭,看著那段匍匐在水潭邊緣的蒼白肢體,看到那肢體逐漸揚起,一只只眼睛從它的表面緩緩張開。
“還記得嗎?大湮滅所帶來的世界末日并未結束,它一直在萬事萬物的最底層邏輯中緩慢進行著,規則的沖突和混亂的蠶食只是它的表象,本質上,那是‘慣性’與‘末日’之間的對抗——只要我們這些‘慣性’還存在著,只要庇護所還存在著,大湮滅就永遠不會停下,它要一直持續下去,直至世間萬物被碾為糜粉,到那時候…世界末日才算是結束了。”
那段蒼白的肢體微微垂下,一只只并非人類,卻仿佛飽含著人性與知性光輝的眼睛也隨之低垂著。
“是的,篡火者,正是因為‘世界’不肯死去,世界末日才不肯停下,正是因為我們還存在著,大湮滅才一直延續到今天,甚至直到此刻…它還高懸在眾生頭頂。”
“高懸在終生頭頂…”鄧肯瞬間反應過來,“你指的是世界之創?!”
“…那道裂隙,是它在觀察者眼中呈現出的樣子,它本質上是一個‘結果’,是一個將所有世界的所有可能性引向同一個‘坍塌事實’的…‘焦點’——它就是無垠海的‘結局’。”
葛莫娜的聲音停了下來,鄧肯卻長久地沉默著,過了許久,他才仿佛自言自語般輕聲開口:“所以,在這個‘世界’誕生的那一天,它的‘結局’就高懸在頭頂了。”
過了一會,他再度看向葛莫娜的“眼睛”,打破沉默:“所以,不管最終采用什么方案,我們都必須先解決那個‘永不停息的末日’,必須先想辦法讓大湮滅結束——但讓大湮滅結束的唯一辦法,就是…”
他一時間停了下來,葛莫娜輕柔的嗓音卻替他說出了那個答案:“讓世界末日‘完成’。”
神殿中安靜下來,如宇宙寂滅般死寂。
許久之后,鄧肯才輕輕呼了口氣:“這應該不是伱最終要告訴我的‘結論’吧——還有別的事情,你還沒告訴我。”
“是的,還有別的事情——讓世界末日‘完成’有很多種方法,只是在我們的認知和能力范圍內,‘萬物寂滅’便是所有路徑的最終結果,可正如我說的,這只是在‘我們的認知和能力范圍內’的結論…”
那道蒼白的肢體再度低垂下來,而后在它前方突然浮現出了一個朦朦朧朧的影子——那是一位身穿長裙,戴著面紗的少女,她站在水潭前,向鄧肯深深彎下腰。
在很多很多年前,她學會了用這種形態與自己的“陸地朋友”交談,而只有在非常鄭重的場合下,她才會以這副模樣出現。
“篡火者,你不在我們的認知和能力范圍內,嚴格來講,你甚至不在大湮滅的影響范圍之列——盡管你是我們中最早到來的一個,盡管你一直沉睡在最初的灰燼中,但是…你并非‘殘渣’。
“我們無法理解你到底是什么,但領航二號的計算表明,你是我們中唯一一個‘健康’的個體——或許,你有辦法在那個‘結局’發生的時候,保護下那些舊世界的影子。”
鄧肯沒有說話,他只是緊緊皺著眉頭,表情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緊繃著。
而后,他突然想到了一些東西——那些出現在他房間中的“藏品”!
他聽到“靜海少女”的聲音繼續在耳邊響起:
“…觀察與認知,記憶與信息,這似乎就是世界存在的基石,領航二號曾經告訴我,它來自一個輝煌而先進的文明,它的創造者們在末日來臨之前幾乎已經觸及到了宇宙運行的基礎規律,而在那個文明最頂端、最深奧的研究中,曾有學者提出過一個猜想。
“這個猜想是領航二號記憶庫中印象最深刻的一部分——
“信息就是一切,一切都是信息的表述。”
“信息就是一切…一切都是信息的表述…”鄧肯下意識地重復著這句話,恍惚中,他仿佛聽到了一聲源自自身深處的“轟鳴”,仿佛突然理解了許多東西,他眼前的景象搖晃著,有逸散的星光彌漫在視野邊緣,而后這些幻象又漸漸消散——他耳旁傳來“靜海少女”的聲音,那聲音朦朦朧朧,就好像突然隔了一層厚厚的帷幔:
“…領航二號直至今日仍然在思考這句話,它的創造者們似乎已經觸碰到了真理的門檻,卻只來得及拋出這一句猜想,而以我們這些‘殘渣’所掌握的資源,以庇護所中現有的條件,領航二號認為它可能永遠都無法將這句猜想轉化為可用的理論和‘手段’,但是你的存在…讓它察覺了一件事。
“或許曾有一個文明,一個比領航二號的創造者們更先進的文明,已經邁過了那道門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