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潛水器的燈光掃過四周,那些漂浮在黑暗海水中的形體便盡皆映入鄧肯視野——一,數不清的人,在水中漂浮著。
然而隨著鄧肯的仔細觀察,他又發現了這些人體的異樣之處。
他們沒有五官,甚至沒有明確清晰的手腳,身上亦無衣物——那只是大致有著人類輪廓的一個個“形體”,表面帶著粗糙的質感,以及漆黑的色澤。
就像以黑泥為原料,用拙劣粗糙的手法捏出來的人偶粗坯。
“鄧肯將自己所看到的細節告訴了阿加莎。”
“只有輪廓”阿加莎的語氣驚疑不定。
“但我眼中···它們卻像城邦中的活人—樣,散發著靈性的輝光·····”
鄧肯沒有說話,只是微微皺著眉頭,謹慎地控制著潛水器向著一個漂浮在舷窗外不遠處的“人形”靠近。
潛水器帶動力的水流擾亂了深海中的平靜,那漆黑的人形物體在海水中緩緩翻滾了一個角度,其平整光滑的球狀“頭顱”首先轉向舷窗方向,隨后是粗短光禿、仿佛沒有完工一般的手臂結構。
機械臂緩緩向前探出,末端的爪鉤搭在了那人體的軀干上,并小心翼翼地將其撥弄著。
它全無反應,沒有表現出任何“活著”的特征。
鄧肯又抬起頭,目光透過舷窗,望向遠處那些靜靜漂浮的人形物,看著它們在燈光中向遠處不斷延伸,并最終隱沒在深海的黑暗中。
這里到底有多少數千數萬還是幾百萬?
突然間,回憶浮上腦海,鄧肯記起了自己當初與提瑞安談論潛淵計劃時所聽到的一個細節,三號潛水器在最后一次深潛行動中瘋狂上浮,陷入瘋狂的探索者在回到陽光下之后,狂亂地呼喊著一句話:“我們都死在那里!”
鄧肯一點點皺起眉頭,神色凝重地望著那些在舷窗外靜靜漂浮的無數人體,這就是那個探索者在陷入瘋狂之前所見到的“畫面?”
一旁的阿加莎則突然打破了沉默,她的語氣中帶著嚴肅:“這,讓我聯想到了…之前侵入城邦的那些“贗品。”
“我也想到了,”鄧肯輕輕點著頭,“但又不像是那些贗品即便會呈現出種種非人的特征,卻至少有著五官、手腳之類的細節結構,而且也會,盡量模仿人類,穿著正常的衣服,可這里的“人形物”卻只有最基礎的輪廓,非要說的話······它們更像是比贗品還要簡陋的粗坯。”
“某種半成品”阿加莎突然想到,“那些腰品就是以這種粗坯為基礎制造出來的?
“不好說,”鄧肯語氣中帶著不確定,這些東西可能已經在深海中漂浮了許多許多年,至少在潛淵計劃開啟時它們就已經在了。
另外,侵入城邦的力量借助鏡像的特質介入現實,這里卻是深海中的實體,二者存在聯系,但應該不是直接的。
“半成品和成品關系。”
阿加莎若有所思地聽著,不知為何,她腦海中卻突然回憶起了之前與邪教徒對峙時,對方所說的一句話——“從一開就不存在什么贗品,或者說…我們全都是贗品…”
而幾乎同—時間,鄧肯似乎也想到了什么事情,他的目光越過那些漂浮的人體,望向更下方的未知深海,隨后將手伸向了操縱桿。
機械艙深處的某些裝置發出仿佛垂死般的低吼與鳴響,艇殼傳來不堪重負的吱嘎噪聲,伴隨著注水聲響起,潛水器始繼續下降。
阿加莎聽著四周傳來的那些簡直可怕的動靜,忍不住看向鄧肯:“船長,這東西還撐得住嗎?”
鄧肯的目光掃過操控臺上的各種儀表,又感知著靈體之火向自己傳達的微弱信息,拉動下潛操控桿的手沒有放松。
“還能撐住。”
他沉聲說道,“我們應該就快到了。”
“快到了?”
阿加莎—愣,“您知道這下面有什么?”
鄧肯卻沒有回答,而是繼續謹慎地控制著潛水器向下潛去,同時極為細微地調整著推進器的角度,瀕臨極限的艇殼幾乎每秒鐘都在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異響,甚至連舷窗與艇殼連接的邊緣處都開始發出吱吱咔咔的可怕聲音,仿佛下一秒,這脆弱的平衡就會被打破,整個潛水器都會在海水的重壓下變成—團褶皺的金屬。
但它還是不斷下潛著,在崩潰與平衡的狹窄刀鋒上,繼續潛入那至暗之處。
但艇殼與機械艙傳來的噪聲并不是唯一可怕的聲響,另一個聲音更加令人毛骨悚然,那是不斷從艇殼外傳來的、實實在在的撞擊聲。
宛若黑泥粗坯般的人形物體時不時撞在潛水器的外殼上,如同石塊敲擊顱骨,沉悶的響聲聽起來格外恐怖。
哪怕是阿加莎,也忍不住抓緊了眼前的扶手。
她能感覺到潛水器正在整體向前傾斜,傾斜角度已經到了不抓著扶手就很難站穩程度。
隨后,她突然看到舷窗外出現了什么東西。
一片連綿起伏的望上去仿佛無邊無際的混沌輪廓,出現在探照燈的光束邊緣,出現在舷窗的下緣附近。
那看上去,竟仿若—片地表。
“海底”
阿加莎錯愕驚呼,“我看到了什么東西…那是海底嗎?”
鄧肯沉默地注視著舷窗外面,看著那片突然出現在漆黑深海中的起伏地表,看著它曲折嶙峋的“海岸”以及遠處無法看清的朦朧結構,過了許久才輕輕搖頭:“不是海底,我們遠未觸及所謂的“海底”,那是一片漂浮在水中陸地。
阿加莎語帶疑惑:“漂浮在水中陸地?”
“另—座寒霜島。”
鄧肯輕聲答道,“盡管只能看清—小段海岸線,但這地形我很熟悉。那是寒霜島——沒有城邦,沒有港口,沒有任何建筑物的原始形態下的寒霜本島。”
阿加莎的身體明顯微微—震。
鄧肯則抬起頭,看著那座“寒霜島”周圍以及上方的海水。
數不清的人形物體漂浮在那座“深海浮島”的四周,宛若蜂群圍繞著蜂巢。
而這一幕,又如琥珀般被封存在這深暗冰冷的深海深處,仿佛被按下暫停鍵的歲月,靜靜凝滯著某個極為古老的瞬間。
阿加莎的聲音在他身旁響起:“這里到底是”
“原始藍圖。”鄧肯輕聲說道。
在第三次長夜,“蠕行之王”將藍圖賜予集群,并開始創世紀的工作,為避免重蹈夢境之王和蒼白巨人之王的覆轍,他將那藍圖劃分,令塵世不再有諸國,又令諸國化作一千二百城…文明在第三次長夜之后得以延續,深海時代由此開啟,而深海時代的一切,皆構筑在蠕行之王這一份“一千二:城”的藍圖之上。
那本“褻瀆之書”所記載的內容,又有一部分得到了印證。
但會不會還有別的可能性?
鄧肯腦海中思緒翻騰,—時間陷入了沉默,旁邊的阿加莎卻已經反應過來,在意識到“原始藍圖”的含義之后,她難以置信地開口:“您的意思是…如今的寒霜以及寒霜人,甚至這世間的所有城邦和凡人們…都是以深海中的這些東西為基礎而制造····”
“這是一個可能性。”
鄧肯輕輕搖了搖頭,沉聲說道,“湮滅教徒的異端理論中記載了幽邃圣主的創世過程,這當然屬于異端邪說,但不可否認的是,他們手中的古老典籍也有可能揭示著歷史的部分真相。”
阿加莎張了張嘴,卻什么都沒能說口。
自潛入深海的那—刻起,她認知中的世界便仿佛在經歷著—場翻天覆地的重塑,太多的動搖,太多的疑惑,讓心志堅韌的守門人都一時間難以理清自己的思路。
深海中漂浮的原始島嶼“模板”,數不清的人形“粗坯”…湮滅教徒關于“幽邃圣主創造世界”的說法如果是真的,那…塵世間的眾生豈不是都相當于是幽邃圣主的“造物?”
哪怕是經歷了寒霜的鏡像危機,在巨大的考驗中重新穩固了自己的信仰,堅定了自己的信念,阿加莎也難以接受這種過于挑戰三觀的“可能性”。
但她并沒有在這巨大的矛盾與遲疑中,盲目否認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在決定了要進行這次深潛的那一刻,她就做好了心理準備——深海之中,—切皆有可能。
“我們要繼續靠近嗎”她轉過頭,用盡可能平靜的語氣對鄧肯說道。
鄧肯卻沒有再碰操縱桿。
他的目光掃過操控臺上的諸多儀表,他的感知彌漫在潛水器中。
“已經抵達極限了。”
他說道,“潛水器的外殼支撐不住。”
明明就差最后一點,阿加莎顯然帶著莫大的遺憾,我們就要觸及那座海中浮島了…
“沒關系,只是潛水器支撐不住罷了。”鄧肯輕輕搖了搖頭,目光投向了舷窗外,這里有東西能撐得住。
阿加莎疑惑地轉過頭。
鄧肯卻仍舊靜靜地注視著窗外,注視著那些漂浮在燈光中的人形之物。
“我記得你剛才說過,在你眼中,這些‘粗坯’般的人形物散發著如同活人—般的靈性輝光。”
窗外,一個有著粗糙輪廓的“人形之物”慢慢向阿加莎轉過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