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聲音在走廊深處回響著,卻混雜縹緲,分辨不清。
那里面似乎有冷冽的風聲,有含混的呢喃低語,也有密集響起的腳步,以及槍聲。
一切都混雜在一起了,一切都失去了明顯的邊界,整個世界就仿佛正在被逐漸揉成一團,不再有前后左右,也不再有昨日今朝——就如眼前這條充斥著霧氣的昏暗走廊,昏昏沉沉地仿佛能吞沒萬物。
腰背佝僂的老人邁著蹣跚的腳步,在走廊中慢慢前行著,手中拎著的大扳手偶爾碰到附近墻壁上的管道,發出低沉怪異的撞擊聲。
自己是誰?這里是哪?自己要去什么地方?為什么要去那個地方?
進攻開始了…午夜零點的時候,是女王衛隊發動進攻的時間,但具體要進攻什么東西又是要朝哪個方向進攻?
老鬼昏昏沉沉的頭腦中時不時冒出一些凌亂破碎的想法,一些久遠褪色的記憶,但很快,這些東西又都消融在他那渾渾噩噩的大腦中——他偶爾會覺得自己仿佛正行走在兩條分裂開的道路上,混亂的感知和經歷記憶在這具軀體內糾纏不休,但有時候,他又覺得自己其實一直停留在原地,在原地等待了五十年的命令。
大扳手撞在什么東西上,發出當啷一聲,老鬼遲鈍地低下頭,看到那是一頂頭盔——黑色,窄邊,帶著女王衛隊的記號,五十年前的東西,現在已經見不到了。
他愣愣地看著那頭盔,看著它掉落在地,咕嚕嚕地滾到一旁的排水道中,似乎有什么東西掙扎著從排水道里爬起來,但很快又和周圍的黑暗融為一體,消失不見。
他發出含混的咕噥,繼續邁步向黑暗走去,仿佛正漸漸走進一團凝聚的漆黑淤泥深處,然后又過了不知多久他才終于在這條走廊的盡頭停下了腳步。
交錯的管道,坍塌的碎石,還有碎石之間涌動的煙霧和黑色物質——這些東西擋住了老人前進的道路,他在這里停了下來,有些困惑地看著四周。
他不認識這個地方,甚至不記得第二水路里有過這么個地方,但他就是在這里停了下來,因為…這里有什么事情等著自己去完成。
老鬼低下頭,看著碎石旁邊的一片積水,積水中,倒映著他充滿困惑的眼睛。
自己要來這里做什么呢?
就在此時,那積水中突然映照出了一絲陌生的光景一一 女王衛隊的士兵踏破了走廊中蜂擁無盡的怪物,他們手中的槍械與刺刀將一波又一波的贗品怪胎化作冰冷干涸的泥漿,而在他們所過之處,墻壁上不再有淤泥滲透,甚至連走廊中的黑暗都仿佛消退不少。
一切正如勞倫斯猜測的那樣:女王衛隊的存在本身就是在抑制這座鏡像城邦中的「污染」。
如果將這座城邦中發生的事情視作兩股力量的對抗,那么那些泥漿怪物和女王衛隊顯然分別就是這兩股對立力量的體現——而這樣的對立和糾纏,可能已經持續了半個世紀之久。
勞倫斯帶領的陸戰小隊飛快地在走廊中奔跑著,沿著女王衛隊開辟出的道路,他們十幾分鐘便跑過了之前幾個小時都難以突破的路程,而在這一路上,勞倫斯一直在不斷地觀察和思考。
他在嘗試搞明白這支女王衛隊的本質,更在嘗試跟這些幻影建立交流但他所有的嘗試都失敗了。
女王衛隊看不到他,甚至根本沒有察覺到他們這些不速之客的存在,這些士兵就好像一段從遙遠歷史中投影過來的記憶,只是在機械地重復著一場發生于幾十年前的戰斗,他們推進,射擊,搏殺,倒下…而這一切,在過去的幾十年里恐怕每天都在發生。
瑪莎關于女王衛隊的情報是對的,但顯然不完全對。
他沒辦法跟這些「幫手」建立合作「船長!他們看不見咱們,這該怎么辦?」一名水手跑了過來,在勞倫斯 身旁大聲說道,「光憑咱們十幾個人跟著跑,好像也幫不上什么忙啊?」
勞倫斯神色有些復雜,下意識地看向胸口的小鏡子,瑪莎的聲音卻先一步從里面傳出:「別問我,我也不知道眼前這情況怎么搞——我只是知道他們的存在,又沒跟他們打過交道····」
說話間,又有隱隱約約的炮火聲從鏡子中傳出:瑪莎那邊顯然很忙,局勢并不比下水道這邊簡單多少。
「女王衛隊這些年就只是在重復這場戰斗?」勞倫斯大聲開口,「那每次戰斗的結果也一樣?!」
「是的,每次的結果都是一樣,他們在午夜零點出現,然后在下一個整點消退,他們每次都無法突破盡頭的阻礙!」
無法突破盡頭的阻礙?
勞倫斯聞言下意識抬頭,看向那群幻影士兵沖鋒的方向。
他們在沖向走廊最深處,在那黑暗混沌的空間中,濃郁的惡意就如具備實質的污泥一般,在他的感知中翻涌。
「我明白了!」勞倫斯突然大聲說道。
瑪莎的聲音從鏡子中傳來:「你明白什么了?!」
然而勞倫斯卻已經顧不上回答鏡中人的問題,在隱隱約約察覺到自己該做的事情之后,他立刻帶上了自己的部下,加快速度向前跑去。
與此同時,走廊中的戰斗也在趨于白熱,女王衛隊正在發起最后的沖鋒一一無數幻影凝聚的戰士怒吼著,用手中武器消滅著阻攔在他們面前的怪物,不斷有戰士倒下,化作空氣中消散的泡影,也不斷有怪物倒下,化作流淌到兩側排水溝中的泥漿,而隨著這激烈戰斗的持續,整支沖鋒隊終于漸漸抵達這條走廊的盡頭。
勞倫斯終于看到了這場惡戰的終點,看到了那已經阻攔女王衛隊半個世紀之久的阻礙——
那是一扇大門,一扇被無數叢生的荊棘和污濁黑泥覆蓋起來的、其模樣令人心悸驚懼的大門。
在那大門表面,縱橫交錯的荊棘就像干枯樹杈盤踞成的冠冕,暗淡的光點則在荊棘叢深處無規律地游走,又好像有無數眼睛隱藏在那荊棘叢深處,普通人只需朝那個方向看上一眼,便會被恐懼與瘋狂攥住心靈。
甚至就連此刻已經化作靈火載體的勞倫斯,在看到那扇被荊棘叢擋住的大門時也忍不住感到一陣心神震蕩,頭腦轟鳴。
而那就是女王衛隊沖擊的目標。
大門前,數不清的黑色泥漿正在匯聚,無數的怪物在泥漿中現身——它們拙劣地模仿著人類的模樣,有穿著城邦衛隊制服和海軍制服的軍人,也有裝備五花八門的海盜和武裝市民,甚至…有模樣古舊的火炮和骸骨堆疊而成的惡魔狀怪物。
這些怪物依托著大廳中的簡陋工事,保衛著那扇荊棘之門,仿佛狂信徒守衛它們的主。
最后的戰斗開始了。
女王衛隊在將所有的火力傾瀉到走廊對面的怪物身上,后者的反擊則震撼了整個第二水路,激戰雙方都在幾乎眨眼間損失了半數以上的戰力,而勞倫斯和他帶來的區區十幾個水手,只能在這毀滅性的慘烈戰場邊緣努力尋找隱蔽的地方。
在如此密度的火力中,連靈體之火護身的勞倫斯都不敢賭自己是不是真的不會死掉。
但他并不只是躲著——他在觀察。
他在觀察女王衛隊在這場戰斗中到底做到了什么程度。
而隨著戰斗的持續,隨著交戰雙方的不斷減員,大門前的守備力量終于減弱了——那些致命的火炮和惡魔生物被撕成了碎片,荊棘前的防線開始出現缺口。
「爆破組!上!」
躲在女王衛隊陣地旁邊的勞倫斯突然聽到了一個聲音,是衛隊某個指揮官的聲音。
下一秒,他眼角的余光便發現了戰場邊緣那幾個匍匐前進的身影。
一支小隊脫離了主陣地,在那些怪物的視野盲區中進入了大廳邊緣的排水道,沿著溝渠一點點地向著那扇荊棘之門側面的隱蔽處移動。
而與此同時,來自正面陣地的火力也陡然加強,密集的子彈傾瀉過去,努力壓制、吸引著大門前那些怪物的注意力。
勞倫斯突然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一一哪怕明知道這可能只是一幕不會受到外界影響的幻影,他還是下意識地這么做著。
但他擔心的事情還是如期發生。
沿著戰場邊緣靠近荊棘大門的爆破組被發現了。
一連串子彈打進排水道,幾個背著爆破裝置的士兵轉瞬間倒在溝渠中。
但幾乎同一時間,又有另一支爆破小組進入了大廳另一側的溝渠暗槽,繼續向那扇被荊棘覆蓋的大門爬去。
他們也被發現了——第二支爆破小組倒在距離荊棘大門只有十幾米的地方。
就在這時,一名水手的低呼突然傳入勞倫斯耳中:「他們快消失了!」
勞倫斯立刻抬起頭,走廊中的情景映入他的眼簾——
女王衛隊正在消失。
在第二支爆破小組行動失敗之后,所有的衛隊士兵都突然靜止了一下,緊接著他們每一個人的身影都開始變淡、消散,其中三分之一的人,眨眼間已經如半透明的幻影!
瑪莎曾說過的話突然浮現在勞倫斯腦海中:
「…他們每次都無法突破盡頭的阻礙…」
勞倫斯突然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明白了這場戰斗每一次的結局——女王衛隊失敗了,盡管一直在戰斗,盡管一直執著地重復,但無可改變的事實是,在午夜零點的這「最后一次反擊」中,他們失敗了。
這場行動失敗于五十年前。
在這之后的每一次重復都是在重復這場失敗。
勞倫斯一時間有些恍惚,但就在這時,他眼角的余光突然看到又有一個身影出現在戰場上。
那是一個從大廳角落沖出去的身影,一個還沒有開始消散的幻象。
勞倫斯和所有水手的目光瞬間被那個身影吸引。
他不是一名士兵,而是一名像是隨軍工程師的年輕人,穿著深藍色的粗布工裝,頭上戴著半個世紀前曾流行過的斜口軟帽,而在他的腰帶上,除了手槍與子彈袋之外,還掛著一把大大的扳手。
他沖向溝渠,沖向第二支爆破小組留下的爆炸裝置,隨后抱著那裝滿炸藥的木箱,飛快地向那扇荊棘大門爬去。
在這一瞬間,勞倫斯幾乎以為他就要成功了。
然而一枚子彈飛來,那個年輕人就仿佛被一柄鐵錘猛擊了肩膀,他的半邊身子劇烈一震,倒在距離荊棘之門最后幾米的地方。
整個大廳仿佛瞬間安靜下來。
最后的反擊結束了。
所有的女王衛隊士兵都開始加速消散,這一幕重復了五十年的幻象亦回歸原點。
或許,這也是最后一次重復。
勞倫斯愣愣地注視著那個倒在最后的年輕人。
「最后的女王衛隊」,最后的陣亡者,他的倒下,似乎就是這場不斷重復的戰斗的某種「焦點」。
但突然間,勞倫斯從愣神中驚醒。
他從自己藏身的地方跳了出來,在水手們的注視和驚呼中,這位老船長如一陣風般狂奔向了那最后一人倒下的地方。
本已陷入寂靜的大廳被他這突然的「介入」所「驚擾 」,那些還未消散的怪物幾乎瞬間便反應過來,混亂吵雜的嘶吼與武器開火的轟鳴驟然炸響!
水手的喊叫聲從身后傳來:「掩護船長!」
然而勞倫斯仿佛已經聽不到這些聲音,他只是低著頭向前猛沖著,自己身上好像中了幾槍,這對他而言卻已是無關緊要的事情,他沖過了半個大廳,跳進那條溝渠,猛撲向最后的爆炸裝置,向著它伸出手——
然后,他的手指穿過了那一箱炸藥。
勞倫斯有些狼狽地跌落在溝渠中有些愣神地看著眼前的一幕。
和周圍的女王衛隊一樣,那一箱炸藥,對他而言也是幻影。
五十年前不曾被引爆的爆破裝置,在今日并不能被他這個「后來人」所引爆。
子彈呼嘯而至,擊打在附近的地面上,嘶吼聲由遠而近,一些泥漿怪物已經沖入溝渠,要將自己撕成碎片。
勞倫斯卻仍舊愣愣地看著那箱子炸藥,只感覺到巨大的荒誕與嘲弄。
然而就在此刻,他眼角余光中突然有什么東西動了一下。
這位老船長錯愕地抬頭,看到突然活動的正是剛剛倒下去的那個年輕人。
這個腰間掛著大扳手的年輕人顫抖著,慢慢抬起頭,目光定定地落在眼前這個渾身裹挾著古怪綠色火焰、船長打扮的人身上。
勞倫斯愣了一下,才猛然反應過來:「你看得到我?!」
年輕人卻仿佛沒有聽到這個問題,只是嘴唇翕動著,似乎在飛快地重復著什么話語,他重復了好幾遍,勞倫斯才勉強聽到他說的是什么——
「…見過的對了,這火焰我是見過的…·…我是見過的…」
「見過的?火焰?你在說什么?
勞倫斯錯愕地瞪大了眼睛,忍不住問道。
那年輕人卻沒有回答,他只是不斷地重復著,不斷地重復著,而就在這重復間,他竟一點點爬了起來,滿身鮮血,卻慢慢爬了起來!
在勞倫斯難以置信的注視下,那渾身浴血的年輕人抱起了最后的爆破裝置,又悶哼著爬上坡道旁的護壁,一邊不斷地念叨什么東西,一邊蹣跚著向那扇荊棘大門走去。
勞倫斯聽到了對方念叨的東西,卻都是他無法理解的內容,那聽上去像是一連串的名字—
「尼莫·····提瑞安將軍····烏鴉···
那個滿身浴血的身影就這樣蹣跚著,咕噥著。
但他根本沒有走出去幾步。
剛剛爬上平地,便有幾聲槍響從對面傳來,那渾身浴血的身影便倒下了。
可幾乎是在他倒下的一瞬間,卻又有一個蒼老佝僂的身影突地從他倒下的地方站了起來。
勞倫斯難以置信地看著這一幕,他看到了那個老人出現時的位置——他是從一片血泊中站起來的。
他是那年輕人戰死時,血液中映照出的倒影。
「啊,我終于到了…」
佝僂的老人彎下腰,拿起了那最后一箱炸藥,隨后臉上突然綻放出某種讓人無法理解的、燦爛到極點的笑容。
「我到了!」
他大聲說道,他大聲笑著,他抱起那一箱炸藥,愉快地拉燃它的引信,然后幾乎是興高采烈地抱著它沖向那扇荊棘大門。
「我到了!
「工程師威爾遜前來報到!
「工程師威爾遜請求歸隊!
「我到了!」
「轟!!!」
驚天動地的爆炸,轟然撼動了整個大廳,以及與大廳相連的每一條走廊。